「好像女人一样。不过你当牙医啊……我很担心你能好好胜任吗?要是小孩子哭了你该怎么办?好像连你都会慌张起来,一起掉眼泪呢。」
东乡的话令我不禁失笑。
这个男人所知道的我,是懦弱文静的大学生「三和悠纪生」。被年长的情人玩弄,遭到他再三的出轨,即使如此却连好好埋怨都做不到的二十岁的我——
「是啊,我也会一起掉眼泪。」
东乡以为我到现在还是一样,那就让他这么想吧。他已经是与我无关的男人了。
「当牙医很赚钱吧。」
「没那回事,当牙医的人很多啊。而且我还是受雇之身。」
「喂,悠纪生,你跟那个板金师傅感情不错的话,能帮我说服他吗?请他接受这次的采访。」
为什么我非得要为了你说服穗高不可——虽然很想这样讲,但我还是成熟地应对。
「你也知道新城先生很顽固吧,不是我说什么就能怎样的。」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从我来看,那家伙可不觉得你只是个顾客啊。唉,比起旁边那些女人,你的确是个更上等的美人,就连那个硬汉也……」
我不禁瞪向他,这可不是能在大马路上讲的话。东乡虽然没讲下去,却嘿嘿笑着说「别生气嘛」,一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
让您久等了,店员对我说。花束已经包好,我为了付帐而走进店里,东乡的声音也追了过来。
「我送你回家吧。」
「不必了,为了健康我想多走路。」
「什么嘛,真冷淡。那下次一起去喝酒吧,打电话到名片上的地方来啊。」
名片我在收下的那天就丢掉了,也没有半点想打电话给他的意思。我只回过头,冷淡地回答:「有机会的话。」
然后一边想着那样的机会是永远都不可能到来的。
忘了买香槟杯,我们就用玻璃酒杯来干杯。
料理相当美味,小小的生日蛋糕里加了很多我喜欢的草莓,以写上HappyBirthday的巧克力片装饰着。穗高苦笑着说:「毕竟会难为情,没拜托他们连名字都写上去。」
我把郁金香摆在窗边,他称赞着说很漂亮。
互相说了恭喜之后,我们接吻了。
那应该是个快乐的生日。
实际上,直到中途为止都很快乐的,然而却……
「怎么啦,医生?」梨图梦小妹妹大大的眼睛,正由诊疗椅上仰望着我。
「张开嘴巴。」
「你眼睛红红的,睡眠不足吗?声音也没精神。啊,我知道了,是跟女朋友发生什么事了对吧!」
「请张开嘴巴。」
「吵架了吗?所以才会有这种表情对吧?真是的——医生看起来就不像懂女人心的样子。」
「请张开——」
我是打算要重复一样的台词的。现在的我是穿着白衣的严厉牙医,因此我打算像往常一样,不说废话专注在治疗上,然而……
「……没错,我们吵架了。」
自口中吐出的话语,令我自己吃惊。梨图梦小妹妹跟牙科助理清水小姐的眼睛也瞪圆了。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我惹他生气了。」
把这种事告诉小学生是能怎样——我明明知道,但却撑不住了。就像寂静的雨丝注入盛水盛到临界的杯中,我的话语满溢而出。
「因为这样,所以今天的我很沮丧……不过,还是会仔细治疗的。」
「医生……难道说你哭了吗?」
「我哭了。」
我的眼睛正不成样子地微肿充血,现在要隐瞒也没用了。
「医生也会哭呀……」
「跟喜欢的人吵架比蛀牙更……不,跟蛀牙差不多……怎么讲呢?总之两样都很讨厌。」
「嗯,说得没错。」
梨图梦小妹妹一脸认真地回答。
「爸爸跟妈妈也常常吵架,很激动地互相说着坏话,可是稍后两个人都会后悔。但是他们却谁也不肯说对不起。」
「……是吗?」
「结果他们就离婚了。」
「……」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在我的记忆中,梨图梦小妹妹的姓氏应该没有换过。
「所以现在我跟妈妈的姓已经不一样了。虽然我说没关系的,可是妈妈担心我在学校会被嘲笑,就先让我的名字保持原样。现在离婚才不稀奇,她却会顾虑奇怪的地方。」
「是个好妈妈呢。」
「还好啦。」梨图梦小妹妹微微笑了。「不过医生你要好好说喔,不对女朋友说对不起是不行的哟!」
「我知道……那张开嘴巴。」
「咦——还是要治疗吗?」
「当然要。感谢你的人生建议,今天就比平常更仔细地钻牙吧。」
梨图梦小妹妹沉着脸说:「不要啦!」清水小姐笑了。之后我就像往常一样专注在治疗上。
我心想——有工作真好,不然的话,自己好像会屈起膝盖窝在公寓里了。
梨图梦小妹妹说要好好地道歉。我能道歉吗?能对穗高说出对不起吗?
我并不是在逞强,只是如果没头没脑地就道歉,感觉会让穗高更加生气。我害怕会那样,所以没法道歉啊。
事实上我不太明白穗高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吃完料理,我边品尝着蛋糕与咖啡,边将准备好的礼物交给他。礼物是穗高以前曾看着杂志说过「真想要这个啊」的手表,价格大约是三十万。虽有想过是满高价的东西,但只要能让穗高开心的话,金额全都不成问题。当我前往银座的钟表店时,比这贵多了的表满满都是。
谢啦,我超想要这个的——
对正期待着这种回应的我,穗高抛来的话却是「……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坐在他的身旁,因为不懂他的意思而怔住了。
「我可不是女人。」
「咦……那应该是男用表啊……」
「我不是说那种事。」
穗高连把手表从盒子里拿出来都没有,就这样放在桌子上。铺在盒子下的缎带「唰」地响了一声。
「不过我就算收到这么贵的东西,也不会开心得尖叫啊。」
他声音冷酷地说着。
我或许是第一次听到穗高那么冷酷的声音吧,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我……我只是……」
「没错!我年纪是比你小,薪水又少,不管有多想要,靠自己也买不起那么高级的手表。我是应该要感激地收下才对,不过我可也是有自尊的。」
「穗高。」
「总之被这么对待会伤到我。」
短短叹息一声后,穗高吐露出那句话。
「不,我没打算要……」
「啊,我知道,我很清楚啊。你不是要惹我不高兴才这么做的,你只是单纯……不过就算不是故意的,被踢中小腿还是会痛啊。」
转向一旁的穗高,表情看起来就像真的有哪里被踢中了。
「我只是……因为你想要那只手表,所以……所以才想当成礼物……」
「抱歉,不过我是不会收的。」
「穗高。」
「我回去了。」
「穗……」
我想追上站起身的穗高时,他说着「别过来」,断然地拒绝了我。虽然受到打击,但我还是不能看着他就这样离去。当我追到玄关,穗高背对着我,用手把我甩开。感觉自己就像变成了野狗,令我悲伤得难以忍受。
「可恶,我现在很生气,没办法温柔对你啊。别过来。」
「你、你在生气吗?」
「别问了,看了不就知道。」
「为什么?」
「只要不明白这点,你还是会一直惹毛我吧。你自己稍微想想看啊,跟我不一样,你是大学毕业的吧?」
「穗高,不要走,我们好好谈谈。」
「我不想谈。」
「如、如果是我不好的话我向你道歉。」
「别道歉。为什么要那么轻易道歉……这可不是谁好谁不好之类的事。」
穗高没套进脚跟就踩着运动鞋打开玄关大门。虽然他一直背对着我,但在走出门时回了一次头。
「喂,医生。」
「是、是。」
穗高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然而他的嘴角却歪成ヘ字形,表情看来好像就要哭出来似的。
「我是既容易生气又是个笨蛋,而且也没有钱。」
「咦?」
「如果你讨厌这些的话……放弃我也无所谓的。」
他这么说完后,就关上了门。
刚刚穗高说了什么?
放弃他也行?
那是在说要分手的意思吗?
我赤裸着双脚踏上水泥地,却没法打开门。我害怕要是再听到穗高冷酷的声音,心脏就会结冻了。
我握着门把呆然地伫立在那里,就连水泥地上磁砖的冰冷也感觉不到了。
「三和医生,到底是怎么啦?」
在下午诊疗终了的八点半,我在等候室里被女性们包围了。
「在看诊上是没有问题的,跟平常一样仔细……可是如果医生的眼睛明天也那么肿的话,总会造成困扰的。」
最先发难的是站在我正面的要医生。
「我也很担心,在梨图梦小妹妹看诊的时候可是大吃一惊呢。我想既然医生交了女朋友,没办法也只好放弃……但要是医生你没得到幸福的话就不一样了!」
坐在我身旁的清水小姐说着。
「医生的美貌是我们心灵的绿洲喔!穿上白衣时超酷,脱下白衣后就是花朵般的笑容……可是医生的眼睛却肿成这个样子!」
另一边的伊织小姐发动攻势。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在耸耸肩之后缩起身躯。我已经脱下白衣,平常模式的我是不可能敌得过三个女人的。
「可以的话请说说看原因是什么?」
大头目双手抱胸俯视着我。那该怎么说明呢?
「嗯……那个,我想送礼物给他……可是他好像不中意……」
「送了什么呢?」
「手表。」
「大概多少钱的?」
「三十万左右……」
两侧的立体声说着:「咦——好好喔!」这样啊,我再度体认到若是女性的话,收到一定会很开心。可是穗高却那么地生气。
「是呀,真好。为什么她不喜欢呢?」
「说什么……自尊还是什么的……」
「自尊?『我不是值钱的东西就能钓得动的女人哟!』是这样吗?」
「不,好像也不是这么说……」
因为不能说出对方是男性,所以很难讲明。
「如果是我的话,收到昂贵的手表也会坦率地觉得开心,不过女生里或许也有不会这样的人吧。比如说……像是思考回路近似男性的人。」
「思考近似男性……」
「没错。男人的自尊跟女人有点不同对吧?比如要是从女朋友那里收到了昂贵的礼物,有些人的男人心会受伤不是吗?」
「咦?要医生,那是为什么?我的男朋友都想要很贵的礼物呢,真是厚脸皮。」
「呵呵,是呀。因为伊织的男朋友是坦率型的……不过偶尔不是也会有老派的人吗?如果自己能给女朋友同样高价的东西那还好,做不到的时候,就关系到男子汉的体面了——有点微妙对吧?」
「现在还有这种人吗?」
尽管清水小姐这么笑著,不过是有的。有啊!
穗高正可说是这类型的男性。或许是受到他去世的父亲影响很大,既顽固且传统,就好的意义来说是很有男子气概,说难听点就是跟不上时代了。
「所以呀,要是三和医生的女朋友是那种不让须眉,认为自己与三和医生一切平等的类型的话……送她太昂贵的礼物她或许会沮丧吧。因为自己没办法给医生一样的东西呀。」
「一样的东西?可是我只要是在对方能力范围内的东西就会很高兴了……」
「即使三和医生觉得没关系,对方却不能接受啊。倘若从喜欢的人那里得到什么,就会想回报他同样的,不,是更多的东西……恋爱不就是这样吗?」
想要回报的比得到的更多——
啊,这样吗?是这样的啊,我总算理解了。
心意是看不到的。
所以人才会送礼,把心情寄托在东西上。礼物就是拥有这种性质的东西。比起物质本身,内含的心意才是更重要的。
正因为如此,没办法给予相同回报的礼物……有时反而会伤害对方。
「不过我的话,就算收到还不了的礼物也没问题喔!」
「我也是,稍微贵一点也没关系。但是要是突然收到爱马仕柏金包什么的,我搞不好会想著他是不是去扯上犯罪而退缩喔。」
两位牙科助理笑著。女性在这方面的思考方式很柔软,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很合理的。
但穗高是男性,而且平常他就很在意自己的年纪比我小,以及学历上的差异。我明明不是没有留意到的,怎么会做出这种欠缺考虑的事情来呢?
「送礼……好难啊。」
我小声地说,被女性们砰砰砰三连发地拍拍肩膀。
「好好地说明她就会明白的!」
「三和医生,加油!」
「要是不行的话,我会当下任候补的!」
虽然是有点刺痛的声援,却让我很高兴。
4
我打了很多次电话给穗高,但都是转接到语音信箱;也写了好多封信,可是却连一封回音都没有。
把贝壳机「啪」地阖上,我垂下头。明明是难得的星期天,却没办法跟穗高见面。不只如此,他的气似乎也还没消。穗高跟家人住在一起,我也不能在假日不请自来。
要是我们就这样结束的话——光是想像,就觉得心要碎了。擅自渗出的眼泪让我著慌,我告诫著自己现在想这些还太早。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我也不後悔。与穗高相遇的这三个月我非常地幸福,清楚地明白了喜欢上某个人会是什么样的。
应该要对他说谢谢吧。
要是在分手後穗高还是来「藤井泽牙科」看诊的话,我仍然会尽心尽力地治疗他的牙齿。虽然看到穗高的脸会觉得难受,但我可不能容许哪里的庸医随便治疗穗高的牙。
我疲倦地在沙发上坐下,呆呆看著窗外。
天空渐渐染上暮色,今天是个富有春意的好天气。到了夏天,就带你去海边吧——穗高以前这么说过——搭我的车去海边吧,你要多晒一点太阳比较好……
「哇。」
放在膝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让我吓了一大跳。
我慌忙将身体前倾,按下通话钮。虽然未显示来电,但一想到说不定是穗高,就非得接到不可。
「喂?」
「悠纪生,你在家里吗?」
我再次砰地倒回沙发上。
像这种时候,是穗高的话就会咋咋舌头吧。电话里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东乡先生,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呢?」
「什么,要查的话方法多得是。接下来跟我出去吧,吃个饭怎样?」
「我已经吃过了。」
「那就喝酒。」
「多谢你特地邀请,但不必了。」
「喂!怎么啦:心情不好啊。」
「我正在忙,要挂了。」
「等等……有点正经事啦,是关於那个男人的。」
正打算按下结束钮的我,再次把手机贴向耳边。
「……谁的事?」
「你知道的吧?新城的第二代啊。」
「你说新城先生他怎么了。」
「这个嘛……在电话里不太好谈啊。」
他煞有其事的口吻让我迷惘著该如何应对。东乡可能只是不负责任地乱说,但是他在工作上的确跟穗高是有相关的,因此也不能断言一定就是在说谎。
「事实上,我是从业界的人那听来的,有对新城板金不好的谣言在流传喔。」
「谣言?」
「说第二代的技术很差劲,会用便宜的涂料来揩油什么的……这类的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