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医生当然是在开玩笑。
「啊哈哈……」
正当我们两人相视而笑时,诊疗室的开门声与笑声重叠了。会是谁呢?现在离出去吃饭的牙科助理们回来的时间还太早啊。
「嗨——要医生在吗?」
带点沙哑的声音令我背脊一颤紧张起来。
「啊,你来啦——我拜托他帮我估了价。」
「咦,要医生的车撞伤了吗?」
「对啊,凹陷得很严重呢……新城先生,不好意思还特地请你过来。」
我跟要医生一起走到等候室时,穗高正穿着常穿的皮夹克站在那里。
「嗨。」
看到我时他轻轻地扬起手。穗高没有露出笑容,浓密且有男人味的眉毛正微微皱起。平常的穗高不是个好亲近的人,虽然那样我也觉得很帅,但对顾客来说不会有点恐怖吗?不过关于这一点,我是没资格说别人什么的。
要医生在长椅上坐下,并请穗高坐在她旁边。感觉再回到刚刚走出来的治疗室也很奇怪,闲得无聊的我便靠向柜台。
穗高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信封。
「来,这是估价单。」
「呜哇——好紧张……不过大概是多少钱呢?咦,连涂装也算在内?」
「比起去其他地方划算多啦。那种程度的涂装我们工厂也做得来。」
「谢谢,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很花时间吗?」
「嗯……因为得调新的镶板过来……大概要三星期左右吧。」
「那也是没办法,那就拜托你们了。」
「好,我们会好好干的。」
虽然没有应酬的笑容,但穗高弯下上半身,朝要医生深深低头行礼。对工作抱有真挚态度是穗高的优点之一,让我一开始喜欢上他的也是这点。
「三和医生要不要跟新城先生去吃个午饭?」
「咦?」
要医生突然的提案让我嗓音扬起。
自从之前在浴室里变成那种微妙的气氛后,今天还是我第一次遇见穗高。在那之后我回到床上时穗高已经入睡,第二天早上他又在我醒来前便离开了。平常他即使要早点离开,也会出声叫醒我的……因此让我有点受到打击。虽然想打电话跟他道歉,但却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结果好几个没有跟穗高联络的日子便这样过去了。
「那要医生也一起来吧。」
「我有带便当,别在意。新城先生吃过午饭了吗?」
「不,还没有。」
「那不是正好吗?路上小心喔。」
要医生再度催促,我怯生生地看着穗高。他还是一样没有笑容,但轻轻地耸耸肩后对说我:「那走吧!」我放下心来,总算能笑得出来了。看来穗高似乎没有那么生气的样子。
我拿着薄外套走出门时,高大的情人正在人行道上等着我。
早春的风,吹乱了我任它生长的头发。
我总是这么想,每次见到他时就这么想——穗高好帅气。
随性的服装非常适合他。长长的手脚感觉起来精力有余,背有一点点驼,不论如何看起来总像是在生气的嘴角,以及偶尔会长出的胡渣——穗高拥有我所没有的男子汉风貌。
「天气温暖多了。」
「……是啊。」
我们并肩前行,但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最近的约会都是在我的公寓里,我们几乎没有两个人一起散步过。
「医生,你想吃什么?」
「只要是新城先生喜欢吃的,什么都好。」
「我现在想吃的东西,正走在我旁边……」
穗高的话只说到一半,我抬头仰望着他。
「咦?什么?」
「不,算了。说的话你好像会生气的样子。」
「嗯?什么都可以喔?寿司?鳗鱼饭?啊,不过下午也要进行诊疗,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你啊……」
开口想说什么的穗高笑了一下。他一笑起来,脸就变得非常温柔。
「什么呢?」
没什么啦。他回答的声音刚刚变得柔和了。
「车站对面开了一间义大利面店,要去看看吗?」
「嗯。」
看到穗高的笑容,我的心情也彻底恢复了。
是因为现在就吃午餐的时间来说已经有点晚了吗?店里的客人比较少了些。送上来的义大利面份量相当大,让我有点吃惊。从藤井泽车站搭十五分钟的公车就可以到一所私立大学,这份量大概是考虑到由那里来的学生顾客吧。
「我想我吃不下这么多……」
面对着堆得像座小山似的香辣通心面,让我感到很困扰。在开动之前,还是先请穗高帮忙会比较好。
「你吃得很少耶,牙医是份重劳动的工作,如果不好好吃饭可是不行的。剩下的我会解决掉,总之你就先吃吧。」
「可是会变成剩菜的,还是先……」
「没关系,是你吃剩的剩菜吧,我无所谓。」
被他这么说,我的脸颊顿时红了起来。我低下头藏住表情,以叉子卷起义大利面。面虽然辣,但相当地好吃。或许是因为跟穗高一起吃饭,我才会这么想的也说不定。
我们暂且把精神集中在用餐上,不久我便听到穗高轻声说道。
「……前阵子不好意思。」
「咦?」
我惊讶地抬起头,嘴角浮现害羞笑容的穗高映入眼帘。
「在浴室里那次我缠着你……你明明什么都没错的,我却一个人闹起脾气来了。」
「没那回……」
「连我自己都觉得没个大人样啊,第二天也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穗……新城先生。」
「嗯,抱歉。」
「不,我才是,该怎么说?没法把话说清楚……对不起。」
「你又没有不对,不用道歉啦。」
「要是我马上打电话给你就好了,可是却不太敢打……对不起。」
「好了,在面冷掉以前快吃吧。」
「啊,对不起。」
「又道歉了,这是你的坏习惯喔?」
「是这样没错,对不……」
我总算把第三次的道歉咽了回去,心想着糟糕了,掩住嘴巴看向穗高,他正哈哈笑着摇动肩头。
太好了,我打从心底想着。
好好地跟穗高和好了。尽管不到吵架的程度,但我心里还是像积了碎石一样的沉重难受。我明明对自己在工作上的集中力很有自信的,可是在患者进出时的一点空档里便会想起这件事,令我心情沉重起来。
我时时刻刻都想着穗高的事。
穗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会大大地左右我的心。
像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穗高举起手叫来女服务生,请她送餐后咖啡过来。他的盘子早已经空了。
「新城先生总是吃得很快,有好好地咀嚼吗?」
被穗高嘲笑有点不甘心的我,试着对他说了像是牙医会讲的说教。穗高把牛奶加进送来的咖啡里,凛然的眉梢轻轻吊起。
「面食不是咬的食物,是用吞的吧。」
他这么回答。
「不可以这样的啦。」
「因为不赶快吃掉的话,会吸水膨胀啊。」
「可是不好好咀嚼的话,口腔中的唾液会减少,那也是造成蛀牙的原因之一。」
「咦,是这样吗?」
「嗯。唾液是天然的抗菌剂,而且也有消化作用,胃的负担也会减轻……啊!」
我不禁轻喊出声。突然有什么东西掉进我快要吃完的通心面盘子里,喀擦一声发出坚硬声响。
接着尖锐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讨厌,真是的,超差劲的!」
正走过我们身边的女生手机掉下来了。她虽然穿着便服,但看来像是高中生。她的白色手机因沾满了蕃茄酱而被染成红色,仍然边响着什么盛大的摇滚乐边震动着。
「啊,对不起……来,给你。」
我用餐巾纸包住手机递给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又脱口道了歉,这根本已经是像口头禅一样的东西了。
那女生用力抓住手机,音乐跟震动刚好在此时停住。
「啊……真是的,挂断了!这什么啊……不可能吧……被油沾得黏黏的了!」
「好逊,你在干嘛啊?」
跟她在一起的是她男朋友吗?那男生留平头戴毛线帽,耳朵和鼻子上都穿了环,身穿松垮垮的汗衫配背后刺绣的夹克。虽然长得很高大但看起来还很年轻,大概才十几岁吧。
「怎么办,坏掉了吗?才刚刚买的,真不敢相信!」
「哪边不掉偏偏掉到盘子里,真是逊毙了。」
正当他们就要这么离开时,穗高缓缓起身。
「喂,给我等等,小鬼。」
「啊?」
先回头的是走在后面的男生。他皱起稀疏得有点奇怪的眉头瞪着穗高。
「不是你,是那个女的。对,就是你啦。把手机丢进别人盘子里就这样无视地掉头就走吗?好好道歉啊。」
「咦……我才没有丢进去。」
「是你弄掉的吧!别扯些歪理快点道歉。」
「那、那个,新城先生,我没关系的。」
「哪里没关系!」
听到穗高粗哑着嗓子怒喝道,我吓得颤抖。
店里的视线一起聚集到我们的身上。
「为什么你对什么都要道歉。是这个小鬼不好,你是被害者耶。」
「啊,对、对不……」
「不要道歉!」
又被他这么一吼,我更加瑟缩起来。穗高虽然绝对不会对我使用暴力,但是他年轻时似乎非常血气方刚,现在威吓起来依然很有魄力。
「喂,你是哪一位啊?」
那男生粗暴地脱下毛线帽,大跨步缓缓走到穗高正对面。桌子被粗鲁地推开,玻璃杯里的水溅了出来。
男生面对着穗高。他们的身高差不多,但体型则是平头男占上风。
「别在那小鬼小鬼的嚷嚷,宰了你喔!」
「来啊,你宰宰看啊。」
「什么?你会后悔的!」
女生握着沾满蕃茄酱的手机在那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出乎意料的发展而吃惊的我慌忙站起身喊着:「不可以,你们两个都住手啊!」极力想要介入他们之间。
「医生你让开。」
「不行啊,新城先生。你、你也冷静点,喂!」
「罗唆!别妨碍我!」
平头男像要威吓我一样将脸凑近吼叫着。
这时候我的目光忽然停在他的鼻环上。那呈小小骷髅形状的鼻环,我感觉好像在哪里看过。而且就在最近——
「咦?中根小弟?」
平头男露出讶异的表情。没错,这张脸只要眉毛浓些、头发留长的话就是中根了。
「你不是中根翼吗?怎么啦,头发剪掉了?」
「你……是、是谁?」
「右边里头的蛀牙怎么样了?这样不行啦,不好好来看的话还会再痛喔。不要紧,我知道麻醉对你不容易产生效果,不过下一次就不会那么痛了。」
「你、你……难、难道说……」平头男的脸色变了。他一点一点地往后退,我追了上去。
「因治疗蛀牙就哭出来其实很常见啦。就算是大人也有人会掉眼泪呀,这没什么难为情的,要好好地再来喔!前阵子你妈妈有打电话过来,说有劝过你了你却不太肯来。」
「呜哇!可恶,不要说了!」
踩过自己掉下去的毛线帽,平头男像逃跑一样飞奔出店里。被抛下的女孩子呆了一会,总算面朝着我急急低头小声地说:「那个……对不起。」
「不要紧的,希望手机没事喔。」
我这么回答后,她微微笑了笑便快步走出店门。
太好了,事情没有闹大……
还是一脸可怕表情站着的穗高,猛地在椅子上坐下。他双手抱胸,就这么一动也不动。
在我将桌子排好,对来擦去水渍的店员道歉说着「抱歉,引起骚动了」的时候,一脸不快的穗高连个动作都没有。不知道是店员机灵,还是穗高的表情太可怕,新的咖啡送了上来。这时穗高总算轻声地说:
「……是患者吗?」
他问我。
「嗯。」我回答说:「我吓了一跳啊,中根小弟虽然体格很好,但还是高中生呢。他跟新城先生你一样是麻醉不容易生效的体质,还有……我想他对尖锐的东西大概有恐惧症吧,来看诊的时候总是非常紧张,可是我却没办法好好地解除他的紧张感……这让我很在意。」
那时他的确问过我,倘若放着这蛀牙不管的话会怎样,我老实地回答所能想像得到的最糟情况。当我看到他渐渐发青的脸色,察觉到「啊,糟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穗高啧地咋舌。
「怎么说,我好像个笨蛋一样?」
「没这回事。不过……还是不要太常像这样……」
这次是对方离开了那还好,如果真的打起架来,我不想要穗高受伤。进一步地说,我也不太想看到穗高殴打别人的样子。牙医也是医师,担任治愈伤者的职业,让我无法赞同暴力。
「不好意思啦。」
穗高简短地道歉,但他又立刻说出让刚安心的我抬起头的话。
「我就是不像医生那么高尚啊。」
「新城先生?」
「还有,要是有手机砸到我的盘子里,我可说不出什么对不起的。」
「那是……所以,那是像口头禅一样的……」
「我说啊,医生。」
「是。」
「说真的,你不能对那个道歉癖想点办法吗?你就生气吧。为什么不生气呢?遇到那种事不会不爽吗?」
一边手肘撑在桌上,穗高摆出不太礼貌的姿势。
「说不生气嘛……我想说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算再怎么生气,掉下来的手机都不会复原,义大利面也不能再吃了。那么像那样怒吼着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这不是什么有没有办法的问题,问题是心情啊。你不会气吗?」
我想了想。并不是完全无所谓,既然是人总会有点不高兴。
这次的情况只是手机掉下来那倒还好,不过是单纯的意外而已。可是让手机掉下来的当事人也该说一句「对不起」吧。像那种态度,我也吃惊得想叹气了。
但如果问我是不是气到不怒吼就不行的话,答案是否定的。
「我想……我大概没有像新城先生那么气吧。」
我这么回答,穗高不服气的脸更加可怕了。
「我觉得发生冲突很棘手……之前也曾说过我不擅长发怒吧。对我来说,不生气会比较轻松。」
「轻松?」
「是的。」
生气这个行为需要消耗大量的能源,就我看来,是个相当疲劳的举动。但我知道即使如此也有非得发怒不可的时候,比如说之前大岛那件事就是如此。我真的很感谢那时候说着「好好生气吧」,推了我一把的穗高。
可是我没有这么多力气能拿来对日常琐事一一生气啊。要是那样做的话,只是累坏自己而已。虽然穿着白衣时要怎么发怒都没问题……不,不如说力气已经在白衣模式下耗光了也说不定。
「老实说,明明是她的手机掉到我的盘子里,为什么新城先生会这么生气,我觉得很惊讶……」
「够了。」
穗高打断我的话。
尽管声音不大,却是相当不客气的插话方式。
「总之你是说,我替你生气或怒吼都是种困扰吧。」
「不是这样,怎么会是困扰……」
「哪里不对?我听起来就像是这样。」
看到穗高的表情越过愤怒转为灰心,我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新城先……」
「够了,什么都别说吧……该怎么说,我很沮丧,不管我是技术多好的板金工,也治不好自己的沮丧啊。」
「那个……」
「我先走了,这是我的份。」
穗高将一张千圆钞放在桌上后站起身,接着连一次都没回头,大踏步地走出店门。我虽然慌忙追在他身后,但结完帐时已经找不到穗高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