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源慢慢道:“那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方青容犹豫了一阵,道:“大人,你擅长断狱,求你指点一二。”
夏清源垂下眼,轻轻笑了一笑:“方大人,那人不是为色,怕是在找一一个记号。一个刻在右肩上的记号。”
方青容额上渐渐渗出汗来,夏清源语气冷淡,仿佛在谈论天气一样:“他也不是采花,而是在寻仇。这个仇大概就结在十年之前。”
方青容身体一颤,道:“大人,你要帮我……”
夏清源从怀里掏出一件衣裳,扔在地上,道:“这是礼部侍郎被他撕破的官袍,此人是左撇子,精通小擒拿手,师承眉山庄道人,但却是半路投师,武功杂而不纯。他年岁尚轻,但必定已经身经百战,擅于应变,轻功尤其了得。”
夏清源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方大人,你进‘白玉京’时,我未问你出身,却不代表我不知道。‘白玉京’只许你富贵,不为你消灾,说了这许多,我也只能帮到如此。你该知道,‘白玉京’的主人是文和王,若要乞命,你实在不该来找我。”
方青容面色惨白,萎顿于地。夏清源住了口,转身仍旧从小门出去。
日头已经偏西,夏清源顺着巷子慢慢走着,他仿佛在想什么,连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不知道。那人和他并肩走着,也不催他,仿佛两个人是在街上散步一般。
一直到集市快走到尽头,那人终于开口道:“夏大人。”
他声音低沉温柔,夏清源停下脚步,僵硬地跪下来道:“四王爷安。”
身边人流穿梭,市井小贩叫卖夹杂其中,却丝毫不影响那人的尊容华贵。四王爷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夏大人,你饿不饿?”
两人到了醉仙楼,四王爷仍旧挑了上次那个靠窗的座,点好了菜。
夏清源知道他要问什么,沉默了一阵,当先开口道:“方青容今日来找我,是为了案子的事情。看他神色,疑犯和他似有旧仇。他问我如何避灾,我描述了疑犯武功特点,还让他找你乞命。”
四王爷点了点头:“现在‘影’楼寸步不离地跟着十七和武相,其他的还调得出来。方青容身为大理寺卿,为‘白玉京’做了不少事情,本王可以救他一救。”
夏清源眼也不抬,道:“王爷真心想救么?”
四王爷笑了一笑:“怎么?”
夏清源道:“方青容浸淫官场十年,他若不是知道王爷根本无心相救,又怎么敢破了规矩来求我?”
小二就在此时端菜上来,两人便沉默了一阵。
四王爷拾了筷子帮夏清源布菜,道:“眼下局势一日三变,本王不能再让他做大理寺卿。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将因我而死。夏大人,‘白玉京’是你一手建立,你可怪我?”
夏清源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追逐空中一只飞鸟、一朵云彩,他神色无波无澜,眼中却不知何时染上淡淡讥讽,道:“‘白玉京’为王爷而建,我也早就交到王爷手上了。是生是死,是存是废,自当由王爷来决断。”
他回过头来,道:“王爷心中想必已有大理寺卿的人选,至于‘白玉京’,微臣会再举荐一人。”
四王爷用绢丝擦了擦两只养尊处优的手,慢慢问道:“什么时候?”
夏清源默默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就在……方青容死了之后。”
他低下头,象征性的将盘子里四王爷布的菜吃了一口,行了礼,转身就下了楼。四王爷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直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屋梁上转下来一人,侍卫长官常现出身形,陪在他下首。
四王爷望着对面夏清源的盘子,唇边笑容温和如风,吐出的话语却丝毫没有笑意:“他喜欢吃的菜还没有变,人却有些不一样了……”
官常愕然道:“影子报告说十七王爷曾邀京兆尹共佐天下,王爷是觉得他有了二心?”
四王爷眉尖微微一颤:“不……”
他伸手揉了揉额角,叹道:“官常,本王近日里开始有些后悔,你说怎么办才好?”
周全忠和武相大人在大理寺等了一天,也没见到大理寺卿的影子。周全忠还能和几个同侪聊聊案情,季慕之望着清俊的心上人看得到吃不到,百无聊赖地抓了面小铜镜练习各种表情。
大理寺一干严明官员聊着聊着目光全飞了过去,寺丞直着眼睛喃喃念道:“我真是不明白啊……”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应合。
“这事情怎么会是如此呢……”
“怎么会是如此呢……”
周全忠还跟不上这一群人思维,疑惑道:“你们不明白什么?”
寺丞指着季慕之颤巍巍道:“那采花贼采的都是入朝多年的官员,武相风骚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至今安然无恙?”
周全忠听得也是一愣,和众人一起望向那人。
季慕之此时正在练习微笑。他一张脸本生得艳丽,笑起来色如春花,艳若桃李。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粉绿的纱衣,衣服上各色线画满了牡丹,下面套着一双深紫靴子。武相品味一向让人不敢恭维,却偏偏再是毫不搭调俗不可耐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能异常协调,简直就是京里一道奇景。
周全忠望着望着一拍手:“我明白了!”
众人愣了一愣神, 周全忠大叫道:“那疑犯不认得官员的脸,袭击人又是在路上,武相至今安然,是因为他从来不穿官袍!”
季慕之听到自己的名号,目光离开镜子愣愣地望过来。周全忠匆匆一拜:“武相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武相大人换上官袍,做一回诱饵,下官保证武相不会伤到一丝一毫!”
季慕之前面还一头雾水,听到后面眉尖为难蹙起,想了一想,展颜笑道:“你说什么,区区自然都是听的。只是……区区的官袍长什么样子,区区从来没有见过啊。”
寺丞惊讶道:“怎么会呢?武相大人十几岁入朝,皇上当庭册封,官服应该立刻就赏赐给大人了啊。”
季慕之远目,一根食指在自己莹润的面颊上慢慢点着,回忆了半晌,恍然悟道:“你说那件放在盘里盖着红布赏赐给区区的衣裳啊!”他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衣裳花纹样式着实老土,区区拿去给苏紫家里垫鸡笼了。”
寺丞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心里暗自腹诽:不管什么样的衣服,也比武相大人自己挑的有品多了……更何况玷污官服可是死罪……
季慕之微微笑道:“不过没关系,和那件衣裳颜色差不多的区区倒还有几件,你们要不要到区区家里看看?”
大理寺众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点头跟着到了武相府上。季慕之从床底下拖出几个大箱子,又把几个屋子的衣柜通通打开,悠哉往边上坐了,笑咪咪道:“你们找吧。”
周全忠“扑通”跪了:“谢武相。”一转身扑进衣服堆里,其它人一拥而上,见着紫色的就抖出来看。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在朝阳缓缓升起的微光里,大理寺一干官员一个接一个走出武相府。大街上行人尚少,往来的不是起早的小贩就是买菜的老妇,大理寺众人直着眼睛盯着这些衣衫褴褛的路人,寺丞扑地大哭道:“苍天啊,大地啊,我头一次知道市井人家衣服如此好看,如此有品……”
府里季慕之撅着嘴随手拎起脚边一件紫服,上面从领口到下摆全用金丝线密密麻麻绣着各式飞鸟,季慕之往身上比了比,自言自语道:“这不是挺好看的,难道他们是嫌没有绣凤凰?但区区又不是皇后,这凤凰怎么能随便绣呢……”
季慕之颓丧地叹了口气,拽着衣服坐下喝茶,想了一想:“要不就去找皇上让他娶了区区,这样就可以绣凤凰了……”
深宫里帝王正端了杯漱口,忽然大大打了个喷嚏。
太监小院子赶忙趋前给他拍背,皇帝主子拉着他的衣服颤抖道:“朕……朕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小院子安慰他道:“皇上不用挂心,京里人才辈出,现在连武相也回来了,断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皇上瘪嘴哭道:“就是因为武相回来了,朕才这么担心哪……”
写《天朝史传》的史平曾如此记载道:“业帝一生无功绩,唯天生慧眼,最擅识人。”
第 17 章
史言坐在茶馆里心情无比之好。
他至今日九岁十一个月,还是个孩子。
孩子心情好的理由一般就那么几种: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史言的理由是:没有功课。
夏清源今日格外好说话,早早把他打发了出去,让他去茶馆里听人说书。史言最爱去的地方是御风轩,一是因为名字起得大气,很对他史小公子的胃口;二是说书的老头很老,老的人一般知道的也多,再加上唠叨,同样一桩事能念叨个三五遍,史言还偏就喜欢一遍一遍的听。
像今日说的这个“回鸾君怒斩青龙剑”,史言就听过很多遍了,可是此时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书,眼前浮现刀光剑影,心情澎湃得很。
江湖上有个风云榜,前十的英雄豪杰换得跟武相的衣服一样勤,回鸾君出现在风云榜上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可是史言听遍江湖,最崇拜的就是这一位。
史言还记得他第一次听到回鸾君事迹,就好像他眯着眼站在大浪金沙之上,蓦然昂首,浪涛之上一颗流星璀璨掉落。
这次“回鸾君怒斩青龙剑”刚开始说了一刻钟,御风轩外忽然人声鼎沸,几个人一脚踹开大门,进来就大声嚷嚷道:“大理寺卿方青容死了!”
孩子心情不好的理由也就那么几种:肚子饿,被训话,没人玩。史言心情不好的理由却有很多,最让他心情不好的就是死人。
因为一死人京兆尹就会很忙,一很忙京兆尹脾气就会不好,京兆尹脾气一不好整个京城都乌云笼罩,悲天悯人的史小公子自然也开心不到哪去。
所以一听到这句话,史言一颗小心肝就如同冲天炮刚刚飞上天,正准备对着满天星星挨个飞吻,忽然迎面撞上个烧火棍,“啪哒”一下摔下来,“吧唧”裂成两瓣。
“真是惨啊……”
“简直是虐杀啊……”
“哪里是虐杀,是先奸后杀,杀完了奸,奸完了再杀!”
茶客们一拥而上,后进来的那几个人被围在中间,史言愁苦地嚼着瓜子,听着他们说话。
“全身上下好几条伤口,有刀子有斧头有锯子,惨绝人寰哪……”
史言丢一颗瓜子进口:废话,没有伤口能死么……
“脖子上那么大个洞,汩汩地往外冒血,一直流到大院子里,吓得方夫人和孩子哇哇的哭啊……”
史言抽搐:拜托,一刀子捅进去不流血那是人嘛,又不是沙袋……
他一昂首一挺胸拍了茶钱就出了御风轩,一路上慢悠悠回家。京里有夏清源坐镇,并不常死人,此时满街里都在议论,比皇帝主子生了二十一皇子的时候还热闹。
史言踏进兆尹府,穿过前院,不经意抬眼那么一望,万年坐在书房里乐滋滋翻看卷宗的京兆尹夏清源大人……不在那里。
那具传言中伤痕累累血流遍地的尸体此时就在大理寺的桌子上。大理寺丞含着热泪站在几十尺外观望,周全忠被众人推到前面,站在桌子边上看王大夫翻弄尸体,武相季慕之亦步亦趋跟着他,趁机把脸埋在他怀里揩油。
方青容死因其实是脖子被拧弯了,直接咽气。咽完了凶手还不解恨,用小匕首连捅了他十七八刀,要不是匕首实在小,估计就想把人拆成一块一块放进锅里煮了。
大理寺十几双眼睛盯着那尸体,目光比看芙蓉楼的红牌还要深情款款,只可惜全都是文官,就算把尸体看出个洞来也说不出来什么武功套路。周全忠瞟着旁边的橡皮糖,季先生目光炯炯有神,不存在的小尾巴高高竖起,整个人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意思:
问我吧问我吧问我吧……
周全忠硬着头皮无奈问了:“武相大人,你看得出来嫌凶是什么人么?”
季先生欢乐地点头。
一直到大理寺所有人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季先生才兴奋地说了:“这扭脖子手法是眉山庄道人的小擒拿手,只是这人半道出家,学得还不熟。区区不但知道这是什么人,还见过他。”
季慕之喜滋滋地道:“他今年该有二十来岁了,以前做过杀手,大概八九年前来杀过区区。当时小皇子生病,皇上自己走不开,派了区区到五台山来祁了一个月的福。那是区区第一次去五台山,每日里青菜豆腐,对着的都是老光头,不过区区还是每天都去老方丈用来泡茶的山泉水那里洗澡,拿供佛的薰香薰衣裳,用十年开一朵花的红素果染指甲,用……”
“武相……”
“啊?”季慕之抬头,望了一眼众人青黑的脸色,羞涩的伸出指甲,“你们是不是想看?”
千里之外的五台山上,老方丈喝着清凉的山泉,看着袅袅的青烟,闻着红素的花香,老泪纵横,无限感慨:“生活,当你觉得它已抛弃了你……”
大理寺内寺丞在院外遥望着唯一的歪脖子树:“一个苦难的结束,就是另一个苦难的开始……”
周全忠被人暗地里推了推,无奈顶风再开口:“武相大人,疑犯。”
季慕之恍然,陷入回忆,双眼迷蒙:“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区区在床上小睡,突然窗棂一响,脊背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是疑犯?”
季慕之双眼更加迷蒙:“是风……”
大理寺丞抽出腰带,一甩挂住歪脖子树,三下五除二系了个结。
周全忠分神望了一眼:“寺丞大人动作好像很熟练?”
旁边人回他:“武相大人在京城的时候,大人几乎每天都要挂一次,那颗歪脖子树本来是颗直得不得了的梧桐,就是这么给掰弯的……”
季慕之清了清嗓子:“区区起来关窗,忽然瞧见一个身影倒吊在门外,区区和那人四目相对,那人虽然长得还算端正,只可惜不对区区的胃口,年岁又着实轻了点,区区就没打算怜香惜玉,尖叫了两声。当时眉山庄道人恰好在山上和老方丈论佛,听到声音就赶了来,生擒了他,好好教导了一番,还收了做徒弟。庄道人一辈子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名字好像是叫做……”
“陈凌?”被晾在一边的王大夫忽然张口。
“你怎么知道?”
王大夫举起插在尸体上的小匕首:“上面有写……”
众人默然无语,周全忠握着小匕首全身颤抖,咬牙切齿:“全城搜捕此人!”
“不用不用。”季慕之甜甜一笑,“我往大理寺来的时候,听说京兆尹夏大人早就出了城,一个人往占山为王的土匪窝清风寨去了。那寨主好像就是姓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