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源笑了一笑。他出神地望着手中茶杯,“我信你。你猜,他信不信?”
第二日,兆尹府主持,刑部旁听,初审温宏舒等官员遇害一案。
段青衣披枷带锁,跨进兆尹衙门。他目中带着血色,身上杀伐气更重,昂首站在堂下,他对着夏清源挑衅地一笑
,嘴唇动了几下。
夏清源认得他的唇型,说的是:谢雁决不会叛我,看你能审出什么来。
兆尹府上下都恨他恨得牙咬,王捕头一脚踢弯他的膝盖,逼他跪下,恨道:“你狂什么狂?昨晚上是我们大人亲
自审的,这世上还没有我们大人审不出的案子!”
段青衣心头一冷,数月下来,他已知堂上这大红官袍的青年有些什么手段,不自觉闭了口,抬头望了过去。
他如临大敌,夏清源却仿佛没有看见,慢条斯理地顺着程序从名姓问起,旁枝末节一一说道,又指点着人记了,
问了一两个时辰,才终于到最要紧的地方。
“周大人……”
段青衣凝神看去,夏清源脸色仿佛很是不好,审了这许久便有些支撑不住一般,此时略调了调呼吸,扔下一本供
词来,“谢雁已经招认了。”
段青衣倏然张大了眼,他捡起供词翻了两下,冷笑道:“夏清源,你这等伎俩也妄想蒙骗我么?这供词分明就是
假的!”
夏清源望了他一眼:“你不信,那就带了人犯上来,让你亲眼见一见吧。”
脚步声由远及近,段青衣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两个衙役拖着谢雁带到堂上。
夏清源步下堂来。谢雁双手反绑在身后不能动弹,夏清源弯下腰捡起那份供词,亲自翻给他看:“这份供词是你
做的么?”
谢雁死死盯着供词,半晌点了点头。
“供词上说,以温宏舒为首,九名官员都是你亲手所杀,指使你的便是寺正周全忠、禁军统领曹恒父子,所言可
属实么?”
段青衣圆睁双目看他们一问一答。
谢雁全身都在颤抖,却仍是点了点头。
夏清源回过头来,莞尔道:“周大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段青衣脑内霎时一片空白,他咬牙道:“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他跳起来揪住谢雁,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大骂道:“你跟了我十年,我自认待你不薄。谢雁,你在此叛我,怎么跟我大理百姓,跟我父王交待!”
他转回头去,指着夏清源叫道:“你不能杀我!我乃大理的小王爷,你不能杀我!那些人是谢雁自己动手,你将
他凌迟也好,车裂也好,与本王没有一点关系!”
听到他这番话,站在最角落的一个衙役忽然张口吐出鲜血来,那衙役紧闭着眼,喉咙里“咯咯”作响,仿佛要说
什么话,旁边两人立刻扶住了他。
夏清源望了过去,袖内右手微微一动,摆了个手势。那两人低头行了礼,立刻把吐血的衙役抬了下去。
夏清源转回头,他站起身来:“周大人神志仿佛有些不清,竟开口说出这些胡话。若周大人真是那一位段氏独子
,到京师来,怎么不以王子之礼,先通报宫门,反倒假冒名姓考科举做官?”
段青衣浑身一颤,登时醒悟过来,低下头再不言语。
夏清源返身便要回座上去,却不料眼前一花,踉跄了一下。旁听的刑部尚书立刻扶住他道:“大人身子还虚,我
看不如先回去吧?谢雁也招了,剩下的本官还勉强能应付。”
夏清源想了一想:“也好。曹恒招募死士,混在禁军里带进京城,证据本官都已整理好,放在案上。”他气血翻
腾,不愿在他人面前示弱,匆匆便告辞出了门。
拐到僻静处,他脖子忽然被人一搂,背上攀了个人。夏清源强自咽下喉中一口鲜血,伸手把人拉下来,正是刚刚
离开的其中一个衙役。
那衙役嘻嘻笑着,伸手把脸一抹,恢复十三四岁的女娃模样,张开手就往夏清源身上扑。
夏清源躲开一步:“谢雁呢?”
“那里。”薛无双拉着他的手,“吐了口血,气息大乱,陈凌解了他的穴道,在旁边看着呢。”
夏清源随着他往里又走了几步,果然看见仍旧作衙役打扮的谢雁靠墙躺坐着。薛无双拍手笑道:“你看他,伤心
成这个样子。那段小王爷也真是,看得出供词是假的,就没想到带上来的谢雁也可能是假的么?”
她蹦跳着到谢雁身边,做出可怜的样子:“再忠心有什么用?刑囚利诱,你是软硬不吃,他不照样疑心你么?那
一巴掌又准又狠,你……”
“无双!”夏清源打断了她,他望着谢雁,伸手按在他的肩头。
谢雁抬起头来,夏清源仿佛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淡淡道:“上位者无情。”
谢雁惨淡一笑:“你杀了我吧。”
夏清源摇了摇头:“假冒你的那个人自会代你入狱,替你问斩。谢雁,大江湖海,任你来去。你要继续跟着段青
衣,我也随你。”
谢雁双唇颤抖,他垂着头道:“回鸾君,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我不要再跟他……”他沉默良久,又道,“我不
要再跟他,但若他要问斩,我也不能看着大理的神明死在此处……”
“是么……”夏清源蹲下身子,他放柔了声音,道,“若我不杀他呢?我保你家主人平安出京,作为代价,你能
应允我一件事么?此生……你再不得斩杀我大宋无辜百姓。”
谢雁睁大了眼。
“你可以先往南走,金陵有女子如花,扬州有佳柳似画,巴蜀有好酒名泉……你要不喜欢南方风物,北边还有大
漠黄沙、骆驼和骏马。”夏清源缓缓道,他一双眸幽深似井,眸光粼粼,“谢家弯刀修行不易,要从幼童起,先
通筋脉,再炼筋骨……你既然不再跟着段青衣,携着你的弯刀,什么地方不能去?”
谢雁说不出话来,他失神的眼眸渐渐回了光彩,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刚要开口,夏清源身子一晃,头抵在谢雁的
肩上。
“回鸾……”那一个“君”字鲠在喉间,谢雁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胸前衣襟上溅满了血痕。
有星无月。
紫虚之中星辰变幻,有一颗骤然一暗。
“季相,三百万粮草已经到手了。”孙若盼步下长阶,院中的季慕之转过头来,脸色无比凝重。
“季相?”
“粮草到手了就好。”季慕之道,“区区要回京去了。”他用合香扇按住额角,咬牙切齿道:“那个不要命的笨
蛋……”
往前一步,三尺青峰抵在胸前。
季慕之愣了一下,顺着长剑,看到一双莹白的手。
孙若盼弯了弯眉眼:“季相,你说要与若盼相思相守,难道是假的?”
季慕之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了碰剑尖,委屈道:“区区是说在京师相守啊……”
孙若盼笑道:“季相,你明明放不下文宰,也挂心京兆尹的安危,又为何会相助封平王?你在情事上朝秦暮楚也
就罢了,要是在国事上也是如此,若盼说不得要强留下季相,不能让你再回京师去。”
季慕之恍然大悟道:“原来当初,小十七让区区和你一起来两广,还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只是……”他仰起头,
一指漫天星空,“区区曾与你说过,本朝有七颗麒麟星,如今最后一颗麒麟也已现世,要站在小四那一边。若盼
,你就算放心不下区区,也只有赌一赌了。”
孙若盼眉间一凝,他思虑了片刻,剑尖向前送了半寸,抵住季慕之的咽喉:“季相,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下五台
上,以逍遥之身进这红尘局,究竟是为的什么?”
季慕之长叹了一口气:“为了让一颗将星……回到原本的地方。”
第 48 章
漫山红叶落,碧空万丈。
季慕之指着门外:“那人日日来看你,来了又不进来……”
他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看见赵凤玉站在火红的枫树下,仿佛一个失手打碎了宝物的孩童,红着眼睛望着他。
夏清源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床顶流苏,转过头来,床头竟围了一屋子人。薛无双和陈凌送了他回来,还没有走。离得近些的是史平
,小史言趴在他床边,捏着半个馒头,一边咬一边哭。
夏清源立刻把被子往里面拉了一拉,离开史小公子的鼻涕眼泪,然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怎么在这里?今日
的书背好了么?”
史小公子立刻炸毛,又跳又叫:“你还管我什么背书?你都……你都……”
夏清源望着他微微一笑,伸手顺毛。修长的手指抹去眼泪,在小小的鼻尖上刮了一下。
史小公子顿时泄气,老老实实答道:“没有……”
“不背也罢。”夏清源柔声道,“你要不喜欢家里这些迂腐无用的书,便去书斋里挑些别的,例如《山海经》、
《水经注》……啊!”
夏清源摸着额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史平:“你敢打我?”
史平握紧拳头:“你给我好好睡觉,要挑书你自己挑了回来,别交待遗言一样说些有的没的!说什么回来就好生
休息,结果就叫别人给抬回来了!夏回鸾,反正现在你也打不过我了,我……我不怕你!”
“哦?”夏清源眯起了眼睛。史家父子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夏清源刚刚醒来,说了这些话就有些倦,咳嗽了几声,道:“我要睡了。你们都出去吧。”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看,不动。
夏清源无奈道:“去吧,我信用难道真这么差?”
齐齐点头。史言举起手中小馒头,以示坚决。
夏清源不理会他们,翻了个身,向里睡了。他听到身后安静了一会,有人替他掖好了被子,然后轻手轻脚陆续出
去了。
直到完全听不到脚步声,夏清源翻身起床,伸手去够外衣,身侧冷风一吹,衣裳被银色的光芒一带,倒飞进一个
人的手里。
角落里,居然还留下了一个人。
陈凌一声不吭地望着他。夏清源犹豫了半晌,自觉底气好像有些不足,正想办法解释,陈凌却忽然动了。
走了过来,亲手为他披上衣衫,又转到他身前来,单膝跪地,替他系上衣带。
“你走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陈凌开了口,“你走,我跟着。”
黑白的棋子纵横交错,赵凤玉在文和王府的书房,已经下了两个时辰的棋。
他被称为“棋中圣手”,每每遇到思绪不稳、琐事繁多的时候,便会一个人下会棋,待棋局终了,答案便能浮上
心来。
只是这一次,薛无双迟来的消息堆了一个桌子,他自知应该去看,必须要看,却终究不能、不敢。
棋快下到终局,他指尖夹着黑子,正在发怔,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近,停在他门口。
女子特有的香气随着微风熏暖一屋,他收回黑子握在掌中,抬起了头。
严素素着素色大袄,双手笼在袖子里,如同邻家怕冷的小女儿,言笑晏晏地望着他。
“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回来。”她张口说道,声音清脆悦耳,神色亦是天真,仿佛真是一心一意等着他似的。
“你居然真的为他回来。”严素素又说了一遍,这次眉梢轻轻上挑,全然变换了神情。
赵凤玉淡然一笑,正要开口,一双柔软白皙的小手覆在他的手上,严素素打开他的手掌,在那枚黑子上放进一个
卷轴。
“这是……”
“婚书。”严素素直视着他,“婚书已经替你拟好,只要王爷将它呈给皇上,挑个良辰吉日……我严氏从此奉你
为主。”
赵凤玉怔了一怔,大笑了起来:“严姑娘,本王似乎早就与你说过,无意攀你这门亲事。”
“此一时彼一时。”严素素莞尔道,“粮草上你已失了先机,没有我爹爹支持,你要如何登上九龙宝座?”
赵凤玉望着她:“你也说本王失了先机,又为什么不到十七那里,反而选了本王?”
“因为京兆尹夏清源。”
赵凤玉的手轻轻一颤。
严素素笑叹了口气,她抬起眸子,一字一顿道:“他果然城府极深,算无遗策。有他,你能登上皇位,做你的妻
子,严氏也能获得昔日荣光……”她抬手阻住赵凤玉要出口的话,接着道,“也正因为有他,你非娶我不可。”
赵凤玉涵养再好,也不由得动了怒气。
严素素毫不畏惧,她抬手一指堆了一桌子的文书:“那些东西,你可有翻过?”
她挑起眉道,“一个三品京兆尹,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他上书陈情?朝中有褒有贬还属自然,他待斩的十日,四方
武将有二十三人飞马来京殿前请命,原鹰军的将士集合两万人以血盟誓保他清白……文和王,你扪心自问,跟随
你的那些人,到底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一个夏清源?!”
“嘭!”
严素素扭头望去。婚书碎成粉末,顺着赵凤玉的指缝漏下。这位一向温和有礼、尊严雍容的王爷,面色阴沉,仿
佛换了一个人。
严素素不肯退让,她直视过去,厉声道:“文和王,你难道不知道,若要这江山真正属于你,夏清源就不能活在
这世上!温宏舒遇害那一日他去了哪里,刑堂之上始终不肯开口,却好歹给我查了出来。王爷,你还不知道吧,
他已经违了你的命令……”
她靠近了一步,握住赵凤玉的手,恢复了女儿家的柔情蜜意,缓缓道:“这样一个人,不能信,不能留。从此以
后,由我严氏取而代之,为你取得一个真正的天下,不好么?”
赵凤玉垂着头不说话。
他手中的粉末渐渐漏尽,婚书最后一片残骸也掉落在地上。严素素刚要再开口,却忽然怔在当地。
赵凤玉的手掌中,纵然婚书成灰,那一枚黑子却稳稳当当留在掌心里,光润纯粹,一如当初。
她惊愕地抬起头,赵凤玉神色倦倦,星目里透着一股绝望深沉。他唇角动了一动。
“严姑娘……你问我错失先机千里而回后不后悔,这便是本王的答案。”
他慢慢合上手掌,笑容终于能够成形。
他一字一顿,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每一寸肌肤,每一分骨胳,说出这句话:“在本王心里,这世上没有任何
一个人能够代替他。”
好冷。
段青衣在梦中抱紧了身体。
他忽然听到辘辘车轮声。
段青衣一跃而起,头撞到马车车厢,低低呜咽了一声。他慢慢转过头,小小马车之上,旁边坐着月白衣衫的朗朗
青年。
段青衣倏然睁圆了眼。他不自觉往后挪了挪,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