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源垂下了两条手臂。
他意识到这是他一生最后的时刻,他勾起唇角,淡淡地笑起来。
那辽人吃了一惊,手上力道松了一松。夏清源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嘶哑着嗓音吐出几个字来。
“最爱的人……”
他从袖子里摸出藏好的匕首,倒转匕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准自己的咽喉狠狠刺下。
“我最爱的人……叫赵……”
匕首扎进皮肉,鲜血喷了他一脸。
一只手握紧了匕首。有人贴上他的后背,温柔的环住了他,轻轻地道:“我最爱的人,姓夏,名清源。”
第 54 章
清脆一响。
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薛无双冲进房来,愣了一愣。她看见官常陪在一侧,文和王赵凤玉和严素素相对而坐,正在弈棋。
薛无双脸色变了几变,冷冷道:“他在天悬崖奏‘天魔音’,你却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赵凤玉看也不看她一眼,慢慢下着棋。
薛无双怒不可遏,上前大骂道:“你既然不在乎他的生死,又何必假模假样从两广赶回来?他为了你建‘白玉京
’,让我来辅佐你做风楼之主……”
赵凤玉终于开了口:“你原来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什么……”
“你身为风楼之主,辅佐本王,他为了一己私情,抢夺公主,破坏和亲,你为什么不报?等到知道他原来打算奏
‘天魔音’来御敌,事情不可收拾,你才知道来质问本王为何不救?”
薛无双哑口无言,赵凤玉又道:“你离开风楼一月有余,大约还不知晓。辽主萧承已破了辽二太子的骑兵,将其
围困在跑马山头,不日就能平定叛乱。薛无双,你不妨回去问问夏回鸾,他就是这样辅佐本王的么?”
薛无双眼眶泛红,狠狠一跺脚:“好。我便回去讲给他听,哪怕他已经死了,我也要提起他的尸身,让他明白辅
佐的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路踢门飞跑出去,赵凤玉攥着棋子久久不动。
严素素耐心地等着,看他落了子,忽然叹了一口气。
“王爷,你又何必说那些狠话。”
赵凤玉淡淡笑了一笑:“严姑娘挑这个时候过来,莫非不是期盼着本王说这些话出来?”
严素素望了他一眼:“王爷……你下的是我的子。”她推开棋盘,起身而去。
赵凤玉呆了片刻,拂袖将棋子全数扫了下去。官常不忍道:“王爷,他在武相府里……”
“不能去。”赵凤玉低头苦笑,“青丝如雪,心脉成灰……他还欠着我的天下,我不去,他或许……还能活……
”
“官常,”赵凤玉抬起头来,“传令给各州县所有的消息使,不惜任何代价,保护离瑶公主和史家父子。”
武相季慕之,号称天朝第一人。
此人有三样学问:医术、算卦、文章。医术最佳,算卦次之,文章第三。
其实武相季慕之还有第四样本事,名曰:泰山崩于前而颜色不改,换句话说,叫作没脸没皮没心没肺。
十七王爷赵凤情执着火烛,托着金盘,眼睁睁看着季慕之捏着金针,以极其优美极其华丽的姿势把床上的血人扎
成了一只刺猬,然后季先生伸手摸了摸脉,听了听胸口,优雅地回过身来,从金盘里拈起湿绢,仔仔细细地擦着
双手。
赵凤情趋前问道:“怎么样了?”
季慕之慢条斯理地答:“没有脉息了。”
“什么?!”
火烛落地,“滴溜溜”转了几圈。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季慕之笑道:“没有脉息,区区又没说他死了。”
他抬手一指床上的人:“那可是‘天魔音’,他可奏了两个多时辰,现在胸口还是热的,就已经是奇迹了。”
赵凤情皱着眉问:“救得活么?”
季慕之叹了口气:“不一定,他与旁人不同,气血不转、筋脉不通,区区也只能先用金针吊着他一口气,若今夜
能恢复了脉息,才有可能。”
赵凤情捡起火烛,重新点亮了,立在床头,道:“季先生,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段青衣劫走史言,他来破庙救人的时候,曾经说过他的武功是怎么没有的。”
季慕之怔了一怔:“他怎么说的?”
“说是在文宝小桥与辽将耶律宏比赛驭马,硬承了耶律宏十成内力的一击。”
季慕之便道:“确实如此。”
“我不信。”赵凤情目光炯炯,逼视过去,“就算是大辽第一勇士,也绝不至于会让他废了武功。”他望了一眼
床上昏睡的青年,“他一直在喝怡兰香茶,我偷偷去验过,茶叶里有几味草药。他在清风寨咳血之后,身子就一
直不见好……季先生,你也说他气血不转,筋脉不通,你与我说句实话,他是中了毒么?”
季慕之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你听说过‘醉太平’么?”
赵凤情摇了摇头:“是毒么?”
“是毒药,也是补药。”季慕之道,“此物八花八叶,相对而生,只长在极热之地。十年生一叶,百年长一花,
要等长齐八花八叶,才能采摘。兑酒服用,有散功之效。”
赵凤情大吃一惊:“散功?和散功散是一样的么?”
季慕之笑了一笑,“此物珍惜罕见,整个中原怕也只能找得出一两株,你拿它和散功散比,简直是用先秦古董去
比咸菜坛子。”
他道,“此物虽然有散功之效,但散去功体之后,若能静心养命,反而能延年益寿,所以才叫做‘醉太平’。大
宋几朝几代,只在先祖德帝时,有人进贡过一株,本意是当做长生之药献给天子的。德帝一生痴恋秦侍郎,迫于
局势狠心处死之后,一直郁郁寡欢,不求长生,就留了下来。”
季慕之叹了口气:“给他下毒的人,要废了他的武功,又不愿伤了身体,费尽心思手段弄来这宫廷圣物,却人算
不如天算,到底还是出了差错。”
赵凤情皱紧了眉头:“难道……他硬接耶律宏掷来的辽马的时候,正好……”
“正好是‘醉太平’药效发作的时候。”季慕之声音低沉,缓缓道,“他聚不起内力,就和手无缚鸡之力的贫弱
之人一样。硬受了一击,伤了肺腑,震断了筋脉。气血不转,内力留在奇经八脉散不出去,‘醉太平’便日日消
磨他的气血……”
“七年前区区就与他说,若是静心养命,戒忧思繁虑,戒动情乱性,戒提气动武,每日里辅以药物,或许还有二
十年好活。最忌讳再中毒受伤,一旦咳血,余命折半。”
赵凤情脸色一白:“那他……”
季慕之咬牙道:“就算此次救活,也是日薄西山,朝不能虑夕。”
赵凤情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原就猜到夏清源身体堪忧,却万万没有料到竟严重到这个地步。
房门“嘭”的被一脚踢开,薛无双面色苍白,道:“你说真的?”
季慕之沉默不语,薛无双踏进房来:“谁下的毒?”
“谁……”季慕之叹息道,“区区已说了那是宫廷圣物,谁拿得到?‘醉太平’并非无色无味,下在酒里,他必
然能察觉,又是谁递的酒,能让他毫不迟疑地喝下去?”
薛无双失声惊叫道:“你是说……你是说文和王赵凤玉么?”她不信,“他为什么……”
“要困龙于浅水,只能去其爪牙;要留鹰于深宫,只能断其羽翼……”季慕之望着无声无息的夏清源,“若不是
失了武功,他会离开江湖,入朝堂么?”
薛无双恨得全身颤抖起来。她本是被赵凤玉气出来,要到夏清源这里来告状的。听到这一番话,她咬牙切齿,瞪
着夏清源很有扑上去撕咬一番的架势。只可惜夏大人被季慕之弄成了刺猬,实在没处下口。
她扒着床弯下身子,面对面地望着青年昏睡的面庞,低声问道:“你都知道,是不是?”
夏清源不能回答她,薛无双笑了起来,她嘴里恨得发苦:“你都知道,还是帮他。”
她细心地端详着青年:“回鸾,你要我进‘白玉京’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天下如棋,要我陪你下上一段。现在
我不想下了。若你死了,我不要帮你敛骨;若你还活着,我再回来还你真心相待的情谊……”
她说完这一番话,转身就走。
屋内顿时寂静无语,烛火闪烁,明灭不定。赵凤情开口问道:“季先生,有毒就有解。他……总该还有救法。”
季慕之沉默了片刻,道:“有,也和没有一样。”
“有解就行。”赵凤情抬起眼来,“再难,天下也没有我赵凤情找不到的东西。”
季慕之转身从架上取出一本残书,翻开一页,上面写着“醉太平”。这一页磨损得厉害,似乎是经年累月反复翻
阅所致。
季慕之指着最下面的部分:“有一种草药叫‘断情萝’,一花一叶,生在极阴之地,百年成一叶,千年长一花,
月圆之日盛开,盛开十二次便要枯死。只有在盛开之时采摘,取花蕊埋进一个内力深厚的人的血脉,以气养之,
以血供之,养满七七四十九日,才可解‘醉太平’之毒。”
他这一说,已经是难上加难了。
赵凤情低头想了一阵,季慕之又道:“他的内力还留在奇经八脉,并不曾散去。‘断情萝’解了毒,或许他能靠
自己的内力冲破阻塞的气血,能恢复武功也不一定。只是……”
“只是什么?”
季慕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断情萝’非情深者不能养,一旦埋进血脉,七日后便闻不出、尝不到,渐渐四肢
无力,腿不能行,再然后听不清楚、目不能视……直到四十九日满,气血耗尽,衰竭而亡。一死一生,以命换命
,所谓‘断情’。”
第 55 章
烛火跳动了一下。
赵凤情久久不能言语,季慕之合上残书。
长夜将尽未尽,屋内屋外,只有这一盏火烛,一星微亮。季慕之走到床边,伸手又把了一回脉。
床上的青年忽然眼睫一颤。季慕之惊喜道:“有脉息了!”
他转头吩咐道:“十七,去备轿子,区区要进宫。”
赵凤情应声奔出门去,季慕之随着站起身来。临走之时,他回头望了夏清源一眼。
床上的青年毫无生气,明明应该是没有知觉的,却像是感到了危机一般,眉尖动了一动。
季慕之弯下腰来,伸手抚上青年的面庞:“区区要做这样的事情,你很不甘心吧……你是宁可就这样死了,也不
愿意……”
他轻轻笑了一下,语调平静哀伤:“小源,苏紫是要你活得长久的。他是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只
要你活得长久的。就算明知道会掀起滔天大浪,就算你不愿意,区区也绝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
太师府里,严素素端了脸盆到严怀卿的屋里,准备伺候爹爹洗漱。推开房门,却见严怀卿满头大汗,正坐在床沿
喘息。
“爹爹,是做了恶梦么?”严素素放下脸盆,小心地搀起严怀卿。
“嗯……”严怀卿心神稍定。他望了一眼窗外还黑沉沉的夜空,叹息道:“梦到皇后,梦到容抒妃,还梦到那个
刚降生的孩子……”
他忽然抓住严素素的手,说道:“素素,赵凤玉就算肯娶你,他的心也不在你身上。宫墙高耸,宫廷污秽,你真
愿意把一辈子断送在那里么?”
严素素沉默了片刻。她一如往常,伸手试了水温,拧干汗巾,递到严太师手上,柔声地道:“爹爹这是在说什么
话?庄馨皇后利用了我们严家,又怕我们以此要挟,活着的时候只能扶持,一死就留了遗训,逼着爹爹告老还乡
。这是她欠我们严家的,素素说什么也要讨回这笔帐,恢复严家昔日荣光……”
她叹了口气:“爹爹,我们守着本朝最大的秘密,不该让它烂在山野里。”
此时,季慕之正乘着一顶小轿匆匆出府。行到半路,天边渐渐有了一丝明亮,快到了早朝的时候。他先一步进了
宫门,面见君王。
太监总管小院子见到他喜出望外,边在前面引路,边说道:“武相大人,你来得正好。昨儿公主被劫,皇上气急
攻心,到晚上就起了烧,太医们忙了一晚上,现在才勉强退下烧去。奴才正要去找你,再替皇上看一看。”
说话间已进了寝殿,太医们挤在外间商量病情。季慕之与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挑开帘子,进了内室。
皇帝躺在龙床上,果然是病体沉沉的模样,好在还算精神,见了季慕之,“哼”了一声,翻身向里躺着。
季慕之眉梢一跳,小院子赶忙上前,哄着皇帝主子:“武相大人来了。特意给皇上瞧病来的呢!”
皇上又重重“哼”了一声,闷声闷气道:“他跟夏爱卿是一伙的,拐了朕的公主,破坏和亲,朕不认得他们!”
小院子还想再劝,季慕之拍拍他的肩,让他到外间去,自己坐在了龙床边上。
皇上瘪着嘴念叨:“辽兵凶狠,朕都许了公主,半道上被人抢了,他们国主岂能善罢甘休?到时候打起仗来,生
灵涂炭,朕怎么对得起地下的……”
“皇上,”季慕之慢悠悠开了口,“小源儿要死了。”
“什么?”皇帝主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季慕之伸手把他按回被子,顺手诊了诊脉。皇帝打开他的手:“朕无所谓,小源是怎么回事?”
只是轻轻一触,季慕之却已诊出皇上龙体堪忧,两相权衡了一下,到底没有提起,只回答道:“他在天悬崖阻挡
追兵时,神思耗竭……区区昨晚上金针过穴,好不容易有了脉息。”
“那能救得回么?”
“区区趁夜进宫,就是来找皇上求一味救命的药。”
皇帝主子焦急道:“你要什么,自己上太医院拿不就成了,何必还特意跑到朕这里来?万一耽搁了时辰,岂不是
很糟糕么?”
“区区求的药材,太医院里没有。唯一的一株……在皇陵里。”
皇帝睁大了双眼,吃惊道:“是陪葬品么……”他皱紧了眉,为难道,“难不成要打开皇陵去取……这没有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