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来,里面装着弓和箭。
“那日在城楼上见你射箭,忽然想起来,原先我折断了你亲自设计督造的射日弓,合该赔你一把。”赵凤情微微
笑着,“这是我做的,改了改,不需要内力也能远射,也有威力。只要射得准,照样能一箭穿喉。你看看合不合
用。”
夏清源接过来,弓上有几处暗红,像是沾的血迹。但是不会,这天朝贵胄武功好得很,削金断铁都不在话下,何
况是做一把弓。
帐内一时无语,只有火焰“噼啪”作响。
夏清源站起身来:“王爷,我先告退。明日须择天候出击,恕不再向王爷禀报了。”
他一直走到门口,抬手要推门,忽然听见赵凤情道:“源源,你似乎从来没唤过我的名字。”
伸出的手停了一停,夏清源垂下长睫,轻轻唤道:“赵凤情。”
他转回身子,又叫了一遍:“凤情。”
赵凤情望着他,眉眼弯了一弯,道:“我还有个乳名,唤作思澜,只有小时候父皇和母后叫过。”
夏清源抿了抿唇,张口道:“思澜。”
赵凤情笑出声来,道:“源源,你待我总是冷得很,凶得很,头一次这般乖顺。要是我求你春宵一度,你是不是
也准备允了?”
夏清源沉默了下来。
赵凤情收敛了笑容。
他站起身子,缓缓地迈开步子,走到夏清源的身边。青年没有避,没有退,没有躲,他伸出双臂撑在门上,将青
年瘦削的身体固定在双臂间的方寸之地。
青年的睫毛颤抖着,仍旧一言不发。赵凤情苦笑道:“源源,听说张仁全敬了你半碗残酒,你是喝醉了么?”
青年终于动了一动,抬起一只手,按在赵凤情的胸口。夏清源抬起眸来,杏目如一口望不见底的深潭。他朱唇慢
启,轻声笑了一笑:“世事浮华,多有寂寥,便是为君一醉……又有何妨。”
仿佛万籁俱静,仿佛世间再无一物,仿佛已度过了一生的时光。温热的身躯近在咫尺,比熊熊烈火更炙热,要灼
伤一般烫到心灵的最深处。
赵凤情望着怀中的青年低下头来,那一吻,却落在了唇角。
“若是……”
“若是……你并非夏回鸾,我并非封平王……”
世事浮华,只愿得一人心,至白首不相离。
第 65 章
“开永二十四年六月初二,夏清源率兵接粮而归,遇敌袭,转上荆城西三百里无名山丘,固守。”
——《天朝史传》补记
这几个月的事情,连同这一场北境之乱,都是补记。原因,一是此时史平还在“逃亡”的路上,虽然从一开始他
们一家便在赵凤玉严密的保护之下,而自夏清源自请出战,追缉的圣旨便形同虚设,自始至终,他们都未曾真正
意义上的逃亡过。
原因二,是相隔十年重见离瑶,不但史平沉浸在温柔乡里,史言初次见到自己的生身娘亲,这一家还有许多需要
磨合和适应的地方。
原因三,是这数月,是自史平和夏清源结识以来,第一次完完全全失去了所有联系。
而最后一个,也或许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当史平终于知道这数月里,和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却花了许多许多年,
才能够提起笔,一一记叙下来。
然而在六月初二这一日,在夏清源带着舍生忘死的将士退守在那个无名的小山之上的时候,史平一无所知地,带
着离瑶公主和少年史言,到达了雾山。
他找到以前两人住过的屋子,牵着离瑶,抱着史言踏进屋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包裹,拆开临行之时夏清
源送给他的贺礼。
里面的东西,果然并非什么万年不坏的硬物,乃是一件翠绿的蓑衣。史平歪着头看了一会,乐颠颠地举给赵离瑶
:“还是小回想得周到,我怎么忘了这个地方老是下雨呢!”
赵离瑶正和史言从马车上搬行李下来,闻言轻轻笑起来,道:“那个人的心思自然和你是不一样的。”
她的目光落到蓑衣之上,却忽然全身一颤,笑容急速地从眉眼中褪去,连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史平把蓑衣展开,正要往地上摔去,被赵离瑶死死地抓住手腕拦了下来。史平不解道:“你做什么?小回答应了
,这东西坏了就来寻我。”
赵离瑶勉强挤出笑容来,柔声道:“这是他送给咱们的贺礼呀,哪能动手弄坏呢?这蓑衣最容易长虫,你不摔,
过段时间自己也就散了。”
史平想了一想,到底也珍惜着夏清源送他的东西,便又小心翼翼用布包好,在房里转悠了一圈,找个最显眼的地
方放了下来。
史言在外面叫道:“爹,娘,来帮忙,这个重,拿不下来!”
史平跑出门去。赵离瑶也应了一声,跨出门槛,却又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眸中悲哀久久不能散去。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她心里明白,那个人,只怕是永远,也不会来了。
北境正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已渐渐回暖的天气,因着夜雨,又阴冷起来。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在黑暗处,仿佛问
答一般,此起彼伏地叫唤。
夏清源撑着一把竹伞,站在山丘上。陈凌站在他身后。雪白的鸽子破空而来,扑扇着双翅,停在夏清源玉白的手
臂上。
从鸽子飞来的方向,黑暗中走出两个人来,停在他面前。较高的那一个脱下罩住全身的黑衣,露出脸来,懒散不
羁道:“夏回鸾,两军对垒,你却在这个找我来?”
雨水滴滴嗒嗒打在竹伞之上。夏清源在雨帘中微微一笑,开口道:“请君来,共谋天下。”
萧悦鹰眸一凛。
他看着竹伞慢慢移到自己身边,月白衣衫的青年踩着湿漉漉的山土,走到近前。
“若我估算的不错,荆城已然断粮。”青年道,“明日,封平王将率精锐出城,向这边移动。”
他伸手一指,“这数百里山谷,便是我两军最后的战场。”
“最后?”萧悦大笑起来,“谁兵败,谁兵胜?”他忽然靠近,鼻尖几乎碰到鼻尖,慢慢道:“我听说你是文和
王的鹰犬,你打算在那时射杀封平王,用这一次兵败,来换文和王平稳登基?”
他这话说得甚是不客气,陈凌更是被“鹰犬”两个字刺得眉头一皱,正要上前,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陈凌低下
头,看见竹伞下夏清源眉梢一挑,唇角轻轻扬了起来。
那是回鸾君惯常的笑容。这睥睨天下的青年,何时会给人欺负了去。
“文和王的远征军,是从何时起消失踪迹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萧悦眯起了眼。只听到夏清源欢快的声音:“三天前?还是四天前?你沿路布下的眼线忽然
都失了音讯,是不是?”
“你……”
“你知道我为文和王鹰犬,那你可知道我还养出来一个‘白玉京’?你深入中原的探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
白玉京’风楼的一个人。”
夏清源眸中带着傲气和讥讽,“大宋的远征军究竟在哪里?是不是已埋伏在这山谷之中?是不是只等明日以封平
王为饵,将你辽军全部诱入此地,便要合围以诛之?”
他抬起眸子,那一双杏眼中飞扬的神采亮过所有星辰和烟火:“我将在明日射杀封平王……但,也决不可能让你
辽军得胜!”
疏疏冷风,凄凄夜雨。
萧悦脸上已没有了笑容。许久,他开口道:“你何必告诉我这些?只要我向辽主进言……”
“你会么?”夏清源眉眼弯弯,声音近乎温柔,“萧承精锐尽灭于此,不正合你的心意?”
“你说什么?”
“我查过辽二子叛乱之事。”夏清源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他生性懦弱,是受你挑拨。跑马山一役萧承损兵
折将,不调养生息,立即挥师南下,只怕也是中你激将之法。你想要取辽主而代之,是不是?”
白鸽“咕咕”地叫着,仿佛感受到萧悦身上升腾的杀气,收拢脚爪,在夏清源的手臂上抓出数道血痕。
“好一个夏回鸾……”萧悦忽然伸手擒住青年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青年的手腕折断,“大辽国主,大宋国
君,都要由你一手定了!”
竹伞坠地,滴溜溜地打了个转。
夏清源发如缟素,迅速染上了雨露。他仰起头,望着萧悦轻声道:“我不是神。只是我不能错。”
因为他没有时间,因为纵容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
他脊背挺得笔直,倔强,坚强,却笼着深深的疲惫和厌倦。他在这一场宫闱之争中沉浸得太久,耗尽了神思和心
血。
萧悦放开了手。一时间两相沉默,唯有风雨虫鸣,回荡不止。
“若是我为辽主……”仿佛想要扳回一城,萧悦开口道,“我可不似萧承那般有勇无谋,你不担心,我带着铁骑
踏破雁门关?”
这一句,却连回答也不需要。他们两人都清楚,且不谈明日一仗,大辽将折损多少兵马,就说萧承战败,百足之
虫尚且死而不僵,萧悦又哪里能够轻易取得王位?待辽国平息这一场内乱,多少年都不再有实力挥师中原。
这北境,暂时算是得了太平。
萧悦以为等不到这无趣问题的答案了。他正要开口说些别的冠冕堂皇的话,夏清源却开了口。
“就算大辽真的攻破我王都,是你辽人学我纺纱织布,还是我宋人学你皮革裹身?是你学我开田种谷,还是我学
你游居打猎?待到胡人尽穿汉衣,吃五谷,到底是你征服我大宋,还是大宋征服了你?
这一番话萧悦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被当头一问,一时间张口结舌,愣在当地。
有地,有民,居于其间,方为天下。
萧悦步下山去。
他忽然停步,回头望了一眼。山丘之上一只竹伞,遮住青年苍白的容颜。
“追狼。”
“在。”
“你看清楚,记下来。”萧悦远远望着那青年瘦削的身影,“我萧悦此生从不肯屈居人下,但若此人为君,我愿
为臣。”
六月初三,封平王却没有出城。
雨水下了一整天,雨势越来越大,没有喧嚣战火,一直到长夜将尽,启明星升起,荆城城门才豁然打开。
辽宋两军边走边战,胶着着进入山谷,猛然间战鼓轰鸣,四面八方现出文和王的战旗。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暴雨冲刷着血水,淹没了马嘶,迷蒙视线。
夏清源却一眼就在千军万马之中,找到了那位银白战甲的封平王。
弯弓如满月,箭在弦上,忽然一眼瞧见弓上暗红血色,夏清源双手轻轻一颤。
陈凌握住他的手:“我来吧。”
夏清源摇了摇头,再一次拉开弓弦,对准了那位天朝帝子。他的眼顺着长箭,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人。
那个人有宽阔的肩,厚实的背,有炙热的体温。那个人与他策马追逐到朝阳初生,隔着滔滔河水与他说:“这天
下,没有谁能阻住你的去路。”
乱军之中,跨下骏马忽然被谁一撞,紧扣住长剑的手指蓦然一松,那一只箭划破长空,尖啸而去。
赵凤情却在此时转回头来,那一只箭扎穿他的咽喉,余下的力道将整个身体带得从马上仰跌下去。
他的唇仿佛张了一张,有某个名字停留在唇齿间。
明明隔着千军万马,明明暴雨倾盆,夏清源却仿佛真的听见了那一声呼唤。
“源源。”
“源源。这是我做的,改了改,不需要内力也能远射,也有威力。只要射得准,照样能一箭穿喉……”
青年的心像是被一只铁手紧紧捏住,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赵凤情是知道的。
或许在更远的时候,在他还丝毫没有察觉到那份深情爱意的时候, 这位最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帝子,却已
打算好了,要死在他的手上。
第 66 章
此役,大捷。
开永二十四年六月初四,业帝第十七子,丧命荆城。
军中人死,无不是点火一烧,既无纸钱,也无白幔。赵凤情的尸身躺在灵堂中央,勉强寻来一对蜡扦,摆在供桌
之上。
月不圆,人不还,夜不好,谁能看。
烛光飘摇,夏清源独自一人守着灵堂。他心中仿佛在想许多事,外面雨打屋檐,一声雨,一阵凉。
门“吱呀”一响,他倏地抬起头望过去,却是陈停雁。冰冷得如同地狱修罗的将军一步步走到近前,长剑出鞘,
三尺青锋指着他的咽喉。
夏清源动也不动,青锋却又如来时一般倏然撤去,一剑挑开赵凤情的衣襟。
大敞的胸膛,绽开着一朵血花。
那是一朵娇艳欲滴,却又森冷无情的花。枝枝蔓蔓没入血脉,在心脏之上诡异又妖冶地傲然绽放。
陈停雁又是一剑,剖开赵凤情的心窝。
“住手!”
夏清源尖声叫喊,徒手握住他的长剑,鲜血顺着剑身,一直滴到敞开的胸腔里。
陈停雁眉尖微微一动。顺着陈停雁冰冷的目光,夏清源看见,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之上,有一颗火红的花蕊。
他猜到那是什么,却不愿意相信。
有一种草药叫“断情萝”,一花一叶,生在极阴之地,百年成一叶,千年长一花,月圆之日盛开,盛开十二次便
要枯死。只有在盛开之时采摘,取花蕊埋进一个内力深厚的人的血脉,以气养之,以血供之,养满七七四十九日
,才可解“醉太平”之毒。
“断情萝”非情深者不能养,一旦埋进血脉,七日后便闻不出、尝不到,渐渐四肢无力,腿不能行,再然后听不
清楚、目不能视……直到四十九日满,气血耗尽,衰竭而亡。一死一生,以命换命,所谓“断情”。
原来他晚了一日出城,只为了多活一日,等花长成。
原来那一晚,他的吻落在唇角,只因相隔咫尺,他也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
但是为什么?如果真的养了“断情萝”,他如何能忍住不悲,不说,不叹?
他甚至都没有问一句:源源,你爱不爱我?
外面风雨飘摇,夏清源在泪眼朦胧间,看到那帝王之子站在城楼之上,扬手一指。
红日东升,万里山河壮阔。他却说,不再求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我只求你,一个记得。
夏清源坐在尸身旁边,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曾随着苏紫步上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进到辉煌古庙,对着威严神像
虔诚下拜。
叩首。
再叩首。
小小的少年仰着头看苏紫:“你在求什么?”
苏紫微微笑着:“求多活一日。”
他那时还不能明白,情到深处,返璞归真。
身旁的尸身冰冷如铁,再没有那股熨烫到心灵深处,填满一切空虚和寂寞的热度。夏清源俯下身子,在尸体的唇
上,烙下轻轻一吻。
第 67 章
两日之后,京城传来噩耗,业帝驾崩。大宋无君,太子赵凤声,四王爷赵凤玉连夜回赶。
驿道上黄沙滚滚,数十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