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了神,一时就没能顾着那些了。」
于光磊带着歉意的微微一笑,神情温和。那自背后传来的阵阵暖意舒缓了胸口的不适。他瞧着眼前白炽予额际隐有汗水,想也不想就举起衣袖替他擦汗。
「我虽然不懂刀,但也看得出来你进步极多。若把刀法比喻成书法,那么你刻下便已是神、形、气、意、韵兼具,而又自成一格,能成大家了!」
「这么多年了还是个书呆子。没说几句便要提到几句书。」
白炽予因他的比喻而忍不住出言调侃,心下却因那睽违了八年的、于光磊替己拭汗的动作而感到无比怀念。
他还是一样喜欢这种感觉。即使已是成年人,却仍然渴望于能受于光磊如此照顾。
或许真的是太过依赖了吧?有如此认知却不愿承认,而在于光磊答话前又道:「昨晚也是。莫叔叔就算了,你竟然也跟着他一块耗!他是习武者你可不是!弄到大半夜的,搞坏身体怎么办?真是的,性子一起什么都不管了,和以前简直一个模样。」
「抱歉,我与莫老师久未相见。因有所进益,便忍不住同他谈了久了些。」
白炽予的态度虽是十分急切,但于光磊仍旧是温和的、带着歉意的笑着接受了他的关心……「要去用早膳吗?」
「……我换件衣裳便去。」
此刻白炽予身上着的仍是便衫,故有此言。
两人当下便一同进屋了。过于熟悉的情状让于光磊没有多想便陪白炽予入了房,替他脱下有些微湿的衣衫,取来干净的中衣长衫换上。
赤裸的上身泛着健康的红润肤色。白炽予的身体结实精壮,却没有那种彪形大汉的壮硕,体形匀称优美。于光磊替他披上中衣,忍不住就是一阵感叹:「你真的长大了。」
「那是当然。」白炽予见他一派感慨,唇角勾起笑意,目光瞧向于光磊还没穿好的衣衫:「倒是你,怎么好象比以前更瘦了?当了大官,不就是该养得白白胖胖的?」
之前便有这种感觉,此刻瞧着于光磊中衣之下微显的体形,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衣裳没穿好,于光磊回报以一个无奈的笑容。
「那些官排场又怎合我脾性?除了忙公务,还得应付没有意义的斗争……或许,就是这样瘦下来的。」
「你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吧?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辞官留在江南?难道你在乎那些官位,胜过在乎山庄里的大家?」
「当然不是……但我在京中的日子也全非是令人厌恶的。许兄停留在府中的日子,其实都颇令人愉快。」
「许兄?那个和你住一块的许承?」
一听于光磊提起,白炽予马上就想起了他信中说过的。任由于光磊替己着衣,突然想到这个向来专属于自己的权利该不会也……「你,该不会也像这样替那家伙……」
「才刚说你长大,刻下却又像个孩子了。」
见白炽予像个小孩般吃起莫名其妙的醋,于光磊不禁一阵好笑,并自替他系好了衣带。「许兄较我年长,只是朋友罢了。我还是到了山庄才告诉他我曾寄居于此的事。许兄在的日子特别高兴,主要也是因为他会告诉我一些你在江湖上的事迹。」
「那种事,你只要问飒哥不就得了?」
即使有了解释,白炽予仍是眉尖紧结,以着那成熟迷人的面孔发着小孩子脾气。但他闹归闹,却仍是主动反过来替于光磊整理衣襟。
突然想起像刚才那样给人服侍着穿衣,自于光磊离开之后,好象就只有青楼的姑娘那么做过了……
糟!这事可不能让于光磊知晓!
白炽予心下一凛。于光磊是传统的读书人,只怕最不喜欢他这种举动。暗自警惕自己可得稍微洁身自爱一阵,神情之间却又是一抹郁结浮上。
没能察觉到白炽予的心思,于光磊还以为他仍在赌气,轻叹道:「总是早一刻知道的好……飒是自家人,不会像许兄那般大肆赞扬你的事迹。只有从他口中,我才能真切的知道你的成就已是多么了不得。」
叙述着的同时,目光是平和而又温柔的。白炽予瞧着,耳边又传来那称赞的言语,心情,不禁微微有了起伏。
于是,又一次的败于于光磊的手下:「去用膳吧。」
于光磊闻言莞尔,安慰似的轻轻抱了下白炽予,然后才同他往饭厅用膳。
他没有自觉:很多时候,他还是把白炽予当成当年的孩子来看待。
入了厅,便见到许承已和白飒予就座了。许承一见于光磊,立时迎上了前,面带疑惑的拉过他的手道:「光磊,你怎么没住客房?这两天你到哪去了?」
这话一听就知白飒予并未将所有的事告诉许承。于光磊因而一笑,道:「飒没同你说吗?我住小人居。」
「喔?那不是三庄主的……」
许承对于光磊所言感到诧异,这时才有暇将目光望向了于光磊身后俊美挺拔的青年。那正是当日他们在半路上遇到的人。此刻那张俊美的面容之上虽是没什么表情,可许承却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敌意。
一旁白飒予瞧着气氛不对,心下一阵无奈,忙起身介绍:「许兄,这位便是我三弟炽予。炽予,见过许大捕头!」
白炽予礼貌性的抱拳作礼,目光却紧锁在许承亲热的拉着于光磊的手上。
虽然清楚这不过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动作。可是一想到这八年间可以一直陪着于光磊的便是此人,心下便不由得泛起怒气。
但他也自知这样的情绪不妥,只得按捺了下,并不着痕迹的拉回于光磊让他坐下。「你昨晚睡得够吗?待会是否还须休息?」
「不必了。待会还得讨论查案之事。」
虽然知道这些话必定会惹来白炽予不快,于光磊终究还是说了。
正如他所猜想的,俊美的面容之上因其言而眉尖微结,却什么都没再多说。
早膳一一送上。用膳之间,许承又多探问了几句,而于光磊也一一回答。看着他二人熟稔亲近、言谈之间似全无距离的模样,白炽予心下就是一阵感慨。
即使小时候再亲,但这些年陪着于光磊一起生活的却是许承。八年太长,他突然没有把握自己是否仍是这世上最了解于光磊的人。
只是这些年来他毕竟成熟了。虽然在于光磊面前仍旧任性,但在此刻,他还是压抑了心头的思虑同众人交谈。
用罢早膳,终于正式谈起有关查案之事。
「这次我之所以会亲下江南,就是为了一见温律行。冯万里与温家向来便有交情。之前温家堡中落之时,温律行便是依仗着冯万里的势力才能利用手段逐渐取回昔日的地位。」
一谈起正事,于光磊面上便即染上肃然。他既身为朝廷重臣,自然也有他的威严。白炽予瞧着这样的他,心头不禁又是一阵不快。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于光磊……「飒哥,堑那时不是同我一起出庄,然后去保护温律行了?」
「不错。不过他刻下同温律行去了蜀地,不知回扬州了没。」
白飒予一听三弟提起堑予,神色微变,却仍是以如常语音做了回答。
其余三人没能去注意他的神色变化,故没发觉到异样,而由许承首先道:
「不若咱们还是先去一趟扬州。问不到温律行,总也能问到他家中的一些管事。」
「扬州是一定会去的。只是若温律行未归,是否能寻到他所在?」于光磊问道,「虽说没有下旨,但圣上似乎是希望这案子能在半年内水落石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
「半年?之前拖了六年都没结果,他竟要你半年就查出来?皇上是一开始就有意让你调查,还是有旁人推荐?」
那一听就是刁难的期限让白炽予眉尖紧结,瞧向于光磊的目光隐带深深的担忧。他有种直觉,事情似乎不是表面上的那般单纯。
但于光磊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我没听说有何人……」
话声未了,却见一旁的许承双目精光大盛,抢道:「应该是寒阁双枪的头号弟子燕成殷。那日我奉诏面圣,无意间便听着了燕成殷向皇上提到光磊。之后便听光磊奉了皇命要去调查那件案子。那时我并未多想,这时才想到应该是他。」
此言一出,白飒予及白炽予同时神色一变。
「若是流影谷进的言,那么所针对的,就不光是光磊而是咱们山庄了。光磊住过山庄的事,流影谷应该早就知道了。」
这些日子来流影谷与擎云山庄的摩擦越来越多,而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更是处心积虑的想斗倒擎云山庄,是以白炽予有此猜测。目光凝向兄长,只见他亦是神色沉重,叹道:「那案子究竟是如何景况咱们也不清楚。若这真是针对山庄而来,就不可能轻易了结……」
「擎云山庄和流影谷当真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
第一次听到这等消息,许承心下大讶忍不住插口,「流影谷为何如此执意对付?贵庄势力确实庞大,却也不见得会完全胜过流影谷不是?」
「那是单就势力而言。但不瞒许兄,四大势力之中,行云寨大当家陆涛与炽予有交情,三当家凌冱羽是冽予的师弟,而碧风楼主与冽予更是至交……虽说单就势力而言可能是势均力敌。但事实上流影谷于人脉上却是不及咱们。」
白飒予毫无隐瞒的同他道出了刻下的情势,而令许承更是瞪大了眼。
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传言以智计闻名,却据说是个废人的白冽予竟然还有这等人脉:「恕在下斗胆,能否一见贵庄二庄主?」
「冽刻下不在山庄……而且西门晔这几年会转趋积极对付咱们,只怕便是因为见过了冽予的缘故。」
顿了顿,在接收到许承疑惑的目光时又道:「这事其实极为机密……我二弟,说不定才是整个擎云山庄中武学最高明之人。我与他三年未见,故未能确实得知他的进境。」
「大哥的推测没错。」
刚拜访完兄长回来的白炽予于这点最是清楚,却因发觉二人的话题偏了,转而道:「只是不论冽哥是强是弱,刻下该面对这案子的还是光磊。这虽然牵扯到江湖恩怨,但毕竟还是官场上的事。即便冽哥有通天之能,却也未必能当个比光磊还好的刑部尚书。」
他这番话正好说到了症结,而让许承猛然醒觉,兄长则投以了赞赏的目光。
此刻的白炽予神情是一种肃然却又带着几分从容的。顾盼之间神采奕奕,那张俊美的面容更是因而显得格外迷人。瞧着,于光磊心下涌升一阵复杂的感觉,唇间已是一声叹息。
「这事,我不希望会对山庄造成麻烦。炽所言不差,这基本上还是官场上的角逐。所以事情还是交由我来处理,只希望在有必要时能蒙山庄帮忙。」
「自是当然……炽,你怎么说?」
「我要跟着光磊。应敌不一定需要用到九离,而非逼我出刀不可的人,不用我出刀也会知道光磊与山庄有关。」
道出了自己思量过后的决定,白炽予的目光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瞧他神情如此,白飒予当下也不再多说。「那便这么决定吧!炽予于山庄的情报掌控相当熟练。而且有他陪着,二位的安全定然无虞。」
这番话显然是说白炽予的功夫远胜许承。但许承是个心地单纯坦荡之人,早已从方才便相当佩服白炽予,是以心下全不介怀,而是赞同的点了点头。
见大事底定,于光磊便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只是,瞧向那张俊美面容的目光,却带上了几分复杂。
第十四章
三人在白炽予的安排下乘船前往扬州。
温家大宅位于扬州城西,并未与温家经营的铺子相连。三人先至铺子询问过之后,才来到了温家大宅拜访。
于光磊虽是私访,但仍是依礼投了帖子,署名「于光磊」。三人在门外等候不久,一名约与白炽予差不多年纪的俊秀青年已然出门相迎,领三人入府相谈。
那青年原来是温律行的胞弟温克己。他原是掌管四川分号的,因温律行必须亲自留在四川处理一些公务才回来扬州。温克己毕竟也是个大商号的管理者,于官场中人识得不少,故知于光磊的身分。据他所言,温律行刻下仍在归途上。
虽然没见着温律行,但于光磊仍是仔细的询问了温克己一番,包括一些证词上本来就有的。
冯家与温家是世交,彼此之间往来相当频繁。温律行之父温玉松与冯万里交情甚笃。但温玉松虽然出身商家,于经商却不甚高明,导致十多年前温家堡势力渐衰。温玉松无力回天,积劳成疾,终于在八年前与世长辞。当时温律行才十七岁,却必须担负起家族的重任。他虽有经商之才,但旁人多因他年幼而看轻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无计可施之下,温律行乃向世伯冯万里求助。
冯万里时为大学士,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在知道世侄的困境后,他义不容辞的开始替温律行打理关系,成为最有力的后台。而温律行也在他的帮助下得以发挥经商之才,在短时间内逐渐挽回温家堡的颓势。
然而,就在温家堡得以获得发展之际,冯万里却于六年前遭人暗杀身亡。
冯万里的身亡震惊朝野,也同样让温家遭受了打击。只是此时温律行的才能已获得不少人的认同,而冯万里之女又成了今上宠妃,于冯家的势力并未有太大的改变。是以温家堡仍旧蒸蒸日上,今日已成为天下属一属二的号子。
温克己的说辞与于光磊所知的没有太大的差异,所以也可说是毫无所得。而那晚三人就在温宅住下了。于光磊与白炽予同寝,而许承则独自睡在稍远的另一间客房。
夜阑人静。些许月光透过窗户映入房中。
「你还不睡?」
足足躺了好一阵,耳听身旁于光磊仍无睡着的迹象,有些担心的白炽予终于耐不住的出言询问,并侧过身转为与他相对。
柔和的月光落上温雅俊秀的面容之上。此刻于光磊确实仍未睡着,并因他所言而睁开了双眸,神情是一如往常的平和:「我只是在想温克己所言……你呢?为何也不睡?」
「……你怀疑温律行吗?」
白炽予不答反问,但相望的目光却已流泄出答案。
他担心于光磊会因思考案子而忘了休息,而一切正如他所担心的。
见白炽予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于光磊也不隐瞒的点了点头。「冯万里之死正好碰上温家堡由衰转盛,势力开始超越以往的时间。这事太巧,总让人觉得不对劲。」
「你怎么不怀疑是温家堡的对手所为?」
「之前的两位大臣都是由这个方向着手,却毫无所获……其实早在冯万里被杀之前,就已有皇上欲选德妃入宫的消息。冯万里之死于冯家的势力虽有影响,却不大。而且对方若是想藉此打击温家堡,那他也选错了时机,早应该在温律行想请冯万里帮忙之时就该下手。况且若是真要打击温家堡,他直接除了温律行岂不是更好?」
「所以你怀疑温律行?」
「不错。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冯万里是个过于精明,善于算计的人。温家堡既然受了他的帮助才能振兴,日后只怕难免受到他的掌控。温律行也是个厉害的商人,自然不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听你的口气,你认识冯万里?」注意到了于光磊对那冯万里的形容,白炽予因而发出了疑问。「之前光听温克己的叙述,还以为他是个热于助人之人。」
「确实是认识。」于光磊因他的问题而一声轻叹。「人死为大,这般对人品头论足实在不好……当年我一中举便在京中任职,初始官虽不大,却因老师的关系而颇受朝野重视。而当时的德妃不过十四,冯万里却已向老师提过想要将女儿许配给我。之间我曾与他见过几次。冯万里外表虽然谦冲,但却相当有野心。我虽不清楚他与温玉松的情谊如何,却不认为他会毫无条件的帮助温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