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宪,”沈明月慢慢道,“他已然死了。”
“甚么!”谢重华一惊非同小可,霍地直起身来,立时牵动了胸前的伤口,“哎哟”一声,又颓然倒了下去。沈
明月吓了一跳,连忙俯下身去细细察看他的伤处,见他并无大碍,方才放下心来。
“你刚刚醒来,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沈明月说着有些后悔之色,轻轻一叹,又幽幽道:“但我想你这些时
日出生入死,为的无非便是‘千里草’的这些事务,对此你想必关心得紧,因此我也不想瞒你。你安心躺着,我
说给你听便是。”顿了一顿,沈明月缓缓道:“这也是才发生不久的事。董宪不知怎的被朝中众臣以篡逆的罪名
给拿了,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如今主持朝政的,听说是一个姓何的。”
“何景文?”谢重华惊问。
“正是他。”沈明月点头,继而便有些诧异的望向谢重华,“咦,小谢,你如何会知道他的?”
谢重华苦笑,心想到这时节也不必瞒她,便如实道:“这个何大人便是‘千里草’在朝廷里的靠山了。”
“那‘千里草’的人岂不是终于夙愿得偿了?”沈明月恍然,微笑道:“如此说来,这次倒是得了一位良臣来主
持南殷的朝政了。“
谢重华不语,凝神半晌之后,问道:“那肖白尘呢?他现下如何了,你可知道么,明月?”
“肖白尘么,这我不甚清楚。”沈明月略一犹豫,又补充道:“不过,听说是做了官。”
“做官?”谢重华闻听,一霎愕然。
半月之后,谢重华终于痊愈,又调理了两三日,便离开了明月渚,前往京城。沈明月依依送出十余里,终究不过
一别。
京城的冬天很寒冷,刚刚下过了一场雪,路面上结了冰,走上去有些打滑。然而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却也还不算
少,人们将双手笼在袖中,在街上慢慢走着。
忘归酒楼内却仍旧是温暖如春,上好的美酒仔细的烫过了,不但倾入口中芳冽清醇,便是闻上一闻便已醺人欲醉
了。
谢重华已有了几分醉意,瞧着装扮艳丽的老板娘素手执了酒壶往自己杯中倒酒,笑道:“如此天寒地冻,尚能在
此温暖所在,面对着醇酒美人,当真是再惬意不过。”
老板娘斟罢了酒,掩口笑道:“客官很会说话呢。像客官这般雅趣的人如今已然不多了,这几个月不见,也让我
想念得紧。”
“哦?”谢重华挑眉一笑,“老板娘莫非还记得我么?这当真是受宠若惊了。”
老板娘嫣然笑道:“这个自然,似客官这等风采的人物,任谁见了一次也再不会忘记的。”
谢重华莞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欲再说甚么,忽听得外面几声锣响,从街角处遥遥传来,接着便有人高声吆
喝:“闪开了闪开了!闪开!”
这个情景仿佛透着几分熟悉,谢重华心中一动,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侧身向外观看。外面街道上,行人们各自闪
到了道路两侧,让出了中央一条笔直的大路。从路的那一端,两队官兵押解着几辆囚车,轮声轧轧,缓缓而来。
谢重华眉头微皱,心中有几分诧异:隆冬时节,莫非还要处决囚犯么?
老板娘站在谢重华身侧,见他神情已知其意,便悄声道:“客官想来不知,这几个都是董宪那奸臣一党,如今何
大人主持了朝政,自是要查办他们了。今日便要将这些奸臣拉出去砍头了呢。”
谢重华听说,心中一动,转身来到门口,挑帘而出。走到街上,谢重华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凝目向那几辆囚车看
去。
轧轧声中,囚车来至近前,前后一共五辆。头一辆上的囚犯蓬头垢面,身上衣衫甚为单薄,在寒风之中冻得瑟瑟
发抖,谢重华细细看时,认出他便是那日到高府曾见过的御史高承平。高承平依附董宪,方得公主下嫁之喜,不
意今日便有断头之厄了。谢重华瞧着高承平和其他四人此刻如此落魄的模样,不禁摇头叹息,谁料此时,竟有一
道声音自他身后冷然响起。
“怎么,你见他们终于要死了,反倒可怜起他们来了么。”
谢重华一惊,急忙回头看时,却见肖白尘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脸嘲讽之意。
“肖白尘!”谢重华一惊失声,脱口而出。辗转间两人又有两月未见,肖白尘仍旧如往常一样的清冷,只有眉宇
间的萧瑟寂寞之意似乎较之从前更深了些。谢重华瞧着他,飘飘渺渺之中倒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来。
肖白尘也瞧着谢重华,眼神中的意绪有些复杂,看不出是喜是怒。半晌,肖白尘微一颔首,淡然道:“你身上的
伤可好了么?”
“已全好了,”谢重华苦笑,“多谢费心。”
“你何必谢我。”肖白尘依旧波澜不惊的淡淡道,“沈明月果然是很会照料人的。你要谢也该去谢她。”
谢重华一时无语,两人相对默然伫立。谢重华瞧着那几辆囚车缓缓的转过了街角,而肖白尘却依旧是漠然不语,
当下只得低低吁了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肖白尘,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我们换个地方讲话好么?”
肖白尘向他深深凝视了一眼,“随我来罢。”说着,肖白尘回身便走。
谢重华看着他的身影,略一失神,便即跟了上去。
一路上,谢重华思绪重重,只低头跟随在肖白尘身后,也无心去留意所经过的街巷。直走了约莫一炷香时分,两
人来到了一所朱漆大门的府邸之前,肖白尘方停住了脚步,谢重华也连忙跟着站住了。
抬头看时,这间府邸甚为气派,高高的门阶,红油的柱子,看上去簇新簇新,显然是新近才整修过的。府门上高
悬着一块匾额,上面题着酣畅淋漓的两个大字:肖府。这两个大字看得谢重华心头一震,方欲问时,肖白尘却已
头也不回的快步而入。没奈何,谢重华也只得跟了上去。
府内院落宽敞,但想来或许是肖白尘喜欢清静的缘故,院中倒也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打扫庭院修剪花木的仆役
侍女,见了肖白尘都连忙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口称大人,躬身施礼。肖白尘略应了一声,仍旧不停步的向里径行
。谢重华见此情形,只有摇头苦笑,硬着头皮跟在肖白尘身后。
肖白尘一径过了正厅、穿堂,来到了内室。两人方在房内站定,便有侍女上前来斟好了茶。肖白尘一摆手,沉沉
道:“这里不用你们侍候,出去罢。告诉外面的,没有我的招呼,一概不准放人进来!”
侍女应了一声,带上门出去了,房间里只余下了肖白尘与谢重华两人。谢重华望着肖白尘,肖白尘淡漠的神色让
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得笑道:“你不请我坐下么。”
肖白尘一挑眉,轻哼了一声,在桌边坐下,“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么?说罢。”
谢重华见他如此,反倒有些不知应该如何启齿,讷讷道:“听人说你如今做了官了,是么?”
肖白尘略一颔首,“是。”
肖白尘如此简洁的回答,令谢重华不知该怎样问下去才是。犹豫了一刻,谢重华勉强笑道:“肖白尘,事隔两月
,你心中仍旧在生我的气么?还是嫌那一剑刺得轻了?”
肖白尘哼了一声,冷冷道:“谢重华,你背信弃义,难道我反不该刺你一剑么?”顿了一顿,肖白尘一声冷笑,
又道:“你跑来京城,为的不就是董宪之事么?我告诉你又有何妨?”说着,肖白尘站起身来,负手在房中踱了
两步,森然道:“董宪不过是颗棋子,他能上去,自然也能下来。你不是念念不忘的要刺杀他么?好,那我便遂
了你的意,如今已然置他于死地,可这又能如何?你们素日里不是推崇那个姓何的么?我也顺你的意,现在是他
来执掌南殷了。谢重华,如今,你可满意了么?”
肖白尘的目光冷冷的,紧紧盯在谢重华身上,谢重华被他盯的一阵心慌,半晌之后才低低道:“这么说来,肖白
尘,董宪被满门抄斩,这一切竟是你的安排了?”
“是我的安排,还不错,是不是?”肖白尘眼中依旧是深深的失意与愤恨,但唇角却浮起一抹讥嘲的笑,“谢重
华,以前无论我怎么做,你也总改不了要向我挥剑相向。如今,我让你事事称意,你总不会还想杀我了罢?”
谢重华听他这句话,心也跟着锐利的一痛,“肖白尘,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从来都没有。大哥二哥是我结义
兄弟,我不能不救,但是,但是我也从没想过要杀你。”
“那又如何?只要你我还是敌人,便无论如何终究难免要一战。”肖白尘喃喃道,仿佛是说给谢重华,又仿佛是
说给自己。谢重华正为这句话背后的涵义失神之际,肖白尘忽然抬手扣住了他的双肩,指上力道之大,令谢重华
有些吃痛。谢重华一怔,茫然的看向肖白尘。
“谢重华,”肖白尘清隽的脸上此时表情竟有几分扭曲,咬牙切齿道,“谢重华,如今你明白了么?我肖白尘说
过的话,从来算数!我做这些,为的便是要让你知道你一直有多么愚蠢!董宪死了又能如何!何景文上台了又能
如何!南殷腐朽至此,朝中难道还会有一个好人剩下来么?南殷要灭亡是它的天数,任谁也救它不得!你等着瞧
罢,谢重华,过不得多久,你便会明白甚么叫‘后悔’!为甚么你总是不肯承认这一点?为甚么你总让我一次一
次的——”话到此处,肖白尘却倏地顿住,不再向下说了,愤怒,失意,伤痛,无奈,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纵横交
错,刹那间刺痛了谢重华的心。
谢重华微微苦笑,抬起手来,将肖白尘扣在自己肩上的手指一一轻轻的扳开,移开目光,谢重华的声音之中也染
上了几分伤感。“这世间令我后悔之事何止千百,但是又有甚么办法。肖白尘,我明白我实在对你不起,那日你
便当真杀了我,我也是毫无怨言。”说着,谢重华又转头深深望向肖白尘,“你说的对,我谢重华不过是个愚人
,连自己该不该作甚么都总是搞不清楚。呵,肖白尘,或许我并不值得你如此费心的,若是……”谢重华说到这
里,只觉胸中闷郁无比,重重吁了口气,谢重华又续道,“若是你我原本只是对方命里一个过路人,那倒可能是
最好不过。”
肖白尘听他这话,一时间也怔住了,目不转瞬的凝望了谢重华半晌,肖白尘忽地颓然坐倒,眼帘低低垂了下去,
挥挥手,声音中有浓浓的倦意。“罢了,你走罢,谢重华。”
八、聊编故梦作渔蓑
(一)是耶非耶(上)
谢重华并未就此离开京城,而是寻了一家客馆暂且住下了。毕竟如今南殷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便是肖白尘不说,
谢重华也是想要留下来瞧瞧的。
日间无事,谢重华也曾信步往白云寺、春归客栈等各处闲逛。白云寺冷冷清清,春归客栈清清冷冷,再也没有人
来了。谢重华站在白云寺寂静的山门之外,又或是春归客栈空荡荡的走廊里时,心中居然瞬间内有几分若有似无
的怅惘。但谢重华又马上便会取笑自己,今非昔比,如今这里自然是不必再来的了。于是谢重华释然,微笑着回
到客馆去。
在客馆之内住了并没有几天,但谢重华几乎每一日里都会有些热闹可瞧。这间客馆正处在临街的位置上,谢重华
一推开房间的低窗,便看得见外面路上的景况。每隔一两日,就会有囚车载着犯人从石板路上轧轧而过,押解的
兵士一路吆喝,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路边的百姓们冻得缩着脖子,瞧着眼前这等场面,一面指指点点,一面窃窃
私语。
谢重华倚在窗边,常常能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这一日谢重华又在窗边闲坐,房门上扣扣两声,店伴端着酒壶酒杯走了进来。
“客官,酒已烫好了,请慢用。”店伴笑着说道,见到谢重华一直在向外面望着,便也走到了窗边,探身向外瞥
了一眼。昨夜里方下了一场大雪,今日格外寒冷,路上的行人也显得稀少了很多。
“刚刚在下面听人说,”店伴慢吞吞道,“今儿要砍头的是一个将军哪!”
“是么?”谢重华漫不经心的应着,并没有回头,“今日里还要杀人么?”
“是啊,”店伴说着,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对谢重华道,“客官,小人说句不怕死的话,这些日子这人也杀的
太多了些个,听说刑场上的血都结冰啦!”
“是么?”谢重华回头看向他,笑道:“你可知道血结成冰是个甚么样子么?”
“啊哟哟!”那店伙吓了一大跳,后退了两步,连连摇手,“客官,你可千万别吓我,小人胆子最小,光听人家
这么说,可没敢亲眼去看。您要是再说,夜里小人真要睡不着啦!”
谢重华看他说得好笑,正要调侃两句,这时这店伴却向窗外一努嘴,悄声道:“客官,看到没?来啦!”
谢重华一怔,连忙展目观瞧,果见一队兵士押着一辆囚车远远的走了过来。谢重华心中暗叹一声,正欲别开脸去
,目光闪处,却有一个身影瞬间让他一怔。
那人骑在马上,跟着押运兵士们慢慢走着,看上去应该是个头领人物。天寒地冻,兵士们均穿着厚厚的衣甲,但
那人却只身着一袭湖蓝衣袍,在寒风之中若无其事。谢重华与他相距甚远看不清他的相貌,但他的身形却是谢重
华甚为熟悉的。谢重华心念一动,身形一晃,已越窗而出,飘然落在了街上。
那一行人越走越近,终于来到了近前。谢重华看清了马上那人的脸,果然正如他所猜测。
“二哥。”
马上那人一怔,转过头来,正是苏玄卿。
“三弟!”苏玄卿见了谢重华,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连忙喝令止住了囚车,翻身下马,大步来到了谢重华身前
,握住了他的手。
“三弟,”苏玄卿的眼中满是欣喜,“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和大哥一直担心你,却又无论如何找不到你,还真
以为你被肖白尘给……总之你没事就最好了。”
谢重华淡淡一笑,“二哥,多谢你如此挂怀。不过,你怎么和这些人在一起?”说着,谢重华的眼神向那队兵士
和那囚车一瞥,随即转回头来瞧着苏玄卿,面有讶然之色。
“这个,“苏玄卿似乎有几分迟疑,”说起来话也长了。这样罢,我且先将手上的事情料理完,马上便回来找你
。三弟,你且还先在此等我,过一会儿我再细说给你听罢。”
“也好。”谢重华略一颔首,看着苏玄卿又上了马,带着这一队人马又慢慢向前去了。直到他们转过街角,再也
见不到苏玄卿的背影,谢重华才回过神来,抬手抹了一把脸,转身又回到了客栈。
过午时分,苏玄卿果然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骆弈与莫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