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甚么误会!”何景文大不以为然,“这还不能说明他便是董宪一党么?”
骆弈有些焦躁上来,当下上前一步,声音也微微有些提高,“何大人,孟明屈身以事董宪,完全是不得以而为之
,为的无非是能前往固州抗击北离。他在北离孤军据守浴血奋战,丹心可昭日月!如此一条汉子,何大人如何能
说他是奸党?”
“大哥!”苏玄卿见骆弈情急之下言语直率,生恐何景文见责,连忙低低出声喝止。骆弈却丝毫不为所动,目不
转睛的望着何景文,等待他的回答。
何景文面色骤然一沉,哼了一声,沉沉道:“骆大侠这见地未免有些浅了。孟明是曾与北离交战过,但这又如何
?不过是凭借着匹夫之勇!北离重兵压境,他冒冒失失前去交战,不仅徒劳无功,而且白白的授人以柄,让北离
更有理由寻衅!他孟明的风头倒是出尽了,但代价呢?朝廷要为他一人之过割献三座城池!孟明身为大将,不懂
兵法,不明韬略,这样人又有甚么可惜!你二人却还来为他求情,哼!”
谢重华听了心中一凉,半晌说不得话。默然片刻之后,谢重华长长吁了口气,缓缓道:“孟明一片为国为民之心
,今日却被如此误解,那也当真是无法可想。何大人,试问当时情境,面对北离强兵临境,孟明他又该当如何,
方能算得上是有韬略有见识的?难道何大人竟认为一味苟安便是对的了?孟明九死一生,如今却反而成了罪过,
当真是令人心寒。”
“谢公子,”何景文双眉紧锁,紧紧盯着谢重华,声音中隐隐带上了几分怒意,“听你这话的意思,竟是指摘我
何某人诬枉好人么?”
“大人请息怒!”苏玄卿见此情形,连忙起身出言劝解,“三弟他只是信口而言,并无对大人不敬之意。”看何
景文神色稍和,苏玄卿又转向骆弈与谢重华,“大哥,三弟,孟明之事,何大人自会秉公办理,你们也不须再说
了。”
骆弈看看苏玄卿,又看看何景文,淡然一笑,“那请问何大人,对孟明将作怎生处置?”
“三日后,法场问斩。”何景文沉声答道。
离开了何府,谢重华叹道:“这便叫做排除异己了。”
骆弈也点点头,“只可惜孟明他一片丹心,如今竟然落到如此地步。”
“大哥,”谢重华出了会儿神,忽然笑道,“何大人不依也无妨。你我本是江湖人,只依江湖规矩应付便是。”
骆弈沉思片刻,却摇了摇头,“不好。且先想想有无他路可走,再作计较不迟。”顿了一顿,骆弈又缓缓补充了
一句:“如今南殷这危局,毕竟还是在何大人手里,你我行事也还需有些分寸才是。此事我自处理罢,你只听我
的信便了。”
谢重华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然而接下来的一连两日,谢重华也未得到任何骆弈的消息。骆弈便好似忽然从人间失踪了一般,无论到哪里也找
不到他。找不到骆弈,搭救孟明之事便更加没有头绪,眼见明日孟明便要被问斩,谢重华的心焦急的犹如汤煮,
却也是束手无策。
晚间,谢重华独自在客栈之中,一面喝着酒,一面寻思。明日便是问斩知期,倘若今晚不能将孟明救出来,过了
这一夜那便一切不可挽回。骆弈至今没有任何消息,多半是事不能谐;那么要救出孟明,也知剩下前日自己所言
的劫狱一途了。想到劫狱,谢重华又别有一番计较:如今苏玄卿是不必说了;而骆弈也还要襄助何景文,此时搞
出劫狱之事来也是不妥;惟有自己一介江湖浪子,自由自在,要做甚么从心所欲,此情此景之下倒很可以义字当
头一回。
想到这里,谢重华忍不住微微苦笑,一扬头,将壶中剩酒喝得涓滴不剩。将空空如也的酒壶掷于地上,谢重华长
身而起,伸手提了长剑,回身便欲出门。方来到门口,房门却倏地被“哗啦”一下推开,两个人出现在门口。谢
重华一怔,抬头看时不由吃了一惊。
这两人其中之一便是骆弈,此时身着一袭黑衣,手中提着刀,刀尖上兀自向下滴血。骆弈另一只手却扶了一人,
这人披一件破斗篷,帽子低低遮了下来,挡住了半张脸。谢重华细细一看方才看清,这人赫然便是孟明。
谢重华一惊非同小可,“大哥,孟兄,你们……你们这是……”
骆弈急急掩上房门,回身向谢重华摆摆手,沉声道:“何大人那里无论如何也说不通,我今夜只得去将孟兄给劫
出来了。老三,你速速带孟兄离开京城,去个安全所在暂避些时日。事不宜迟,这便动身罢!”
谢重华颔首,但又有些放心不下骆弈的安危。“大哥,你不与我们同去么?”
“如今这社稷终究还是要何大人来扶的,他纵有些错处,我也仍要留下来助他。”略一停顿,骆弈又有些劝慰之
意道:“而且眼下他也并不知是我劫走了孟兄,无妨。你自去便是,不必挂怀。”
谢重华也只得放心,点头道:“既如此,大哥多多保重。”说着,谢重华扶着孟明,便要快步出门。脚步尚未踏
出之际,忽听得半空里一声断喝,令三人俱是吓了一跳。
“三弟,你走不得!”
谢重华心中一凛,尚未及作出反应,一道人影已然疾如闪电一般来至近前,正是苏玄卿。
苏玄卿探手抓住谢重华的手腕,急急道:“三弟,大哥是不是在你这里?”未等谢重华回答,苏玄卿向内一张,
已然觑到站在房中的骆弈。“大哥,果然是你!你怎能……”
苏玄卿一语未毕,骆弈已沉沉开口打断了他,“二弟,眼前之事你也见了,劫狱的便是我,而今你却待如何处置
?”
苏玄卿一跺脚,懊恼不迭,“大哥你好糊涂,这等事也是能做的么?”目光一转,苏玄卿瞥向站在谢重华身边的
孟明,“大哥,这事你切莫再掺和下去,这姓孟的交给我带走,我只不向何大人说出是大哥所为便了。”说着,
苏玄卿便要上前来拉孟明,谁料骆弈一侧身,竟挡在了孟明身前。苏玄卿伸出的手凝在了半空,怔了一怔。
“大哥,你这是何意?”
骆弈深深看着苏玄卿,挚然道:“老二,大哥从来未曾求过你甚么,但是今日,大哥却要求你卖个人情。孟兄与
我乃是极好的朋友,如今他有难,我无论如何不能袖手不理。今日我定然是要救他出去的,求二弟行个方便罢!
”
苏玄卿听后,面露两难之色,踌躇了半晌,叹道:“大哥,此事不是做兄弟的绝情,只是这姓孟的乃是钦定的死
囚犯,何大人再三命令定要抓回的。小弟实在是放他不得,只求大哥千万体谅。”
骆弈神情一变,尚未说话,谢重华已抢先拦在头里说道:“二哥,依我看你便放了孟兄这一回,回头对何大人只
说人是我劫走的,如何?”
“三弟,你胡说些甚么?”苏玄卿眉一轩,责备道,“何大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的,难道还要让我将你也白
白饶进去么?”
“骆兄,谢兄,”一直默然不语的孟明此时忽然插口,“二位不必为了我而伤了兄弟和气。孟某这条区区性命,
在很早之前便已是应死的了,现下才死,已然是迟了很多。更何况有幸结识下二位这样的好朋友,孟明死而无憾
。二位不必再为我费心,让我和他走便是。”
孟明说完便要向外走,骆弈连忙喝止住他。“孟兄不可气短,你且安心少待!”说着,骆弈转向苏玄卿,“二弟
,今日我横竖是要带他走的,你若有甚么,便尽管冲我来罢!”说着,竟不待其余几人有何反应,骆弈拉起孟明
便要离开。
苏玄卿眼中矛盾交织,见此情形脸色变了几变,实在无暇再细想其他,只得抬手一掌向孟明后脑劈来,口中却向
骆弈扬声道:“大哥请留步!”
骆弈脸上变色,脚步微错,已然挡在了孟明身前,也是一掌迎了上去。两人掌上均为用上十足力道,双掌相交,
各自一震便即站住。骆弈瞧着苏玄卿,一声冷笑,“好二弟,真要为这事便跟大哥动手了么?”
苏玄卿迟疑了片刻,叹道:“大哥,兄弟岂敢与你动手?但是,这个孟明我今日非杀不可!”话音未落,苏玄卿
已然握剑在手,寒光一闪,径刺向孟明的心口。
骆弈早有准备,横刀一架,正撞在苏玄卿剑锋之上,霎时间火星乱迸。苏玄卿回剑变招,平平一剑扫向孟明颈项
。骆弈单刀斜挑,又将这一剑给挡住了。当下苏玄卿一招快似一招,招招皆是往孟明要害之处招呼,而骆弈则刀
刀沉着,将苏玄卿的进攻一一化解。这一场过招虽似尽是冲着孟明,但骆、苏二人皆已用上了真本事,顷刻间交
手数十招。
谢重华在旁边瞧着二人动起手来,心中不由暗自叫苦。有意上前解劝,但骆、苏二人俱是自己的兄长,此刻打的
如此激烈,自己实在不好出手。但若置之不理,却又绝不可得。焦急了一刻,谢重华转念一想,趁他们二人相斗
不下,索性自己此时带了孟明出去,若是孟明一走,苏玄卿自也不会再与骆弈争持不下。倘若追不回孟明,苏玄
卿也只有将事暂且推到自己头上,那样何景文便也无计可施了,诚为两全其美。打定了主意,谢重华便一手拉住
了孟明,快步向外便行。
谁知方走出两步去,苏玄卿已然知晓其意,心中一急,登时撇了骆弈,纵身向谢重华扑了过来,口中喝道:“三
弟慢走!”
谢重华只觉一阵凉飕飕的疾风扑至,当下连忙拽着孟明腾身而起,一个“倒踩三叠云”,遥遥荡开几尺,避开了
苏玄卿这一剑。
骆弈见状大怒,叱道:“老二,你居然还要向三弟动手不成!”说着也纵身扑了过来,手中长刀一横,拦在了谢
重华身前,向苏玄卿怒目而视。
适才一番激斗虽非当真要性命相拼,但骆、苏二人此刻也俱已杀动了性,脸上表情俱已有些扭曲。苏玄卿见骆弈
又拦住了自己的去路,心下也已急了,脸色也有些发绿,当下高声道:“大哥!今日你定然要与兄弟过不去么?
”
骆弈一声冷笑,“你眼中只剩下了那个何景文,可还有我这个大哥么?”
苏玄卿闻听此言,脸色益加难看,手腕一抖,长剑直直指向骆弈,声音中已隐然有了几分凄厉。“大哥,你让开
!”
骆弈眸中黯了一黯,沉沉道:“好二弟,当真不顾手足之情了么?”
苏玄卿的眼中忽地精光大盛,一声悲厉的长啸,长剑陡然幻成一道白虹,笔直刺向骆弈的心口。这一剑来得疾速
凌厉,是苏玄卿的精妙杀着。骆弈有些吃惊于他下手竟忽然如此狠绝,略一怔忡,急急挥刀,闪避。
然而高手相搏,岂容片刻疏忽。
骆弈的刀甫一挥出,苏玄卿的长剑便已到了。又冷又利的剑身从骆弈的心口,透胸而过。
(三)倦游如此
这一剑让骆弈、苏玄卿、谢重华兄弟三人各自俱是怔住了。
“大哥!”谢重华最先回过神来,再也顾不上其他,扑上前去扶住了骆弈软倒的身体,抬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
周身几处大穴。然而鲜血仍然从骆弈胸前伤口处源源不断的汩汩涌出,这一剑伤及心脉,此刻想救骆弈的性命,
已然是千难万难的了。谢重华急得落泪,却也无计可施。
苏玄卿也已猛省过来,踉跄着抢上,扑通一声跪在了骆弈身前,抖着手捂上骆弈胸前那道剑伤,从指缝中溢出的
鲜血让他面色惨白如纸。“大哥,我……我不是……”苏玄卿一语哽咽,悔恨不已。
“三弟,”骆弈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道,“你执念太过,今后……今后好自为之罢。这件事,做大哥的也……
也不来怪你。”接着,骆弈又艰难的转头看向谢重华,费力的绽出一丝微笑,“老三,或许你是对的。然而……
人各有志,你也不得怨你二哥。”
谢重华连忙含泪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大哥,你快莫再讲话了。”
骆弈却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大口喘着气道:“老三,你想的是不错的,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即使你想超脱于事外,只怕也……也不可得了。你也……多多保重罢。”
谢重华含泪答应,骆弈笑了一笑,枕在谢重华怀中,昂首望向杳渺的天际,本来有些空洞的眼神忽然间凝聚了起
来,热切的望着那杳不可及的远方,长啸一声,慨然道:“你我兄弟,艰难一场,到头来……到头来……”骆弈
眼中的光采仿佛有些期盼,又仿佛有些激昂,然而连续说了两遍之后,这些光采却重又涣散,与谢重华握在一起
的手软软垂了下去,顷刻间气息已绝。
“大哥!大哥!”谢重华与苏玄卿使劲摇晃着骆弈的身体,然而骆弈的身体渐渐冷去,再也没有了任何反应。二
人一阵伤恸,哭拜于地。
伤悼了片刻之后,苏玄卿拭泪而起,拾起抛落于地的长剑,恨恨望向跪在一旁垂泪的孟明,咬牙道:“姓孟的,
今日若非因你的缘故,我大哥他也不会无端枉死。休走,今日不取你性命,我苏玄卿誓不为人!”说着,长剑一
振,重又向孟明刺来。
孟明目睹骆弈之死,此刻正懊悔自责,伤恸无已,见苏玄卿持剑要杀,居然不闪不避,闭上了双眼听之任之。眼
见苏玄卿这一剑就要刺上孟明的咽喉,谢重华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孟明跃开几步,避开了这一剑。
“二哥!”谢重华怒道,“大哥也已被你杀了,你仍嫌不够么!”
苏玄卿持剑叱道:“三弟,若不是他,大哥焉能丧命?你让开,今日我非杀他不可!”说着,苏玄卿挥剑又上,
目眦俱裂,定要将孟明立毙当场。
谢重华眼眸暗了一暗,当下也不再多说,探手抽出长剑,划出一道弧线,径削向苏玄卿的手臂。苏玄卿见谢重华
径向自己而来,也无暇再理会孟明,连忙回剑相格。两人顷刻间交手数十招,谢重华终是技高一筹,剑锋挑处,
划过了苏玄卿握剑的手腕。这一剑力道并不甚重,仅仅形成了皮肉之伤,然而苏玄卿吃痛之下拿捏不住,长剑脱
手而出。谢重华衣袖一卷,已将苏玄卿的长剑卷在了自己手中,双手一拗,“啪”的一声,苏玄卿的长剑在谢重
华手里断成了两截。苏玄卿看着这一幕,脸色倏地变得苍白。
“二哥,”谢重华神色惨然,瞧着苏玄卿,冷冷道,“今日我不来难为你,你也休要难为我。”
苏玄卿怔忡了片刻,眼中涌上一片痛切与懊悔,“三弟,我并非有意要杀死大哥的,我真的不是……”
望着谢重华漠然的神情,苏玄卿呆了一呆,一句话说不下去,只得住了。谢重华也不理会,走过去扶起孟明,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