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赌气道:“反正,我就是不乐意。”
二叔哼了一声:“爹已经答应了。”
二婶不再说话了。
我蹑手蹑脚走开了,隔了一阵才又进去。二婶正忙着交代下人收拾,说给三姨他们再添床被子。我心想,二婶终究是个
刀子嘴。
五天后,三姑独自走了,而孟华果然留下。爷爷说,打今儿起孟华暂时住下,家里下人们管他叫表少爷,不许怠慢了。
二叔送三姑出镇上离开时,我左右没看见孟华。一气儿跑回园子去,看见他蹲在那棵桃花树下面,低着头不言语。
我不知道该说甚么,也只好蹲在他旁边不说话。孟华看了我一眼:“我娘不要我了,她自己走了。”
我突然心酸起来,伸手搂住他:“她不要,我要。”
他却噗哧一声笑了:“你要?”
我毫不犹豫:“当然。”
“为甚么?”
“你会斗蛐蛐啊,还有,我困在树上,你会接着我。”我抓抓头笑了。
他看着我,隔了一阵才说:“荣哥儿,谢谢你。”
我不好意思起来:“表少爷,别客气。”
他不满意:“你叫我甚么?”
“表少爷啊。”我呵呵的笑。
他一身手拉住我的耳朵:“别人叫我表少爷那是没办法,你该叫我表哥!”
我笑嘻嘻的求饶:“甚么表哥啊,我就叫你哥吧,反正我也没哥。”
这一声哥,我整整叫了八年。
爷爷说我一个人也闷,就让我们两个孩子住一间屋子。
三姨夫似乎没让孟华学《四书》,故而爷爷发话,说我们白天一块儿去先生那里上学。看着老先生摇头晃脑念着“孔曰
”“孟曰”,我还是忍不住的打瞌睡。孟华却是极聪明的,先生说过一遍的文章他能记得七七八八,一手毛笔字也是棱
角分明,十分漂亮。先生常夸奖他,爷爷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到底是有我们方家的血。”
孟华看起来是快乐而且满足的。他会用心的写功课,会体贴的对待家里的下人。没过多久,家里人都喜欢这位表少爷,
包括二婶在内,终于也对他露出真心的笑容来。
他对我也是极好的。只要打架都是挡在我前面,他身体修长而柔韧,头脑又好,常常出其不意取得胜利。我跟在边上欢
呼雀跃。一起念书常帮我唬弄先生,有时功课都是他代笔。我的字不好不坏马马虎虎,他竟仿得极像,连二叔都看不出
。散学后我们常去山上寺里,玩的一身一手的泥才回来。秋天时就去地里偷人家的苞谷烤来吃,弄得脸上全是黑黑的灰
。然后一起跑到镇外的江里去洗,结果双双感冒。睡在床上互相嘲笑对方的红鼻头,一起笑得咳嗽不止。
但我知道孟华是不快乐的。晚上他以为我睡着了,我就会听到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低声的哭泣。这个时候我觉得很难
过,我不知道能给他甚么,也不太乐意他离开我回家去。但他白天又会变成那个讨人喜欢的孟华,变成那个常常照顾我
的表哥。
到隔年春节的时候,桃花早就谢了。我们学完《论语》就散学,出来的时候看见下雪了。我兴奋的拉着他大叫大嚷,要
知道这里是极少落雪的。
孟华却不太在意的看看天:“这算甚么?北京下雪的时候是会冷死人的。”
我愣了一下:“会死人么?”
“会啊。”他耸耸肩,帮我把书包接过去背着,“路边上会冻死很多人,脸色青白的,一卷席子裹了就扔到乱坟岗里。
”
我摇摇头:“我不信。”
他突然笑了:“你懂甚么。”
我抬头看着他,下雪的时候他的鼻尖微微发红,我伸出手去捂住他的脸:“那你不要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头:“我终究是要回去的。”
我觉得心里堵得慌:“所以你才哭么?”
他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扭头就走。我慌了神,忙的冲上去抱住他的腰:“哥,我错了。”
他叹口气站住了,我死死抱住他:“我以后自己写功课,我以后不爬树,我以后……总之你别走。”
他转过身来好气又好笑:“你可以作主么?”
我神气的看着他:“当然!”
他笑出声来:“可是……我不能。”
我隐约意识到这后面有个很大的隐秘,但是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他只是缓慢的点着头:“荣哥儿,我会记得的,你
说过你要我的。”
我拼命点头,他才笑了。这以后的晚上,他再也没有哭过。
很多年以后我再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我笑了,笑得很心酸。当我终于明白为甚么孟华和同龄的孩子比起来,脸上明媚的
笑容里也会带着一丝不安的阴霾。过早承受的秘密和以后的经历,让他无法毫无顾忌的说笑玩闹,他的心里装了太多的
事情,而我却一无所知,甚至某些时刻无意中流露出的幸福感在刺激他的内心。当我终于能了解这一切,当他的心门终
于向我敞开的时候,他却已经远远的离开了我,永远的离开了我。我不止一次的想,如果那些时候我问他了,他会怎么
说。但转念又想,人生就是这样的,很多话当时问不出口,就是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了。爱情也是一样的。只是那时候太
小,那还不是爱情。我把一切通通推给年少无知,这样我才能心平气和的接受他的离开,接受他离开我。
哪怕我曾经真心的告诉过他,无论如何我都是要他的,但是他的答允也因为年轻,而没有任何兑现的可能。
三
1928年,民国十七年到来的时候,我和孟华已经在方家镇整整生活了八年。外面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4月的时候,蒋光
头在徐州誓师北伐。6月初的时候打到了北京附近。那月8日,北伐部队进了北京城。21日南京国民政府明令改直隶省为
河北省,并改北京为北平,作为特别市。爷爷很着急北平的三姑家景况如何,但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只好瞒着我们两
个小的,嘱咐家里人只对我们说一切都好。我竟就信了,也没多问。
家里变化并不大,那些政治的事情对于遥远的方家镇而言并没多大影响,至少我当时没有看出来。二叔的生意越做越好
,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但这几年仍然可称过得很安稳。我日后常常想到这八年,比起日后的生活简直可说是天堂一般
的美妙。
二叔很是疼爱我们,有时候也带我们一起去看戏,或是领着我们去应酬生意上的客人。孟华果然是有天分的,不论甚么
他都能觉得有趣。可我只觉得腻味,寻思着回后园爬树去。孟华怎么都不许,说要是我又摔了还是他受罪。说这话的时
候十分严肃,倒叫我不好驳他,也只得腹诽几句罢了。
孟华长高了不少,他已经过了十六岁的生日,在我面前总是装出大人的神气。我热烈的盼望着八月的到来,那样我可以
再大一点,好跟上表哥的脚步。
已经学完了《四书》《五经》,先生让孟华起来背《大学》。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字正腔圆的念着“大学之道,在明
明德”,心里突然想到,已经没了科举,还学这些作甚么。
先生等孟华背完,点头叫他坐下,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摇头晃脑道:“方老先生昨儿和我说过,经典之余,还是要学些养
心怡情的文章。打明儿起,咱们开始讲《文心雕龙》吧。”
我自是不认得甚么雕龙的,心里只盼着早些下学,我好和孟华一起去市集上听说书,或是看戏。这些都是极有趣的,虽
则回去晚了,不免要被二婶埋怨几句。但为回家之后,爷爷请的师傅还要来教我们画画,故此也不愿回去。
我不太喜欢画画,总觉得墨不够黑。看着孟华已经下笔在画了,我急得小声求他:“我的墨不黑,怎么办?”
他总是抬头看着我认真道:“那就再磨一会儿。”
我气得直想踢他。可他皱着鼻子忍笑的样子很是好看,我也就笑了。孟华学东西仿佛有神仙帮他一样,甚么都学得极快
。念书是,写字是,画画也是。他画的竹子至今还在我房间墙上挂着,而也只有我知道,他是会背着先生用毛笔悄悄画
乌龟来逗我的。
八月丁香花开满山墙,我还记得那天学到《文心雕龙·颂赞第九》,路上还在和孟华说着“黄白之辩”。到家的时候看
见正堂里有人在,我和孟华猫着身子,想从廊下的院子绕过去。却听见爷爷的咳嗽:“是荣哥儿回来了?”
我只得站定:“是,爷爷。”
“华哥儿呢?”
“我在这儿。”孟华也只好出来。
爷爷冲他招手:“你来。”
孟华唤了声外公,有些犹豫的走进去。我本想跟着,爷爷却一摆手:“荣哥儿先去玩儿,一会儿叫了再来。”
我只得离开,回头看见孟华,他冲我笑笑,口型在说“没事儿”。
我怏怏的来到后院,看见二婶正在指挥下人晒粮。我歪在一边看看,顺手倒了杯茶水递给二婶。二婶笑呵呵接了:“怎
么今天倒早?”就又回头看看,“嗯?华哥儿呢?老爷子留了他吧。”
我耸耸肩小声道:“好二婶,你且告诉我,来的是甚么人?”
二婶擦擦我脸上的汗:“我也是无意听见的,说是你华哥儿家打发来的,想接他回去。”
我一愣:“他要走么?”
“这也说不准。”二婶摇摇头,“他在这儿也八年了,突然说要走……我,唉。”二婶叹口气。
我却觉得眼睛酸酸的,似乎是要哭了。赶快忍住,一把拉了二婶:“二婶,好二婶,求你给爷爷说说去,不要叫表哥走
了,可好?”
二婶颇有些为难:“这还得等老爷子的计较。”
我抹抹眼睛:“那我去和爷爷说。”
二婶慌的一把拉住我:“小祖宗,这可不是你能说的上话的事儿啊。”
我只管扭着要走,二婶死死拉着我,一边赌咒发誓说华哥儿这么懂事,爷爷定是不会让他走的。正闹着,就听见孟华的
声音:“你又怎么了?总不是又偷了厨房的糕饼,叫二舅母捉住了要罚吧?”
我心里着急,挣脱二婶的手跑过去,紧紧抓了他就问:“你走么,走么?”
孟华冲我眨眨眼睛:“谁走,谁要走?”
我却觉着他眼睛微微有些肿,疑心他是哭过的,心里顿时乱成一团:“哥,你说实话吧,二婶都告诉我了。”
孟华一听这话,转头就盯着二婶。他虽才十六,可眼睛里亮堂堂的叫人害怕。二婶竟不敢看他,抿抿嘴转身吆喝下人们
手脚勤快些。孟华叹口气,拉着我的手走到后园树下:“你听别人胡说,就是不信我么?”
“那么,你说。”我带着哭腔哽咽道。
孟华笑着捏我的脸:“我有说过我要走么?”
“可二婶说你家来人了……”我喃喃低语。
“是,北平家出了点事儿,母亲想叫我回去一趟。”孟华抬头看着没有花的桃树,叶子是浓密的绿色。
“那你去么?”我十分紧张,心跳得要出来一般。
孟华低下头来看着我:“你想我走么?”
我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怎么可能!”
孟华笑起来:“那不就完了?”
我一愣:“完了?”
孟华笑呵呵道:“后儿就是你生日,想要甚么?”
我这才想到就该十五了,于是笑起来:“我要吃重油月饼。”
孟华假装恶心的耸耸肩:“那么腻的饼,你偏吃得下。”
“你可不许和我抢。”我可是记得的,每次家里做的重油饼,孟华一边说腻得死人,一边和我抢。两个人最后都吃得像
个花脸猫儿似的才算罢休。
当天晚上我没见着北平来的人,爷爷也不提。我就没再想,一门心思盼着十五过中秋。
十四晚上吃过饭,二婶端着碗面条来我屋里,见我和孟华正在闹着,也就笑了:“还不过来吃平安面?”
我忙的跑过去,深深嗅了一下:“好香!”
二婶擦着手递给我筷子:“还不快吃?吃了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我拿着筷子咬了一口,突然转头看着孟华:“哥,你也来吃。”
孟华笑着摆手:“那是你的平安面。”
我拉他过来,硬把筷子塞他手里:“那就沾沾我的福气。”
孟华哭笑不得,假意嫌弃道:“看你吃得全是口水,谁要吃?”
我不乐意瞪他一眼:“那有甚么?腊月你过生日时二婶做的面,我不也吃了么?我都不嫌你的口水。”
孟华尴尬的笑笑看看二婶:“那不是你非拧着要吃?”
二婶乐不可支:“这都多大人了还为这个争?我再给你们煮一碗就是。”说完出门去了。
这碗面最后还是我和孟华一人一半吃下肚去。
第二天就是十五,学堂放假不用去,我们疯了一整日。晚上凉爽得紧,风带来香甜的桂花和槐花气味,月亮明晃晃的挂
在天上。我们坐在后园树下,一把一把的吃着板栗花生,还眼馋的盼着二婶赶快把月饼端出来。
爷爷在正厅招呼着镇上和城里的大户,二叔陪着酒,隐隐有请的戏班子的唱曲儿声,我们乐呵呵的说着话,讨论一个我
们已经讨论了八年话题,月亮里面住着的嫦娥吃不吃月饼。
“我说她一定是吃的。”我拼命点头。
“那可不见得,月亮上有人做么?”孟华不同意,“吴刚,定是不会做的了。兔子只会捣药,也没说会做月饼。”
“可是嫦娥是神仙,她变出来就可以了,何必要人去做?”我挑挑眉毛。
孟华失笑:“是,我怎么没想到。”见我得意的笑,就又眨眨眼睛,“可是,神仙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么?”
我张口结舌道:“啊……但王母娘娘不还有蟠桃宴么?他们是要吃的。”
“算你有理。”孟华无奈点头,却又想到甚么,“你今天就十三岁了。”
我嚣张得紧:“可不是!”
孟华又点头:“那以后的功课就该自己做了吧?”
我吐吐舌头:“有你在,干吗要我做?”
孟华哭笑不得:“那你上学干吗?”
“因为你也上学啊,你去我不去,我一个人在家多闷?”我歪着头,“记得那年冬天病了,两天不能去学堂。你一个人
走了,我气闷得紧,差点儿没拆了被子。”
孟华想着也就笑了:“可不是。”
“倒是你,怎么就能这么聪明?”我摇头叹气,倒不是嫉妒,真心的羡慕罢了。
孟华抓抓头也就笑了:“是你不用心罢了,你比我有天赋。”
“又瞎说。”我抓了一把花生,嚼得作响。
“可不是?上次我说先生一定要考默书的,你懒洋洋的就看了一遍,若不是错了几个字,你就是全默出来了。”孟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