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与茉莉花之二 五弦琵琶——佐仓朱里

眷顾的人听。
月心颤抖着双唇回答道。
“……朱子明。”
“是的，正是在下。公子……真是怀念啊……”
朱贤，字子明。他用曾经在父王面前保护自己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刚才堵在月心胸口的东西，变成问题不断地满溢了出来。
“子明，那之后你怎么样？怎么到这里来了？现在在琰国作官吗？”
子明回答道。
“不。我至今还是湘国的臣下。”
强硬的口吻。那种强硬让月心不禁觉得恐怖。
在湘国被众人称作逸才的朱子明，不顾月心得关心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
听说代府有人要寻找五弦琵琶，就追踪着那人的去向，最终找到了这里。果然是您……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上次大战

里所有的王族都惨遭灭族，我一直希望眼不能
见物的您能逃过一劫。但是却怎么也查不到您的消息，我也绝望地认为过就算您没有被问罪，也会被卷进混乱里去……

但是，幸好没有放弃。”
“子明……”
“请务必与我一同回湘国去。就算我的力量是这么绵薄，我也会助您复兴湘国的。”
月心叹了口气，不得不给予子明燃气的理想浇上冷水。
“故国已经灭亡了。”
“您在说什么，不是还有您在吗！与我一同回湘国去吧。”
“故国尚在的时候我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事到如今，我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不，不！在湘国还有很多大臣不满琰的统治。让他们知道您还健在的话，该是多么振奋人心啊！”
“……然后要举旗反叛琰国，这次走上彻底的毁灭道路吗？”
“公子……”
子明的声音动摇了。
月心继续说下来。
“大
家想必在上次的战争中都见识到了琰国的精兵吧。湘国是不可能战胜的。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自尊的话，就齐心协

力来弥补琰的不足之处好了。听说现在在故
国，不仅是从琰国派遣过去的人，就连本国的士大夫也有发言权吧。琰国很注重人才。这比起搬出失明的公子来，要贤

明的多了。”
“……公子。”
“湘国那个无名的公子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回故国了。”
子明紧紧握住了自己抓着的手。他到底是以怎么样的心情听完自己的话的呢。
月心的声音柔和了下来。
“我在故国的时候，真的很受子明的照顾。……以前我是个鬼魂般的存在。被先王那样的嫌弃，禁止别人看见我，与我

说话。但是只有子明你，带我到了有光明的地方。你也因此而遭先王怨恨，甚至被贬了职——明明是可以被拔擢道太子

太傅之职的英才，却因为我的缘故……”
“公子，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谢谢。”
月心回握住子明的手。
“谢谢你发现鬼魂般的我。谢谢你教我学问和琵琶。”
“公子……”
子明的声音哽咽了。
“我不希望你遇到危险啊。……求你了。”
月心低下了头。
“公子……！”
子明痛苦地咬紧牙关。
“真的……不愿意回湘国吗？”
月心惊讶地发现，即使被这样问着，自己的内心却依旧不可思议地平静。现在就是回想起死去的父王和弟弟来，也是一

样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了。
“……湘国虽然是我的故国，但是对我来说，已经是完全不想再回去的远方土地了。这里才是我该存在的地方。”
“……公子。”
“来……小心地出去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抛弃复兴故国的幻想，找到你新的生活方式啊。如果你有在琰国出

仕的希望的话——”
但是他的话却在中途就被打断了。
“就算天地颠倒过来，我也不愿在琰出仕。”
他的口吻十分激烈。
“您忘了吗？琰国可是让湘国灭亡的国家啊！”
他像是要咳出血来似地悲痛地叫着，月心为自己的考虑不周感到很羞耻。
“是啊。我不会再提了。”
月心召唤了应该在外面望风的柏翁，老人很快就进来了。
“给子明取件衣服，以备赶路之用——”
“……遵命。”
老人微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子明强忍着泪水。
“公子……”
月心真心地向他道歉。
“没能为你做什么，我很抱歉。”
“公子……！”
子明双手捧住了月心的手。
片刻之后，柏翁将放了衣物的包袱递给子明之后，他又再次捧起了月心的手。
月心将手放在子明的肩上。
“我不能送你了……保重身体。”
“公子也是，请多保重。”
“谢谢。”
老人代替月心为子明送行。当子明走向后门的时候，月心拿起了琵琶。
扭紧弦轴，调音，月心弹奏起了以前子明教自己的曲子。希望她能听到——就当是饯别吧。
自己现在能在这里，归根究底是托朱子明的福。能在上次战争中捡回性命，能主宰这个国家，都是因为自己对湘国的奇

书名著还留有记忆。如果连这点才能都没有了的话，一定也只能沦为众多受父王株连而丧命的王族之一。即使得到赦免

，也只可能命丧荒野吧。
——公子，我所读的文章，您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中了吗？真了不起。
那是八岁的时候吧。自己引用了前天子明给自己读的文章里的一句话发表自己的感想时候，子明惊讶地如此称赞自己。
——那么，以后我就带各种书籍过来吧。反正我现在是看管文库的小官，既有空闲又有机会。
他带着自嘲意味地笑着说。
——陛下！公子难道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吗！
滴
答，眼泪落在了拨动琴弦的手上。月心觉得奇怪。即使是受到亲生父亲责骂的时候，自己也从没有哭过。就好像体内已

经冻结住了一样，不，冻结成冰的话，还有融
化的一天，但那却是永远也不会融化的，就像石头一样，冰冷，坚硬，沉重，怎么也剥离不出来。而子明却从父亲那蛮

不讲理的愤慨中保护着自己，就好像是要将自
己从父亲的视线下隔离开一样，把自己藏在他的宽袖之后。
“……公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柏翁但心地唤着自己。
“爷爷……”
呼吸乱了，已经弹不下去了。月心也不再继续。
“七年……八年了吗。是子明把学问传授给被废了嫡、移居在北之离宫的我的。父亲将我看做是鬼魂……子明说想要确

认鬼魂的存在，而特地来到了被禁的离宫。他何必要这样做呢，明明父王已经许诺过要提拔他为太子太傅的。”
太子太傅，是负责教育太子的管制。能被选为这个官职本身就证明了是优秀超群的人才，而且如果太子继承了王位的话

，更会让太子太傅登上重要职位，为自己出谋划策的。
“子
明是那么优秀的人，他的头脑绝对是能够判断当时的情形的。可他却指责父王说，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当作是鬼魂一般真

是荒诞无稽。那时他还能活命就已经很不可思
议了。之后他被贬为书库监官的闲职，受到冷落。他几乎每天都读书给我听。音乐也是……琴，瑟，洞箫，排箫，他什

么都会，还教会了我弹四弦琵琶。对我说五弦
琵琶更加精深的也是子明。原来的琵琶也是子明给我的……托琵琶的福，我们终于能够再会了，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月心的眼泪不住地往外流淌着。
“公子……”
老人的手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背。从小时起，这双手就一直这样抚着自己。
“……子明他怎么样了？”
“他一身庶民的打扮。比起在湘都的时候，他消瘦了不少。是自打那之后，就忍着国破家亡的屈辱以平民的身份过活着

吧。”
“……都是因为我。”
“请不要说这种话。子明大人也不会把自己的不幸怪罪到公子身上的。”
月心身体颤抖着。如果他责骂自己“那都是你的错”的话，就好了。但是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事到如今，更是无法原

谅自己了。
故国还是琰国，这样的选择让人为难。而自己不用说是想留在这个国家的。这就让事情变得更棘手了。
任由眼泪流落，月心问道：
“爷爷……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回湘国去比较好？”
柏翁拿起了琵琶。
“爷爷很清楚您在故国的时候的艰辛。事到如今，您也不会忽然兴起想要回去的念头吧。”
“爷爷想回去吗？”
“……老奴就算是回去了，也无处可以寄身。公子不管在哪，老奴都会跟随在公子身边的。”
“如果——我说要留在琰国呢？”
“如果这是公子的期望的话。”
月心惭愧地感到胸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就因为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做不来，所以才把柏翁束缚在了自己身边。
“……对不起。”
“您别这样说。”
无论何时都那么温柔的手，为自己抹去了泪水。
“老奴为您倒上茶。今天的茶点有公子喜爱的梅子蜜饯。”
老人努力地将话题转到轻松的事情上。
“再过两个月的话，杏和李就要结果了。今年老奴我也想做些蜜饯呢。”
“……真期待啊。”
“是。老奴也很中意这个国家呢，不管怎么说，冬天很温暖，而且水果多汁很好吃。”
“嗯。”
月心终于露出了笑容。老人虽然不幸地遇到了自己这么一个不可靠的主人，但是却真心地为自己尽心尽力。这份恩情令

月心感动到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地步，并且对于不能回报这份恩情的自己，他深深感到惭愧。
 
（待续）

到了月初，太牙不知为何总觉得每天都踏实不下来。听园艺师说，夏季最早的花即将绽放了。——而夏季最早盛开的花

就是茉莉花。
从静清宫回来之后，太牙一反常态很开心地与群臣答礼寒暄。可能是弄假成真了，他现在真的觉得好像大病痊愈一样舒

畅。
诸臣真挚地表示了自己的宽慰以及祝愿之情，接着，他们又重提了太子外出期间上呈的治水对策提案。
琰国与中部各国比起来雨量较多。正因为如此，发生水灾的可能性也比较高。且接下来就要进入雨季了，所以必须马上

做好准备。
于是太牙传召熟悉土地情况的人来了解情况，又派人去现场调查，然后与诸臣一同讨论了实际对策。等回过神来的时候

，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淡宫了。
等第一朵茉莉花开放的时候，就带着花去看望月心吧。太牙在心中下定了决心，正心想着花会在何时开放，是今天还是

明天的时候，听到有人同他说话。
“小君？您累了吗？”
太牙回过神来。火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这话听你说起来，完全没有一点担心的意思啊。”
火乌一点也不在意太牙话中的讽刺之意。
“那是您听错了吧。”
“……什么事？”
听到太牙介于怃然与不悦中间的问话，火乌故作正经地回答道：
“首先是来向您请安。而后微臣不是为自己的事而来，是来替人传话的。”
“说吧。”
“园艺师说——”
没有听火乌说完，太牙就扔下火乌，一个人飞奔出了书房。
“大清早的就那么不安生啊，小君。”
火乌在背后低声地嘀咕着，但想必这些话是入不了他的耳朵。太牙刚走到外面，园艺师早已在那等候着了。
园艺师恭敬地呈上的花钵中栽种的是刚刚盛开的茉莉花，有三四朵雪白的花朵已经伸展开了花瓣。
今年夏天最初的茉莉花，与去年相比没什么不同，依旧有着楚楚动人的姿态与优雅的花香。虽然违背自然的原理在冬天

盛开的花朵也有其独特的风味，而且也是当时的太牙和月心必要的东西。不过还是应季而开的花最为美丽啊。
想快点让月心看到。丢下几句慰劳园艺师的话，太牙便即刻赶往淡宫。
在小离宫大嫂前面庭院的沙舟认出了太牙，一时有些惊慌失措。
“太子殿下！”
“月心起来了吗？”
“是的。和平时一样……那个，殿下！”
沙舟出言阻拦了快步走上台阶的太牙。
“怎么了？”
“您手上的东西，让小的来拿吧。”
让贵人一直拿着东西，沙舟很是于心不安，便如此开口说道。
太牙听了他的话，却笑了起来。
“你想剥夺我的乐趣吗？”
“啊？”
“不必在意。继续干你的活吧。”
“这可使不得。请让小的先去通报一声。”
沙舟规规矩矩地说着，然后出声向里面通报。
而太牙没等里面的人回应，就快步地跨开步子往里边走去了。
老人在月心的房间前迎接太牙的到来。
“恭迎太子大驾。”
很难的老人没有了平时的紧张。
“柏翁看起来气色不错啊。”
太牙边说着玩笑话，边走进屋去。
屋内，月心正站着迎接他的到来。
“早安。您来得还真是早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月心注意到了室内飘浮着的香味，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这就是自己想看的表情啊，太牙这样想着心理满足不已。这个笑容就是能将他的疲劳和郁闷吹得烟消云散的灵丹妙药。
“这是今年开得最早的茉莉花。”
将花摆在桌子上之后，太牙以为月心一定会守在花前，不肯离开。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月心很快就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您特意拿过来了？”
“……你不喜欢吗？”
太牙心想，他是厌倦了吗？确实同样的事情做了那么多次是会让人感到厌烦的。这样的想法让他很是不安。但是月心却

摇了摇头。
“不，我很高兴……很高兴您能来。”
美丽的月儿为什么看起来好像是快要哭泣出来了呢。太牙紧紧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