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可怜的人!
我蔑视的眼神让他更加地生气,发根在他手里收紧了,连头皮都在隐隐发痛:“你是不是又想告诉我,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懂得你们的感情?你和你的未婚妻是真心相爱的?哈,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们的交易告诉她?怕她担心吗?你们都把爱情当成家家酒!如果你真的爱她,就该让她和你一起承担屈辱!而她也没必要因为我的出现患得患失!所以对我来说,你们所谓的爱情——真是廉价!”
我没有用语言反击他,因为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作用。如果他想用这番话来刺激我,那么他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我没有如他希望的那样愤怒地跳起来指责他!对死亡的觉悟和对玛瑞莎的怀念让我异常平静。
波特曼少校急促地呼吸着,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的失态。他松开手,转过身背对着我拧亮了台灯,然后翻看着那把被缴了的匕首,半天没有说话。我现在是待宰的羔羊,不能为自己做任何事,只好默默注视着他的行动。
“我不会杀你的,伯爵大人。”金发的军官终于再次开口,“我说过我不会成全您的愿望,但您如果还要坚持来杀我只会是自寻死路——您甚至连枪都没有。”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是个手无寸铁的市民,而他是占领军;他随随便便就可以像捻死一只虫子一样把我消灭。有了第一次的意外后,他将特别防范,我的行动都会像个小丑似的被他嘲笑。但是——
“你认为我会放弃吗?”
他轻轻地笑了:“不,不,当然不会。您会不停地尝试,直到成功。不过没关系,我不介意。”
波特曼少校走到我的身后,用钥匙打开了手铐。
突如其来的轻松让我的关节发出咯咯的响声,我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站起来,皱起眉头看着面前这个人。
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快走吧。”
我没动,惊讶和疑惑一定在我脸上表露无疑:“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我很清醒。”这个身材挺拔的男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匕首嘣地一声栽在桌子上,向我露出残忍却自信的微笑:
“我会在这里……等着你来杀我!”
于是我回家了。
清冷的街道上只有很少的行人,路灯昏黄地闪烁着,虽然还不到宵禁的时间,但荷枪实弹的德国人已经走上街头。
又下雨了,冰凉的水珠沿着我的头发滑落到脸颊上。我把手揣在口袋里,还是没有感觉到一点温暖,我想我的眼泪也被这冷冷的空气冻结在了眼眶里。
一切都是老样子,我的朋友们在客厅里焦急地等着我,约瑟用仇恨和鄙视的眼光看着我,而玛瑞莎,我的玛瑞莎躺在卧室里……没有生气。
但是我知道自己改变了,我的某些想法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波特曼少校从我身上切除了一些东西,让我能下决心做很多事。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吧。
葬礼安排在五天后。我亲自给母亲打了电话,请她到巴黎来;而约瑟负责通知吉埃德先生和夫人。
我没有办法面对伤心欲绝的老夫妇,我辜负了他们。他们把最重要的女儿交给我,而我把她送给了死神,他们的哭声和眼泪让我无地自容。约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所有的悲伤藏在了眼睛里,他看我的样子让我想起四天前和他说的话:
“我会杀了那个人。”我站在琴房的窗前告诉他,“我用我的生命发誓,我不会轻易放过害死玛瑞莎的凶手!”
他冷冷地看着我,只是哼了一声。
“请你相信你姐姐的眼光,她不会爱上一个会背叛她的男人。所以,也请你当一个证人,我会实践这个诺言。如果我没办到,那么你有权力……杀了我!”
年轻人颤抖了一下,久久地看着我,似乎在衡量着我话里的真实性,最后向我伸出了手。当手掌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这个约定会让自己没有回头的路。
葬礼简单而朴素,这是玛瑞莎一贯主张的风格。
黑色的棺木里有我为她写的小夜曲,只有半首,永远无法完成。当神甫念完悼词后,我吻了吻手中纯洁的百合,把它们抛洒在棺木上,潮湿而沉重的泥土很快把那洁白的身躯和我的爱情一起埋葬了。
我站在墓旁看着工人们的劳动,脸色苍白得像个鬼。母亲靠在我身边死死抓住我的手,仿佛我下一刻就要跟着玛瑞莎离开。她一接到电话就从阿曼德庄园赶到巴黎,在刚见到我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牢牢地抱住我;而我在她的怀抱里也明白自己怎么才能获得暂时的平静。
“哦,夏尔特,夏尔特……”她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眼泪在黑色的面纱后面划出一道痕迹。
我拍拍她的手,虚弱地笑了笑。
我能在母亲和西蒙他们担忧的目光下安排好玛瑞莎的身后事,一件件有条不紊,镇定得让他们吃惊,现在又怎么会因为简单的仪式就倒下去。
当雕刻着花冠的十字架竖起来以后,宾客们一个个走过我面前向我表达哀痛之意。我机械着回礼,但是却把注意力放在了最后一个人身上。
这个中等身材、拿着黑色礼帽、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在我露出了诚挚的眼神:“……我很难过,伯爵大人,我没想到竟然发生这样的事……”
“非常感谢您能来,雷蒙德·戴斯先生。”
“那些法西斯,他们都该下地狱!相信我,他们会得到报应的!”
“是的……”我压低了声音表示赞同,然后转过头对母亲柔柔地请求到:“妈妈,拜托您帮我送送客人们好吗?我有事必须和这位先生谈谈。”
她美丽慈祥的脸上浮现出担心的神色:“夏尔特……”
“是公事。”或许我的眼睛让她无法拒绝,“我向您保证,我真的没事。”
她吻了我的额头,向我们告别,和西蒙他们一起招呼着大家从停柩门出去了。
玛瑞莎的墓碑前只剩下我和这个音乐出版商,空气里开始有了下雨前潮湿的味道。我蹲下来,抚摸着粗糙的石料。寂静的气氛让我身后的人感觉到诧异:“伯爵大人……”
“《巨人》的出版还顺利吧,戴斯先生。”我轻声问到。
他的表情显然很意外:“……恩,还行,至今没有什么大的纰漏,我们很安全。感谢您的帮助,伯爵大人。”
“哦,这不算什么。”我摆了摆手,“我想可能一点点现金起的作用不大,我也许该再多出一点力。”
他皱起了眉毛:“我不懂您的意思,伯爵大人。”
“你应该认识地下抵抗组织的负责人吧?请转告他,夏尔特·德·诺多瓦希望能加入。”
他看着我,露出一幅恍然大悟的神情,却摇摇头:“对不起,伯爵大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您必须明白,地下抵抗运动不是单纯的复仇,我们是为了法兰西。”
“我知道。”看来他确实认为我很冲动,“您也应该明白我是一个三十岁的成人,早就脱离了浪漫主义的梦幻阶段,我了解自己的行动代表着什么。我不会要求你们给我一把枪,然后冲进党卫队分部!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把悲伤和仇恨都宣泄在一个有用的地方,这是为了玛瑞莎,也是为了我自己……”
“伯爵大人,我们很感谢您的帮助,但是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事业!”
“我的妻子和孩子躺在这里,您还要劝我远离危险吗?”
“……”
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窘迫,然后戴上礼帽,轻轻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会帮您转达的,过几天再给您消息。不过,伯爵大人,希望您能考虑清楚,这对您而言是把生命放在钢索上的运动,摔下去就粉身碎骨。”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我望着墓碑上的花环,闭上了眼睛——
亲爱的,我会实践自己的诺言,请给我一点时间。
在1940年年底,圣诞节之前热闹气氛弥散在寒冷的空气中,似乎社会上的次序在不知不觉地恢复。尽管物资短缺让我们品尝到了有史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冬天,但是无论如何生活也得继续下去。
纳粹国防军没能赢得对大不列颠的战役,这让他们初到法国时的不可一世稍稍收敛。但他们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所有的亲善举动逐渐消失,平民百姓也对德国的灰色制服十分厌烦。敌对活动越来越多,德国人在许多服务场所受到怠慢,偶尔还有人向他们打冷枪。
他们的反应是加强了对占领区的控制,我和所有人一样被敌视的眼睛监视着,邮件常常有撕开的痕迹,隔三岔五地就会有查证件的秘密警察上门。
但是这一切都不会像从前一样让我感到生气和不平,我把自己的精力放在了更重要的事情上。
我又重新接过了“夜莺”的管理和经营,并且把它扩大了;我请回了大部分演员,并且还招聘了“新人”;我把从前只在沙龙中进行的演出改成了在大戏院的公演,还安排了三个流动的演出小组,他们常常在靠近维希一带的小镇上表演,而且很受欢迎,只不过每次回到巴黎以后成员都有点变化,比如少了一两个人什么的。
西蒙和拉丰当然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是他们说不出任何阻止我的话,我请求他们为我保密。
“至少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我对他们说,“这种事情了解的人越少越好,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是‘夜莺’的股东,我甚至希望连你们也瞒过去。不过我已经在那些演出小组的所有文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你们很安全。”
“去他的文件,你知道我不担心这个!”西蒙忧虑地望着我,“夏尔特,你在冒险——地下逃亡网络只要有一个人被捕,所有参与者都会暴露,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坐牢、枪毙、进集中营?我当然非常清楚。
拉丰看着我脸上淡漠的神情有点生气:“夏尔特,我们到时候也救不了你!”
我牵出一点点淡淡的笑意:“老朋友,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
他刚开始蓄须的脸上呆了一下:“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替他们送过两三次信,但这根本不算什么,德国人不会知道的。我很小心!”
“我也一样小心。”我拍拍他的肩,把脸转向西蒙,“请相信我,我会保护自己的。如果我还做出什么冲动的事,玛瑞莎是不会原谅我的。”
于是,我做的事在只限于戴斯先生、西蒙、拉丰还有几个抵抗组织的成员知道。我瞒住了母亲和其他人,甚至连我的秘书皮埃尔也认为我不过是用“比以前多得多的工作”麻痹自己而已。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逃亡者开始传言:在抵抗组织里有一个代号为“天鹅”的人,他负责藏匿一些从盖世太保手里逃出来的人,把他们送到占领区和傀儡政府的交界处,从那里逃出国境线;或者利用演出的机会把他们送到瑞士边境。
1941年春,“天鹅”的触角第一次伸到了暗杀领域。在一次针对德国兵站的爆炸行动以后,他变成了地下抵抗组织中有名的人物。
而我也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期待着与波特曼少校有一次实力等同的交手。
天鹅奏鸣曲(十)
1941年的巴黎是德国人发财的好地方,但对犹太人来说,这里变成了人间地狱。
刚开始,他们对这个可怜的民族的反感仅仅表现在恶作剧上,比如砸碎橱窗玻璃、强迫他们在马路上向德国兵行礼之类的,但盖世太保渐渐不满足于此了,他们亲自出马,有步骤地对犹太人没收财产、隔离监禁、赶尽杀绝……
五月二十九日,官方颁布了一条新法令:“……凡六岁以上的犹太人,都必须用黄布制作一枚手掌大小的黑边六角星,牢牢缝在上衣左胸显眼处,上方用黑笔书写‘犹太人’的字样,不得有任何违命……”
真是令人恶心的命令。
所以当我看见德亚律师神色憔悴地戴着那个东西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可遏止地愤怒起来——
“他们把这里当成屠宰场了,那些畜生!”
“夏尔特。”慈祥的老先生非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他们在每个占领区都这样做,从巴黎沦陷那天开始我就明白这是迟早的事。”
“您真的要走?”
“是的。我已经托人帮忙打通了关节,下个星期就带着全家去北非,然后到美国。”德亚先生从公事包里拿出几份文件,“这是办完的过渡手续:你所有的不动产和证券全部划归伯爵夫人,留在你手里的只有‘夜莺’的一部分赢利和现金。”
“谢谢。”
他疲惫地笑了笑:“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工作了。孩子,好好保护自己吧。”
我从窗口目送德亚律师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把文件锁进保险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