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没什么,不用担心。”夙逸对我露出一个让人放心的笑容,转身离开。
我微不可闻叹了一声。
虽然漠嫣我只见过她一面,但我知道,她还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完完全全把自己最初的爱恋全部交给了秦封雪。
是我。毁了她的爱情。
“颜小姐。”
我抬头,这才发现屋子里的人竟然都已经离开,只剩下我和秦妈……
“夫人?”
女子温和露出点笑意,眉眼和嘴角弯出最柔和的弧度,一瞬间就让人觉得宁静和暖。
“外面阳光挺好的,颜小姐不介意陪我这个闲人散散步吧?”说着抬起一只手。
我顺从走过去,扶起她的胳膊。“当然不会了。”
于是,我扶着秦老夫人,在苍松绿竹掩映的花园中慢慢散步。
“练武很多年了吧?”忽然,她这样问。
我怔了一下,从实回答,“是。”
“总是叫颜小姐太生分,不知颜小姐字为何?”
“广寒。”我亦没有犹豫,把这个天下人尽皆知的名字不轻不重吐出来。
她没有露出任何惊愕的神色,始终淡淡笑着,微垂眉眼,目光落在光影斑驳的雨花石小道上。“问我殷勤,几年尘土。广寒别后,与谁曾共幽会。一日失却人间,十常八九,何事如人意。风月佳时,江山艳处,无复怀愁悴。倚栏舒啸,六经时自心醉。”女子低沉的声线在耳侧滑过,带着微微的叹息和唏嘘,“原来,封雪等了那么多年的人,就是你呀……”
我微微一怔,不由就停下了脚步。“夫人……你刚才说……什么?”
女子走在了我的身前,她稍稍侧头,回头看向我,“这阙词,是封雪曾经刻在一处崖壁上的。广寒,你也知道的吧,封雪那孩子的个性,永远把心事隐藏起来,不许任何人介入他的内心。他肯定也没像你说过……”
而后,她言止于此,淡淡笑着等着我。
我也隐约明白,如果我追问,我知道了秦封雪的事,也许就再也无法从秦封雪的身边,逃离。
但是我仍然忍不住想要知道。那句“等了那么多年”究竟是什么意思。
反正……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反正我已经下定了最后死在这里的决心。
反正。就算知道了。结局也不会改变了吧。
想到这里,我忽然也笑了,带着一点无所谓的情绪。“请夫人告诉我吧。”
她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一瞬,末了轻轻叹息,“你知道为什么封雪这么多年未娶么?”
我摇头。照例说,按秦封雪的性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扩大浣剑门的势力,其实联姻是最简单的方法。可是他宁愿采用铁血手段,金戈铁马多年,把浣剑门建成如今的庞大势力,才与重华山庄联姻——前提还是明知道段秋凉是他的敌人——的确有些奇怪。不过话说这也不是解释不通啊……比如说,秦封雪他是个弯的,娶了女人过不下去呀……
我打住自己的思绪。摇头。
“不知。”
“实际上,他刚坐上浣剑门门主之位时,我就劝他娶唐门的大小姐,但是他却拒绝了。那时候,我对封雪还很苛刻,逼他必须给我一个拒绝的理由。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娶……”女子仿佛陷入了对往日的回忆,脸上带着一丝恍惚的怀念,“我第一次见他那样执拗的态度。他说,他会等一个人。即使现在等不到,以后也会等,以后等不到,也会一直等下去。”
我微微蹙了眉。
女子的目光忽然透彻,直直看进我的眸中,“他等得人就是你呀,颜广寒。生死判的杀手,颜广寒。”
眼前,忽然从虚空中飘下大片的雪花,记忆漫溯上来,图景又回到很多年前的一个雪夜,那天,也是在这座宅中,我第一次见到他。
惊鸿照影,一见倾城。
那天,在我失控时,他说过。
我等了你八年。
原来……那句被我随随便便遗漏了的话,是真的。
女子慢慢走过来,执起我的手,她的掌心细腻柔软,带着暖人的热度。
“其实,我今天来见你,也只是好奇,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可以让封雪对你动心如此。现在见了,我也明白了。你们是同一种人。我在你身上看到一种气质,将你突兀从这个世界中分离出来。即便站在茫茫人海之中,也如同独身一人身处旷野,光风霁月,天高云淡。你们,很像很像呢……”
第九十四章 最后的自私
侍女们掌灯时,我才慢悠悠独自一个人往秦封雪的独院走回去。
问我殷勤,几年尘土。广寒别后,与谁曾共幽会。一日失却人间,十常八九,何事如人意。风月佳时,江山艳处,无复怀愁悴。倚栏舒啸,六经时自心醉。
明明只听过一次的词阙,却就这样牢牢记下了,徘徊在思绪中,想着那人一袭白衣委地,手中三尺清光流转,在石崖上,书写下涓狂孤傲的字迹。
秦封雪。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们都说,我们很像。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真的,哪怕有一点相像么?
其实,我宁愿你不要像我,像我一样傻,付出了所有可以交付的东西,却最终还是让自己,伤痕累累、不得善终。
你还是做那个世人眼中孤傲、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秦封雪吧,做那个把全局掌控于手中,俯瞰天下传说吧。
传说,总是有一个美丽,让人向往的结尾。是吧?
我缓步走着,看着天边那渐落的斜阳,带着自嘲的意味扬了扬嘴角。
忽然察觉有气息从背后靠近,我止步,转身。
橘红色的光线下,漠嫣站在哪儿,看我回了头,也止住步子。
那一刻,气氛很尴尬。我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用那样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女孩有些尖利的声音在寂静中突兀响起来。
我想要解释,却觉得那样反而适得其反,于是沉默。昨天,还轻轻拽着我的袖子,略带羞涩笑着的女孩,现在已经彻彻底底只是厌恶我了吧?要是她知道我不仅抢走了秦封雪,而且,我还是个男人……
想到这里,我也不管场合,兀自又笑了出来。
漠嫣其实也不是看不出对面人眼中那一抹悲伤,也不是不明白,那人骗她只是怕伤害她。但是,她仍旧不能原谅他,不能接受他,接受一个把秦封雪横刀抢走的人。
看到他脸上忽然掠过一个凄凉惨淡,比哭还要让人难受的笑容,漠嫣心中涌起一股不舒服的情绪,开口却冷冷的,“你是觉得我很可笑么。”
“不,我笑我自己。”
“有什么好笑的。”我收敛了嘴角犹挂着的那一丝笑意,低头想了想,末了,轻轻反问了一句,“是啊,有什么可笑的呢?”
漠嫣戴青的烟柳眉微微蹙起,眼神中流露些许迷惑。
“漠嫣小姐,你还有事么?若是没有,我还有些事,必须要走了。”
我垂下眼睛,眼尾瞟了一眼身后逐渐下沉的夕阳。
“这个。”漠嫣忽然一扬手,袖底飞出一封薄薄的信封,“夙逸交给封雪……交给门主的信。你替我转交给他吧。”
她说完,转身离开。
食指和中指在空中轻轻一捏,拿住那封信。我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毫不犹豫转身,与她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其实。我可以告诉她,最终陪在秦封雪他身边的人,还是你。
我们都不太幸运,爱上了不正确的人。不过,你比我要幸运。你还有很多的时间。
时间,总是在反复的洗刷和磨洗中,悄无声息又深刻得改变着一些曾经认为坚不可摧的东西。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所以,我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沉默地,沉溺在最后的被爱中。
*****
手中那张薄薄的纸笺在我手指中轻轻摇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什么呢?
我看一看应该不要紧吧?
做杀手,难免要偷一些机密的文书信件,所以即使不拆开它,我也能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平时我并没有这么大的好奇心。但是突然我就想看了。大概是太闲了……
在秦封雪的院落门口,我停下了脚步,看着手里那张轻若无物的纸,慢慢皱起眉。
这是……
“颜主子!”
丫鬟的喊声响起,她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跑来。一脸紧张又添了一句,“可找着你了!”
“怎么?”
“门主见主子您傍晚了都不回来,可着急了,打发我们都去老夫人那里寻您。但是又听说您已经回来,这就一路又沿途寻回来!”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忽然,我目光越过侍女,带着笑意看着被漫天红光把白衣都染透的清俊男子。
“我怕……”秦封雪微微低头,长发顺着肩膀滑落下来,发丝投落的阴影模糊了他的表情,但是仍能辨认他嘴角惯常的那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你又随表找了路人甲乙丙丁……”
我微微一愣。我被唐羿强迫的那次,曾经这么搪塞过他。他竟然又记到了现在。
真是……该说他记忆力超常,还是小鸡肚肠?
侍女早就发现气氛暧昧,一溜烟躲得没了影。
秦封雪大门主调情的戏码,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荣幸可以看。
秦封雪走到我身边,习惯性轻轻搂住我的腰,向寝宫走过去。
“对了,这是夙逸交给你的信。”
秦封雪接过,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发问,比如:信怎么在你那?
直接拆开,目光淡淡扫过那寥寥数语,神色也没有一丝改变。
“你想看么?”忽然,他微微挑了眉,浅笑着看我,眼神中有一丝可疑的狡黠。他说着,把信纸递给我。
我狐疑瞅了他一眼,刚要接过,他却突然手腕急转,那张信纸就飘飘悠悠落在了烛火上,瞬间点燃。信燃着落在地上,妖娆的火舌慢慢一口口吃掉它。
我用鄙视得眼神瞪他,“耍我好玩么?”
秦封雪完全无视我不爽的眼神,厚颜无耻双手绕过我的腰,把我揽进怀里。
“我们现在,不是有更重要的事吗?”暧昧的话语,随着他轻轻的吐气,落在耳朵里,痒痒的。
第九十五章 我心向谁
“这次商行送来的西域货真的都是上品呢……”说话人闲闲依塌坐卧着,青葱般纤长的玉指从一堆光彩耀眼的珠宝玉器中,挑出一颗猫眼碧玺簪子。眯起妖媚的桃花眼,细细打量着其中的花纹。
他着了一身淡金色广袖宽身长袍,外罩的纱衣上用金丝织就凤舞图案,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都是细碎的珠玉,光华流转,透着繁迷的贵气。
相反,坐在他对面的人一身白衣,只有衣摆上绣了一只华丽的蓝蝶。乍一看不起眼的衣着,仔细辨别却是出自天下第一天雅坊千金难买一寸的极品缎子。
真正的好东西,总是让人第一眼辨认不出。
两人无论是气质还是做派,都是大相径庭,但是偏偏坐在一起又显得无比和谐。
此时刚过了立夏,庭院里的百合隐隐有了开放之姿,小而雅的茉莉也一团团一簇簇点缀在丛丛绿叶间。一潭碧绿的小水塘中,两三朵含苞睡莲浮于水面,映衬着水中的天光云影,别有情调。
“你说,这个簪子是不是很适合颜广寒?”夙逸抬起头,笑着问秦楼月。
秦楼月闻言,把目光从一堆文书中移开,微微蹙了眉看他,口气中也有一丝无奈,“夙逸,不要对他动手。”
夙逸挑眉,簪子在他指间灵活得旋转把玩起来,“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无论我对谁动手你不都是视而不见么?怎么现在又管起来了?难道……你对他也……?”
“夙逸!”向来春风和煦,万年不见情绪波动的秦楼月居然显露出一丝怒气。
夙逸对他无辜眨了眨眼,口气软下来,“何必这么认真?我开玩笑罢了,我还没那么不要命敢动秦封雪的东西,”说着,忽然探身,身体越过小桌,用那根簪子换下了秦楼月头上的乌木簪。而后,又飞快退身回来,细细打量了一下秦楼月,笑道,“很合适你嘛,那你留着好了。”
秦楼月竟然一时没有对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作出反应,听到他那句花花公子惯常调戏女子的话才回过神,抬手把簪子拔下来,“夙逸,你别闹。”
“好啦好啦,”夙逸又懒懒靠进椅背里,挥了挥手,“那你把它送给漠嫣吧。”
秦楼月对夙逸的无理取闹也习惯了。他叹气摇了摇头,想把簪子放回去。但是在放手的一霎那,又有了一丝犹疑。
夙逸看着秦楼月俊雅脸上那一抹犹豫,翻了个白眼,轻轻哼了一声,“送个东西有这么难吗?秦兄,你也不要太内敛了,你若是什么都不做,怎么能指望有一天她会成为你的?”
秦楼月思考了一瞬,而后淡然的目光投向夙逸,微微一笑。手里的簪子,终于还是放下了。
“何必强求呢?既然,注定不是我的。”
夙逸不以为然摇头,“得不到是一回事,不去争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他语落,突然又想到了自己。这样努力的,不择手段得去争取了,结果呢?依然求不得。依然只能在迷离红尘中寻求一点可怜的慰藉,给世人一个放荡浪子的印象。
听了夙逸的话,秦楼月也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墨黑的,很长却很直的羽睫垂下来,阴影落在羊脂白的皮肤上,让本就平和素雅的人,更加显得柔和,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夙逸默默看着对面的男子,心在那一刻,又陷落得更深。
“夙逸。”忽然,他开口。
“嗯?”金色衣衫的公子收回了思绪,也收回了眼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恢复一贯的神采奕然。
“你……是故意在那时候让漠嫣把信送去的?”
“如果我说不是,你信么?”
秦楼月并没有生气,却流露出一丝不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夙逸无所谓耸肩,“反正她早晚是要知道的,晚知道不如早知道……”
“话虽如此,那你也不该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漠嫣还只是个孩子,你知道这样对她有多大的伤害么?”英挺俊秀的长眉微微敛起,秦楼月不经意间就显露出对漠嫣的关心。
夙逸看着他的神色,却只是冷冷一笑,“她受不受伤,关我什么事?”
见秦楼月虽然脸色凝重,却没有说话,夙逸继续说,语气带着戏谑,“让她彻底对门主死心不是更好?这样你的机会不是更大些?”
“夙逸。”秦楼月的脸色更冷下来。
夙逸却不停下,目光毫无感情投向秦楼月的眼底,在他如深泉般的瞳孔中荡出一圈涟漪。
“我在替你制造机会,你都不谢谢我么?女人伤心欲绝的时候,正需要一个人在此时安慰她抚慰她,给她依靠,秦楼月,你还犹豫什么呢?你已经默默守在她身边那么多年了,你难道就没想过取代秦封雪在她心中的位置?”
第九十六章 寒箫吹彻
那一年,秦楼月于芙蓉城玉楼之上,一轮千年寂月之下,夜夜一曲笛里三弄,吹彻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