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凛冽长风中,皎然月色下,还是绵密细雨中,他用一种近乎执拗的态度,夜夜夜夜,登楼倚栏,吹箫,吹满了整整一年。
玉箫公子,也从此在芙蓉城传为一段佳话。
多少女子们都用叹羡的口气,说,不知是谁有这个福气,得楼月公子的夜夜一曲箫声。
那一年,江湖上横行一时的唐家少主公子夙逸,被浣剑门的小姐漠嫣接下十三枚淬毒柳叶镖;挫败于那个江湖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手中。
江湖上人人都说,那风流的佳公子分明是看上了那有个性的浣剑门小姐,怜香惜玉,哪下的去重手?
这两件看似毫无瓜葛的事,事实上,联系却是千丝万缕。
这两件曾经被江湖人当作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传得沸沸扬扬,却从没有一个人猜对过事实的真相。
夙逸是唐门历代中,骨络清奇,天资极高的一位继承人。年纪轻轻就练成唐门数种绝杀之技,多少武林前辈惨败在他手上。
他怎么就败在了一个小女孩手中?
因为,这实际上,只是一场戏,是一个交易。
秦楼月那夜夜的箫声,赠给的,不是别人,不是漠嫣。而正是公子夙逸。
公子夙逸,用他的一场失败,用他一生臣服于浣剑门,换了秦楼月那一年的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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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芙蓉城飘了细密的雨。
雨中的青城山,像水墨泼得般,晕染在黛青色的天空中,只见蜿蜒起伏的轮廓。高耸的楼阁也隐没在一片墨青中,只见得曲线玲珑的剪影。
城墙的角楼屋檐下,一个男子站在那儿,已经站了很久。
细密的雨丝沾湿了他漆黑的长发和白色的衣衫,他却仿佛丝毫未觉,耐心且淡然得看着这烟雨中的芙蓉城。
夙逸坐在酒楼的窗边,悠闲喝着暖酒。看了一眼天色,觉得也让那人等得差不多了,这才懒洋洋站起来。
唐门不同于其他的门派,凡是从唐门走出去的人,都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唐门像一个毒虫的窝,里面只孵化幼虫,等你长了翅膀,他们就踢你出去。如果你长不出翅膀,你就成为其他毒虫的粮食,死在里面。
所以,从唐门走出来的人,越是年轻,越是可怕。
唐门被浣剑门剿灭的消息传进夙逸耳朵里,他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他不觉得这和自己有多大的关联。但是,不久之后,浣剑门的招降书就送到了他手里。
浣剑门的门主——秦封雪,相中了他。
唐夙逸多少对这件事多少有点郁闷,你们灭唐门就灭呗,我又没找你们茬,干嘛非得把我搅进去?但是,天下大势,四大家族蚕食武林已经无可辩驳,他还没有能力开罪于其中之一。不想去,又不得不去,夙逸窝火。
于是,明明是约在午时见面,这都申时了,夙逸公子才酒足饭饱前去赴约。
肯定是气的吹胡子瞪眼睛了吧。
夙逸看着城楼上模糊的白色人影想。
肯定是一开口就是些无聊的夸口话,不要脸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夙逸边想边缓步一级级登上城楼。
雨帘织成的白色纱雾中,楼阁飘渺。雨落在地面积聚的微澜上,不见踪影。
那人在雾气升腾中回眸,他如画的眉眼如此清晰掉落在夙逸的眼中。
“你来了?”淡淡的一句问。仿佛,他们只是一对多年未聚的好友,又或者他是离家已久的浪子,而他一直在这座城市的边缘等待着他,等他回家,全然是耐心和包容。
这种感觉,夙逸不曾有过,让他想到一个离他很远的词。
初秋的芙蓉舒展在秦楼月的脚下,空气中带有湿润的丝丝香甜味,沁人心脾。
一切都是那么洁净,没有半点尘埃。
“嗯,迟了些。”夙逸微微弯了眉眼,“久等了。”
这次相会,本该是一场谈判。
但是他们只是并肩在城楼下站着,聊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雨水从瓦当上滚落,在他们面前串成珠帘。
夙逸轻轻开口,“不知为什么,去了很多的地方,江南、塞外、京都,但最终还是想回到这里。”
秦楼月回头看着他,笑,温柔如水。“我也是,总想,若是最后,可以被埋在一片芙蓉花下,这一辈子也就不想去争抢什么了。”
夙逸挑眉,带着笑意,“没想到你随随便便就说出这样的话。”
秦楼月微微低了头,“是啊,为什么会对你讲呢?我从没对别人这样说过。”
夙逸微微一怔。
那个温润如玉的人低头敛目,淡然笑着,微湿发丝随着动作微微垂下的画面,就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了他心中。让他在此后无数个灯火迷乱的夜晚,在纸醉金迷中,忽然沉静下来,忽然就不想再笑。
有时候。爱,只在一瞬间。却,从此折磨不休。
“留在这里吧?留在芙蓉城里。”
秦楼月,终于还是没忘记他是来招降的。
夙逸看着他清澈透明的眼睛,看着他眼中倒映着的芙蓉城如墨山水。
从前,他以为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他为之停留。他以为自己就会像这样一直在江湖上飘飘摇摇,没有归途。
却不想,老天这样会开玩笑,竟然这么快,就让他找到了想要留守的地方,想要陪伴的人。
夙逸不是个别扭的人,他很随性。
他知道碰见一个正确的人多么不易,因此他不会像很多很多已经苍老江湖的人一样,因为自己年轻时而没有在江湖上玩够,而放掉了那个人。
于是,他说。
“好吧,我留下。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我为什么留下。”
秦楼月看着那个眼角带着媚色的男子有些狡黠的笑容,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
第九十七章 当年明月
夙逸与漠嫣对垒时,看见秦楼月看漠嫣的目光,便明白了。
他有是有也为自己的敏感而觉得困扰。
人,为什么要那么清醒呢?为什么不能糊涂一点?
那时候,他差一点要下杀手,干脆做掉那女人算了。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
杀了漠嫣,浣剑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了喂狗,第一个下刀的人很可能就是秦楼月。
一边把袖子里的毒针毒镖扔垃圾一样往外丢,他一边抑郁得想。
有几根毒针险险擦着漠嫣的衣角飞过去。
不会吧?随便丢都这么有准头?
老天爷,你真会开玩笑。彻彻底底涮了我一把。
拿什么弄死你,我爱人的爱人。
算了……还是这样说好了……
随便你虐死我,我爱人的爱人。
最后,他选择化悲愤为被虐,任漠嫣左一下又一下,戳了好多剑,在身上留下深深浅浅很多刀伤。
最后那个女孩剑尖指着他的眉心,居高临下说,“你服是不服?”
夙逸四仰八叉躺在碎石地面上。两眼无神看着天。
你想砍我,我让你砍了,废话这么多干嘛……
“喂喂,你说话啊,不是快死掉了吧?”女孩清甜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恐慌。
哪能这么容易死掉啊,我懒得理你罢了……
“楼月哥哥……”女孩有些委屈得收回剑,回头唤了一声一直站在一边观战的人。
夙逸在心底叹了口气,闷闷把眼皮阖上。
“没事的小姐,这里交给我处理,您先回去休息吧。”
男子清朗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有独特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漠嫣于是收起剑,不安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挺尸的夙逸,悻悻离去。
“疼吗?”清清淡淡一声问,响在耳边。
夙逸居然因为这句话,一瞬间有很委屈的感觉。
“不疼。”
秦楼月不着痕迹叹了一声,手指轻轻撩开夙逸的衣领,小心查探肩上被刺穿的一处伤口,“伤的好深。”
“嗯,贴着肩胛骨贯穿了。”口气很无所谓,仿佛伤不是在他身上。
“不会不疼吧。”
“不会。”
“……”
看来,这个人,是习惯说不。
秦楼月飞快点了夙逸身上几道止血大穴,忽然把手从他腰下面绕过去,下一刻,他就把夙逸横抱起来。
毕竟也是拿惯了剑的人,抱着和自己身材相仿的夙逸,秦楼月倒是轻轻松松的。一脸云淡风轻,仿佛手里只是抱了根木头。
被他抱着的夙逸完全呆住,震惊得呆住。长那么大,别说被人这样抱着,就是扶也没被人扶过。从来,只有他这样抱别人的份儿啊……
“喂,秦楼月,放我下来。”夙逸猛地张开眼,恶狠狠怒视着秦楼月。可惜穴道被点了,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不,背着你太难看了。”
“……”夙逸嘴角抽搐。原来秦楼月也会开玩笑,不过在这样尴尬的时候说笑,他一点也笑不出。
“我认真的,你快点放我下来。”
秦楼月本来是想抱他一小段然后就用马车把他送回去,可是看夙逸那么有趣的反应,一向没什么玩心的秦楼月忽然就突发奇想,就这样抱着他回浣剑门——反正挑没人的小路走,也不会有人看到。
“秦楼月!你放我下来!!”
笑意更浓。无视之……
翩翩公子夙逸彻底崩溃,微微扭动着破口大骂,“秦楼月!你这个人面兽心、假仁假义、笑里藏刀、装腔作势的伪君子~~~TNND,你放本大爷下来!”
笑得让人觉得春风拂面也似的秦楼月,忽然微微低下头,凝视臂弯里的人,“夙逸公子,你再叫下去我就点你的哑穴了。”
“强抢民男,逼良为娼……”最后两个词,越说越小声。
见他乖乖闭了嘴,秦楼月满意弯了嘴角,举步继续走。
大概,夙逸这次真的是被逼急了,于是,他跳墙了。
“我不是说过,我必须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留下么?”忽然,有些干涩带着犹豫的声音响起。
“嗯,现在愿意说了么?”
夙逸抬眼,通透清明的目光,透过浓密的睫毛投到秦楼月的脸上。
秦楼月不自觉就停下了脚步,因为这人忽然让他有些在意的目光。他低头,看着他。
“我是为了你而留下。”
为了……我?
纵然聪明如秦楼月,这一刻,也无法确切抓住这句话的意思。有什么忽然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无法抓住。
夙逸看到秦楼月眼中的困惑,他现在的表情正如他早就预料的。因为他不能接受,我就要沉默吗?
不。
我要让他知道,即使,因此我可能再难亲近他。
做事缚手缚脚,不是我夙逸的作风。
“我看上你了,秦楼月。你肯定不能随我浪迹天涯,所以我就留在你身边。”清晰地,一字一句,简洁明了表达出来。
抱着自己的手,忽然松了。
背后一阵钝痛,伤口又开始流血,脊背一瞬间痛得都有麻木的感觉。
又是预料中的一摔。
秦楼月猛然回神,淡定的脸上显现些慌乱。他蹲下,替夙逸解了穴道,手扶住他的后心,把自己温和的内力输送进去。
“你以前肯定觉得我是看上浣剑门的势力才愿意归降,没想到我给了你这么个理由?我还因此为你受这么多伤,现在是不是觉得欠了我个大人情,还不了?”夙逸慢慢揉揉被扭痛的脖子,口气中满是无所谓,“既然如此,你就在芙蓉城楼上为我吹一年的箫吧,而且,从此以后,你不能再为其他人吹箫。”
秦楼月看着那人眼角微红的漂亮桃花眼。
虽然那人的话无论怎么听都觉得让人无法接受,但是他心底却相信,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无所谓的表情,是假的。
可能。只是错觉吧。夙逸他所谓的感情,只是个上天开的玩笑,只是个短暂的错觉。
这样突如其来的感情,也会消失得突然吧。
“好。我答应你。”
此后的每一夜,漆黑夜色中,孤寂城楼上,白衣的男子立箫唇边,安静吹奏。
同时,花街柳巷,歌舞升腾中,眼带媚色的公子纵情声色,声色犬马。
故事的真相就是如此。
不似想象中,英雄佳人。
却是一个,我心向你你心向谁,有些无奈有些残酷的沉默剧。
第九十八章 嫁给我
“什么?”我皱眉,一边嚼着刚塞进嘴里的钟水饺,一边抬起头神色非常古怪看着对面的秦封雪。
秦封雪优雅端庄坐着,微挑的眼中流露出一抹的狡黠如狐狸又懒洋洋的神色。
我一看到他这眼神心里就发怵。
他只要一这样笑,就有人要倒霉。而最近的经验告诉我,那个倒霉的人多半是我。
“大哥……告诉我,你不是认真的……”我的脸瞬间垮下去,头上垂下三道黑线。
秦封雪忽然俯身过来,轻轻抬手用袖子擦擦我的嘴角。
“你别用这种小狗的眼神看我,我会忍不住想吻你的。”
什么跟什么啊,牛头不对马嘴的。
“秦封雪!!我是男人啊!!你怎么能娶我?!”我爆发,从椅子上跳起来抓狂指着他大叫。
秦封雪万分怜惜看着我,眨眨漂亮的眼睛,“你我有了夫妻之实这么久,不给你个名分,不是太委屈你了?”
我石化……夫妻,之实?!
“寒儿,我已经向重华山庄下聘礼了,毕竟你名义上是段重锦的表亲。”
“……”啊?寒儿是啥?
“寒儿,媒人大概下午就来了,一会吃过了午膳你就去准备准备吧。”
“……”媒人??
“寒儿,凤冠霞帔我都已经叫人定制了,过两天带你去试试。”
“……”……
“寒儿,”妖孽很纯良很好看轻轻笑了,“快坐下吃饭吧,再不吃,要冷了。”
……
过了N秒,我才终于从目瞪口呆的状态恢复正常。
“不要。”突然,我口气生冷说。
“饭不合口味么?我让他们重新做。”
“不是!!我是说,我才不要嫁给你!!开什么玩笑!秦封雪你疯了!!”我“啪”一下双手按在桌子上,欺身压过去,自上而下恶狠狠瞪着秦封雪。
秦封雪看着我怒火燃烧的眼睛,笑意却越来越浓,“我都说了……”
“不要这样看着我了,你怎么不听话呢?”秦封雪轻轻的笑了一下,忽然站起来。
微湿的气息掠过我的耳侧,身体不由自主微微战栗,莫名的兴奋感竟然就这样被撩拨起来。
我僵直站着,一动不动,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他气息经过的地方。
感觉他温热的唇虚晃贴着我的侧脸滑向我的唇。
我低垂着眼睛看他淡色的薄唇,睫毛在他的气息中微微颤动。
而后,秦封雪忽然坐回去,懒洋洋靠进椅背。
我呆呆站着,呆呆看着他。
我……
在期待什么?
那该死的妖精……是个人都必然会被他给撩拨了吧……
“家母很喜欢你,我的婚事她已经头疼了很久了,这次是她向我提的,让我抓紧办了。”
那个大婶应该知道我是个男人吧,她怎么可能提这样无厘头的建议,我才不信你咧……
我悻悻坐回椅子里,冷冷瞥秦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