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那,我就把秦封雪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但是暴怒之后,我立刻平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怎么把这麻烦事儿给解决了。
“段庄主,”我开口,微微蹙眉,定定看向段重锦,“这件事不是一时半会,一言半句可以说的清楚的,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段重锦,看我的眼睛,眼睛啊!快点看出来,我是颜广寒,我才是颜广寒!
“秦封雪。”
我舒眉,学着秦封雪勾起嘴角一笑,“段庄主有何见教。”
“你我相识多年,我从来没与你争过什么。”段重锦忽然搂过秦封雪的肩,把他整个人护在怀里,“我什么都可以让给你,唯独他不行。我们之间,不必再说什么了。”
“……”
电光火石之间,我看到秦封雪极其腹黑得微微笑了。别人注意不到,都觉得他现在是一副左右为难不知所措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有我清晰察觉到他的眼中浮现的那一抹笑意,超级无敌万恶腹黑。
“重锦……”秦封雪微微抬起头,很慢很轻把手指从段重锦手中抽出来,轻轻把他向后推了一下,“你还是……走吧……”
他低眉敛目,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眼中的痛苦和犹豫。
段重锦这次却不像从前那样优柔,他从前总是顾及太多,顾及自己的家族,估计整个江湖的局势。而这一次,他再不愿多想,再不想顾及其他。
段重锦重新抓住秦封雪的手腕。可以看得出他是微微施了力的,秦封雪似乎是吃痛,如同寒烟的眉微微蹙起,轻微挣扎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和躲闪。
我看着这两个人在面前纠缠,无语之后只能感叹,秦封雪的演技还真是入木三分……
“这一次我决不会放手了,小颜,我不能再错一次了,我再也错不起了。”
可惜,你又错了。
我和秦封雪一起想。并且,我们一起笑了。
我有些自嘲有些无奈摇头笑。
秦封雪笑得有三分戚哀,七分悲凉——尽职的演员。
“重锦,上天并不会总是给我们机会,错了一次,也许就会错过一生。”
“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得说我们已经错过了?事在人为啊,只要你肯……”
“重锦。”低眉敛目的人慢慢抬起头,浅浅笑了,如此无可奈何,“‘事在人为’这四个字,说来轻巧。我的难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看向秦封雪。
其实,他的确是懂我的。如果站在那里的人是我,大概也会说出和他相同的话,只是如果我站在那里,不知又要经受怎样的痛苦和挣扎。想到这里,我反而是有一丝庆幸。这个已经算不清了的帐,就交给秦封雪替我清了吧。
“小颜,”段重锦有些激动,再也不顾场合,“为什么你总是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你不是说过,会呆在我的身边,直到我厌倦了赶走你的那一天么?为什么你不肯原谅我,为什么你非要让我们都如此痛苦不堪!”
秦封雪微微怔了一下,忽然用眼角突兀看向我,“我说过这样的话么?”他重新看向段重锦,语气中透出一股淡淡的迷茫,“我还说过什么?”
我惊……他在套段重锦的话……
段重锦迟疑了一瞬,“你还曾说过,只要我信任你,这条命我要拿去,你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秦封雪别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等他再次抬头的时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回答,知道,这位“小颜姑娘“是要在段重锦和秦封雪之间作出选择了。
秦封雪抬眼看着段重锦,忽然那双染着胭脂的眼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足以倾国倾城的妖冶笑意。
他如同丝绸般的嗓音响起,“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为什么,我记不起呢?”
那一刻,段重锦抓住他手腕的手,忽然就松了。
秦封雪继续说,“段重锦,我不想伤害你,但是事以至此,我不得不告诉你,我是秦封雪的人,只要他在一天,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他说话时,始终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带着淡淡的讥诮,淡淡的冷漠。
寂静。长久的寂静。屋外的打斗都已经停止。屋中空气凝滞而压抑,静得都可以听到大家故意放轻了的呼吸声。
“够了,一切都够了。我们该结束了。”淡色的唇一张一合,说出冷静而残忍的话。
所有人都以为段重锦会当场发作歇斯底里,也许会不顾一切抢走新娘。但他只是向后退了一步,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子。
那一瞬间,他的目光有些混乱。无数光影交织在眼前流淌而过。
那一年重华旖旎之夜,他惊艳,为他抚琴一曲。
那场大雨中,他昏倒在滂沱雨水中,无助而孤独。
那个行馆帷帐中,他在深夜绽放如花的肢体与气息。
那十八里坡上,他为救自己而身中八箭,重伤濒死。
一切竟然都只是光影变化,被吞没于时光与记忆之中,再不复存在。
浮生长恨欢愉少,你我一晌贪欢,于今,竟是到了这般地步。
那一天斜阳渐落,你我隔着一层薄薄的车帘,你却叫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那一天,你那样决然对我说,重锦。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夜,你让我看到青纱帐里你在别人怀里呻吟缠绵。
你对我做了这么多决绝的事,我却还是放不下,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刻意去忘记你对我的残忍和伤害,一次又一次低声下气请求你的原谅。
今天,我却终于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和可笑。
段重锦忽然笑了,笑得无比突兀,“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他仍旧笑着,一如既往淡然如水。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那深入骨髓的骄傲和气度,都让他可以自持和冷静。只是,他眼中的失落悲伤痛苦各种浓烈的情感,不可抑止一点点流露出来。
段重锦又向后退了几步,直退到门边,他微微欠身,“今日是段某行事太欠考虑,这样冒冒失失就闯了进来,扰了各位的兴致,改日段某当登门谢罪,今日就先告辞了。”说完,他不再多言一句,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犹豫,决绝无比。
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我看着他的背影,寸步也无法移动。
刚才,我站在他的身边,甚至可以听到某种东西轰然碎裂的决然声响。
敛在袖中的手,下意识用力攥紧,指甲深深扣入皮肤都毫不自知。
痛,不在手上,在心上。
抽丝剥茧般被生生撕裂的痛感。
重锦……这样的结果,对我们。
都是最好的。
我们的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我们都在这条错误的路途上,走了足够远的距离。
在我们还有机会回头的时候,也该清醒了。
第一百零八章 何以遣情伤
我常常想,人应该如何决绝得处理自己。
可是,实际上,生活已经把我们折磨得半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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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妍蓉找到颜广寒时,他正在芙蓉城望春风分号内院无人的柴房门口坐着。
他微微仰起头,姿态落拓。脚边堆满了东倒西歪的空酒坛。
随手撕开封泥,举起酒坛,毫无表情狂灌。
一坛酒下肚,又是衣衫半湿。
他手微微一扬,空了的酒坛斜斜滚向了一边,发出轻微的滚动声。
而后,又粗鲁撕开了另一坛酒的泥封。
“小颜,你别喝了。”沈妍蓉有些看不下去,走过去制止他这样接近自虐的行为。
自从大婚那夜,小颜就每日跑到她这里日日狂饮,不言不语,时常忽然眼神就落寞下去,陷入沉思。
“别这样下去了,太伤身了……”
然后,那个半醉了的人忽然抬头看她。那双被醉意所浑浊了的眼睛,却又透出让人觉得残忍的清醒。
“妍蓉,不是说,借酒可以浇愁么?”我讥诮得笑了笑,又拿起手边的烟枪,放在嘴边深深抽了一口,感受烟雾自肺中经过的灼热和微痛,“都是骗人的鬼话,”我幽幽把烟吐出来,迷蒙的烟雾模糊了视线,“有时候,你想要醉一次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醉不了,这真是一件够可悲的事情。”
沈妍蓉按住我手里的烟,“那你就振作点,别再这样下去了。”
“抱歉啊,妍蓉姐,把你窖藏的好酒,都这么给浪费了,暴殄天物,对吧?”我轻轻推开她的手,扶着背后柴房的门站起来,“那我今天就不吵你了,我走了……”
我说完,绕过她,径直向外面走去。
“你去哪里!”沈妍蓉从背后急急拽住我的手腕,“你,你又要去那里么!你这些天根本没有回浣剑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晚上都去了哪……”
我回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漂亮的杏眸充满了愤怒又写了那么多的担心。她抓住我的手,即使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暖,那么暖。
“妍蓉姐,如果你是我亲姐姐该多好。”忽然,我笑了,带着些许的叹惋说。
沈妍蓉愣了愣,眉目间浮上一丝疼惜,“小颜……”
“下辈子吧,我们说好了,下辈子。”
那一瞬,沈妍蓉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眼中流露出某种绝望的色彩。
我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慢慢挣脱了她的阻拦,出了门。
我没醉,头却很痛,脚也像踩在棉花上面,虚软无力。出了望春风我没走太远,在街边随便找了家小酒店,挑了个无人的角走过去,在长椅上坐下。吊儿郎当背靠着墙壁,一只脚踩在椅子上。
“小二,上酒。”我也懒得多说话,直接扔了锭银子在桌上。
小二本来是不太想理会这个满身酒气的醉鬼,但是一看那么大额一定银子,立刻两眼放光,点头哈腰连连说着,“是是是”,就奔去取酒了。
劣质的二锅头或者是最顶级的大曲,现在对我来说,其实真的没什么分别。
酒是这样,床伴也一样。
我浑浑噩噩想着,一边低声笑,一边灌酒。
“客官,客官?”
不多时,小二忽然又跑过来,一连叫了我许多声。其实我是听到了,但懒得搭理。
“那边几位爷,想坐您这地方,您能不能屈尊挪个地方?”小二试探着说。
“不能。”我放下酒坛,“啪”一下按在桌上,懒懒一笑,然后打了个酒嗝。
我话音没落,就见几个腰间带刀,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过来。
“小子,起来,快点滚开!”其中一个大汉喝道。
酒馆立刻就安静下来,所有客人都有些看好戏似的看向这边。他们都认得,这几个人是青龙镖局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青龙镖局是浣剑门庇护下的一个不小的帮派,在芙蓉城内已经横行了不少年了,里头的人多少都有点仗势欺人,大家平时都会刻意避开他们,更不会去招惹。
我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自顾自喝酒。
大汉中其中一个,对着旁边的人点了下头,示意。
那几人得了命令,立刻动了。其中一个径直过来拽住我的手臂,用力一扯,试图把我从桌边丢出去。
我另一只手仍扣着酒坛,悠闲喝着,被他拽着的手,任他怎么使力,都不动分毫。
没酒了?我拿起手中的酒坛,倒着摇了摇——空了。
于是自然而然双手搬起另一坛酒。我这一使力不要紧,忘记了还有个人正狠命拽我,那人一下被我扯着,头撞到了桌脚上,惊天动地发出“咚”得一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
怪力?!
我轻轻“啊”了一声,有些迷茫抬头看着周围围着我的四五个大汉,然后又慢慢低下头,撕开封泥。
“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青龙镖局的人也敢打?”
我没打啊,你那只眼睛看见我打了?
我闷闷想着,却不回答。反扣酒坛,终于想起手边还有个酒碗,于是拿起来把酒斟进去。
“老大!不教训教训这小子,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们青龙镖局竟然这样被人欺负,穿出去,我们颜面往哪儿搁!”
“动手!活剥了这臭小子!”
“……”
对于那些老套的谩骂我充耳不闻,自顾自捏着酒碗,慢慢喝着。
忽然,耳边响起惊叫声。
然后背后一阵冷风,接着钝钝一痛。
“啪”得一声巨响,木质的长椅在我背上折成碎片。
其实我早就知道有人拿起凳子向我轮过来,但是,身体就是懒得动弹,而且好像还犯贱似的很乐意被打。
我轻轻咳了两声,似乎是被酒呛到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的动作,一片压抑到诡异的安静。
我还是没有抬头,捧起酒坛,缓缓又斟满一碗。
“臭小子够禁打得呀,给我上!我倒要看看他骨头有多硬!”发现我根本没有还手的意图,那几个大汉缓过神来,怒喝着一起冲上来。
一阵摔桌子砸板凳的混乱声响。
他们似乎是找来一切可以砸的东西,狠命对着我背后砸下去。
酒馆里的人,逃的逃躲得躲,但是大多数都拥在门口紧张张望着屋内的情形。
小二和掌柜惊恐躲在柜台后面,看着正在自家店面内发生的恐怖暴行。
“哗。”酒坛的碎裂声突兀响起。
脑后传来尖锐的刺痛,然后有温热的液体从头顶顺着发丝流下来。我慢慢抬手摸了一下,一指鲜红。
视线模糊了一下。
再不还手,会不会被他们打死啊……
我默默想着。
但是真的懒得动弹。
我内心权衡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动。
其实,被打也许比喝酒要管用。身上痛的厉害的时候,也就注意不到其他地方的疼痛了。疼痛,原来也是一种很好的麻痹自己的方式呢。
“你这个骨头硬的臭小子!不让你见血,看来你是不知道厉害了!”
齐刷刷的抽刀声霍然响起。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这莫不是要出人命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温和而略带些沙哑的的男声响起。
众人都不约而同回头,却连那人人影都没看清,那人就身形一晃入了店内。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大汉手中的刀,即将落在那年轻男子的背后时,只听“叮”得一声脆响。人们在定睛,只见那刀子已经被生生截成两段,“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碎玉指?!”为首的大汉喃喃一声叹。他毕竟也是多少见过世面的人,再说,浣剑门第一大殿主秦楼月的绝招,他们多少也是听说过的,虽然这是第一次见着。
大汉呆了呆,猛然回头。
不知何时站在店内的男子,一袭白衣委地,玉冠博带,容颜清俊如月。
这、这不正是……
“秦楼月?!”那人失声喊出来。
第一百零九章 锁住你虐待你
“正是在下。”秦楼月优雅淡笑,眼睛却始终没有看那群乌合之众,只是定定看着那在一片狼藉中坐着喝酒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