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的日子 下——刹那风影

突然一阵短信铃声响起，方笛无奈地翻过身子，抓起来看了一眼，发信人是齐天。

“想聊聊吗？只是齐天哥，跟齐闯没有关系。现在在你家楼下。”

方笛笑着摇了摇头，将手机放到一旁，突然间整个房间又重新安静下来，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楚的安静，让方笛眼前猛地有些眩晕。海蓝色的墙壁好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整齐的书架好像变了形一般就要倒塌下来，方笛使劲往后靠了靠，小声念叨着：“不要……不要剩我一个人，不要”眼前诡异的幻觉并没有停止，更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嘈杂刺耳，他蜷成一团，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身体瑟瑟发抖。

“苗苗？”刹那间隆隆的声音停止了，方笛猛地抬起头，看见齐天站在自己的房门口，一脸疑惑的神情，“你还好吧？”

看方笛点了点头，齐天便走了进来，顺手把门关上，走到方笛身边坐了下来，手轻轻地拍着方笛的背，柔声问：“好点没有？”

见方笛又点了点头，他才慢慢地开口：“齐闯……跟我说了。对不起苗苗，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如果早知道事情是这样的话……”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方笛幽幽地说，打断了齐天的话，“我……想得很清楚了，走错了一步以后就会一错再错，直到自己再也没有能力用错误来弥补错误的时候，就是还债的时候了。事情变成这样，我谁也不怪，全都是我的错……只是连累了她。”

齐天有些理解地点了点头，问：“苗苗……其实你哥哥未必会不要你这个弟弟的，他可能只是一时生气你一直在骗他……过段时间就好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十几年的兄弟难道是说断就断的么？”见方笛低头不语便继续说道：“他以前不是也曾经说过这样的气话吗？结果还不是一样见你病了就舍不得你跑回来了？别说你跟你哥，就连我有时候气急了也跟他说我没他这个弟弟呢……结果他还不是一样嬉皮笑脸地蹭回来？”

“齐天哥……”方笛有气无力地说：“别说了。这次就算他还肯要我这个弟弟……我也没有脸回来了，我从小道理懂得不少，自己却一样都做不到。可一不可再，我已经无法原谅自己了，何况他……”

“别说这样的负气话！”齐天轻轻拍了方笛脑袋一下，看他半天都没有反应，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那……苗苗，齐天哥能帮你什么吗？跟虎子没有任何关系……”

方笛转过头，给了齐天一个淡淡的微笑，说：“齐天哥，谢谢你。可是……真的不用了。你跟齐闯说吧，我不会怪他，可是……我们俩也不能再做兄弟了，一切就到此为止吧……”见齐天似是还想说什么的样子便抢先说道：“齐天哥，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学校把我剩下的东西拿回来了。我跟田老师约好的。”

齐天见他如此坚决，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随他出了门，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在未化净的雪地上孤独地走远。

方笛站在校门前广场的角落，等着放学的人群渐渐散去他才上楼走到了教室里，见教室里只有田老师一个人还坐在椅子上等着他，才敲了敲门走进去。

“来了……”田老师淡淡地问了一句。

“嗯，谢谢您，等我到这么晚。”方笛微微鞠了一躬。

“没想到你和孟云裳都这么坚决，连留校查看都放弃了……”田老师有些失望地说。

“呵呵，这么重的处分，就算是将来能够减一些，起码也会是记大过吧，都没什么区别的……”方笛抿着嘴唇，看着教室前面放着的自己的整理箱。

“齐闯把你的和孟云裳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孟云裳已经把她的东西拿走了，这是你的……”

“谢谢您。”方笛再鞠一躬，“谢谢您这一年多以来对我的关心和培养，给您惹了不少麻烦，临走还给班级抹黑了，对不起……”

田老师走上前去双手扶起了方笛，很认真地说：“你是个好学生……给我带来很多快乐和启示，谢谢你。”

方笛抱着箱子走下楼去，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幢已经一片漆黑的教学楼，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去，却一脚踩到了冰封的台阶上，一下子扑跌出去，四肢百骸疼痛彻骨。

第七十章

摔下四五级台阶，方笛趴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好在身上的衣服穿得还算厚实，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箱的东西远远地摔了出去，散落一地。方笛无奈地笑了笑，走过去把箱子扶起来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一本封面印着爱因斯坦的数学习题册，还是假期的时候齐闯缠着自己买的，本来说要一个月做完的，结果自己写了几页就停了笔，到现在还是九成新的。

龙门专题、优化设计、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本本练习册大多是只写了一点就弃置不用了，回想自己一年半的高中生活，真是有些荒唐。先是与方宙相隔万里的思念，被自己一番谎言撕得粉碎，熬过春夏秋冬，又一个寒暑轮回，现在的自己一无所有，来时路……已不堪回首。

方笛一本一本地弯着腰收捡地上的东西，突然看到几样陌生的东西，拾起来翻开一看竟然满是孟云裳工整隽秀的字，原来是孟云裳的政治笔记和通讯录。齐闯怎么这么粗心……不过也难怪，两人当时买了一模一样的本子，如果不是用久的人自己知道，别人收拾怕是看不出来的。

方笛拍了拍本子上面沾的污水，从箱子里面抽出来一个塑料袋装了起来，想来她就算到了新的学校，这些也是有用的吧。只是……不知道以她的家庭条件，在被开除以后另找一个愿意接收她的学校，会那么容易么……

呵呵，不过……方笛，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一本在覆冰的地面上滑出去很远，本子已经散开，几页纸掉了出来，方笛怕吹散了便小跑两步去捡了起来，看了看纸上依然是孟云裳的字迹，他便合上了本子。浅灰色的封皮，上面寥寥的花了几笔水墨画，只见天上的风筝却不见地上的人，孤零零的飘飞着。

原来是这个本子啊……孟云裳的日记本，无论自己向她要了多少次都没成功过，她说每个人都有权力拥有自己的小秘密，而这是她对方笛唯一的秘密。方笛唯一知道的是在这个笔记本的扉页上贴着两人的大头贴，方笛还记得清楚，为了不被同学偶然发现两个人在一起，方笛拍大头贴的时候戴了一副太阳镜，嘴里还含着个棒棒糖，孟云裳捏着他的双颊，看起来整个人都变了形。拍了八张，就属那张最古怪，两人看了不禁哈哈大笑，最后孟云裳决定就用那张贴在日记本上了。

方笛下意识地翻开封面，却已没有了两人笑脸的痕迹，只剩下残破的一角，似是撕坏了的。方笛不禁心痛，原来所有和我有关的都被她统统抹掉了，看来没有兄长的我还真是不名一文啊，连找回最后那点微末的快乐回忆的权力都没了。

把日记本也塞进塑料袋，方笛抱着箱子回到了家里。打开大门，空荡荡的屋子一如既往地冷清，楼下只亮着几盏昏暗的壁灯，却不见方宙的身影，方笛轻手轻脚地上了楼，依然只有书房透出来些许橙黄色的微光，方笛向另外一侧走去，进了自己的房间。

面对着高高一摞书，方笛不禁觉得好笑。原来我的高中生活到了最后就只剩下这一箱子的东西，我以为……至少也会有一张毕业照的，那上面会有我，会有齐闯，有杨皓，朴树明，还有田田，所有的老师和同学，我真的真的都很喜欢你们的，可惜不能跟你们一起走到毕业的时候，真是遗憾啊。

一边想着方笛一边把书本一个一个摆好，顺便整理了一下略有些凌乱地书架和桌子，不管怎么说，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吧……

偶然间看到从自己的笔记本里面掉出来一张纸，展开一看是一张八开的作文纸，右上角打着鲜红的分数：五十八，再一看姓名……又是孟云裳。

原来是这篇作文啊……

“哥本哈根银灰色的天空下，英伦海岛低沉的氤氲中，有多少支纯净而温暖的笔，用最质朴的语言告诉我们，怎样向生活索取，怎样泰然的舍弃？

“有一种爱，是不惜生命的付出，是无怨无私的放手，哪怕走到思念的尽头，也是最动人的传说。

“有一种美是为他人伤心的眼泪，是柔软而善良的心，即使没有华美绝伦的外表，也是最感人的存在。

“……诉说着一个个在遗憾中完满、在舍弃后获得的美丽故事，跨越无边的国境线，飞越不尽的时光流，为每一颗迷失的心轻轻吟唱着圣歌。”

方笛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就是因为这篇作文，他才和孟云裳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当初他用初中时自己手工制作的羽毛球跟她交换了这篇作文，一直夹在自己读书笔记的本子里面。曾经孟云裳还问过：“你不怕你哥查你本子的时候发现问题？”记得自己还很机灵地回答：“他要检查的是罚抄写的本子，不是读书笔记。”

一遍一遍地读着，方笛的脸上始终不自觉地洋溢着微风般的笑意，直到某一个瞬间，他忽然疑惑了。

有一种爱，是不惜生命的付出，是无怨无私的放手……

这一行字似乎在他的脑中唤醒了一个画面，同样的内容，不同的纸张上，写得甚至不那么工整，有些紧张，有些慌乱。可是会是在哪里呢？

方笛突然回想起剧变发生的这几天，一切都骤然发生在那短短的几个小时之间，契合得有些诡异，而自己虽然身处漩涡当中，却好似眼前蒙纱，只能看着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情不可逆转得发生却无能为力。

日记！是那本日记！雪地上散开的一页，就是凭着短短的一句话，方笛辨认出了孟云裳的字迹。而那本日记，她之所以一直不肯给方笛看，一定是完整地记载了从两人相遇开始孟云裳的全部心思。

想到这里，方笛的心莫名其妙的剧烈跳动起来，他犹豫良久，终于从塑料袋中拿出了那个灰白色的笔记本，轻轻地翻开，慢慢地找到自己在她的生活中出现的那一天，心中难以平静，他隐约有种预感，一个事实的真相正呼之欲出……

四月一日 晴转阴

没有想到，这次的话题作文《舍，得》竟然得了五十八分，算是前所未有的了。当时在考场上提起笔来便想起了小时候那些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也许是从心底里还在期盼着童话一样的生活吧，真是小孩子……

晚课的时候念作文，脸一直是红的，心跳得很快，毕竟是没有自信，当着六十个同学的面有些念不出来，好不容易念完的时候，方笛竟然鼓起掌来。

我留意他很久了，但听和他来自同一初中的同学说一直是个玩世不恭的小少爷，从来没有正经上过学，只是脑子聪明罢了。我本来对纨绔子弟一点好感都没有，可是今天跟他几句交谈，我发现他其实挺可爱的，尤其是笑起来那颗尖尖的虎牙……

四月四日 多云

今天和方笛一起去语文组拿作文竞赛的相关材料，在老师那里开了个小会。如果只是看他那一脸认真严肃的神情，实在难以想象平日里竟会是那么没正经的人，不过从侧面看过去，他真的很挺拔，虽然个子不高，但是仪态始终很漂亮，像部队出身的士兵一样标准又不死板，很有小说里大家子弟的气派。

四月十日 晴朗

一周了，我一直在留心观察他。我很喜欢用颜色来形容一个人，比如田老师是温暖的橙色，朴树明的单纯的新绿，韩菲是热情的火红，程浩东是冷静的纯黑……可是如果让我来形容方笛，却像是彩虹的颜色。看他上政治课演讲那很是专业的样子，是严肃的藏青色；和他那圈子里的朋友们说笑玩闹的时候，是明快的黄色；而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将头转向窗外，眼睛里面是孤独的灰色，浑身上下散发着淡蓝色的忧伤，让人说不出的难过。

明明正是无忧无虑的花季……他的背负却让人难以看透。我本以为他还是个小孩子的，实际上是我根本无法读懂。

四月二十一日 雾

他今天向我表白了！而我竟然一点都不惊讶，也许是从内心里已经期盼许久了吧，但是如果换作我……我是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这样会不会对他有些不公平？毕竟我是个连喜欢都不敢说出口的人。

跟他在一起……我想应该会有些压力的，毕竟成长的环境差异太大。我们最后能在一起吗？我不知道，想到未来心里总会有点慌，不过看他信心满满的样子还是很高兴，不知道他是天真无邪还是胸有成竹。

四月二十六日 晴

今天我跟他去看了场电影，然后在外面他请客吃了顿饭，火锅很好吃，可是我心里却一直觉得不踏实，既然两个人决定在感情上相互交流，那么地位就应该是平等的吧，总是看着他花钱我会无法安心的。他今天甚至说要送我一部手机方便以后联系，我断然拒绝了。能和他在一起已经是一种快乐了，不能和物质过多地牵扯到一起。

说起来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像是深秋的季节在吹暖风，明知道外面即将天寒地冻，却还是愿意和他紧紧相依，只要靠得近便无所畏惧。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是他身上那种淡淡的忧伤让我对未来感到恐惧吗？也许吧……毕竟那是他最独特的气质，寻常的同龄人身上也找不到的。至于那种温暖的感觉，是他那无忧无虑的笑容，让人不敢凝视，那么耀眼……

第七十一章

四月三十日 阴 小雨

三天的期中考试总算结束了，累。总算有七天的长假，可以稍稍放松一下。韩菲说会利用这个难得的假期去湖南玩，她一直想去的地方，其他的同学也多少会有一些自己的计划吧。我有时候也会很羡慕他们，即便是高中生活辛苦忙碌他们的生活也不显得那么单调，而对于我来说，恐怕只能看看书了吧？爸爸和妈妈的轮班时间恰好错开了，所以我回家的时候经常只能见到一个人在床上蒙头大睡，家里很安静，安静的时候我就会想自己的未来，而这样想的时候恐怕也在一点一点毁掉自己的未来吧？

像我这样平常人家的女孩，除了学习恐怕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吧？要让父母老有所养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了，难道还要重复他们走过的道路，找一个寻常的人家嫁了，两人勉力支撑家庭，一辈子在低保线的边缘徘徊？实在太悲哀了。

明天要去亲戚家，后天约了他，心情会好很多吧。

五月二日 雨

昨天去亲戚家吃顿饭，只是个形式，大家带着伪善的面孔装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其实各自的苦处难处彼此之间都不了解，却也没有想过要去了解……人情之间就是应该这么冷漠的吗？昨晚我很难入睡，越想越觉得悲哀，今天好不容易可以放松地出来走走，没想到还下起了雨。

天上开始掉零星雨点的时候我正跟他走在他们家的老房子楼下，那里有一个很大很漂亮的花坛。我们坐在正对着的院子的楼道口，听他讲家里的事，我才知道原来他还有一个亲生哥哥，现在人在美国，因为寒假的时候他说了谎便和他脱离了兄弟关系。

他哭了，平静地流着眼泪，和着低而轻的声音，看得我心里好痛。我希望能为他分担一些痛苦，可是随着他说得越来越多，我终于深深明白……那不是我能走近的世界。即使他的心变成零落的亿万颗尘埃，也终究会留一块给他哥哥，那已经超越亲情了，变成了我无法理解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