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作者:衣冠禽兽  录入:03-20

还有那样一场不可说的旖梦......不可说的情欲。
在陆遥心中,裴剑文永远是卓然鲜明的。譬如惊蛰春雷,譬如芒种艳阳,譬如天地之初第一场暴雨,洪荒暗夜第一颗陨星划过天际。
譬如这世间所有最鲜明不过的东西,热辣地灼痛他的眼。
陆遥慢慢合上眼,便见仍是满园素白,腊梅如雪。有人翩然而来,正正立在自己眼前,落英缤纷,眉目如画。
好一纸酣畅淋漓的泼墨山水。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陆遥从不知道自己也会想起这些女儿家的闺怨词句,腻腻歪歪,不清不爽。
他只知道,莫说自己与裴剑文不同路,便是同路......跟那个人谈什么情爱纠葛,未免也太过滑稽,太过荒唐。
他只知道归根结底无非是两句话:
他好像等到了。
他好像等错了。

那夜被冯凤问及念想,陆遥心下清楚,哪怕说句场面上的"唯愿追随厂公一生一世"都比讨一把剑搪塞过去要周全许多。
可若真是搪塞倒好了。
只怕是电光火石间,他头一瞬便想到一场酒醉之约:
"你若什么时候有心抽得身来,只要还认我这个江湖朋友,天南漠北,高山大河,我裴剑文定会奉陪到底!"

谁曾打马江南,暗忖乱世人也要有个归宿。
而后逝水流年,心底所有觉着不错的归宿竟都变作了一句醉话。

陆遥独坐在暄妍园中,慢慢静心想得通透。
这把莫邪送出去,他既不指望裴剑文能懂得其中深意,也更不会告诉他干将在自己手上。只当是送了把好剑给他,也算赔过了那把飞天。
至于裴剑文是酒后失言也罢,酒后吐真言也罢,他都不在意了。
便连那场约定成不成真都不在意了。
也许山高水远相隔千里。
也许江湖官场泾渭分明。
也许此生此世再不相见。
但是只要自个儿心里清楚,有一把剑一直陪着他,而另一把剑一直陪着自己,似乎也就够了。

"大哥,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便是这日,冯笙抽空过至陆府,一路寻到暄妍园中,正见陆遥枯坐出神,心下不由暗叹一声,面上却仍是笑着招呼。
"你今日倒有空?"陆遥回过神来,转头望向冯笙揶揄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不是又闯了什么祸,央我替你善后吧?"
"你当我是七岁还是八岁?"冯笙走进亭中坐定,摇头笑道,"忙里偷闲罢了。"
"那不如晚上留下来一块儿吃个饭,有什么想吃的......"陆遥打住话音,也笑着摇了摇头,他怎么还真当他是七、八岁小儿一般哄弄。
"............"冯笙静了半晌,开门见山道,"督主可跟我说了,你跟他要了那把莫邪,还问我你最近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姑娘,又让我劝你先别急着谈婚论嫁,等到春末正事办完再说。"
"......难得厂公也会操心这点子闲事。"陆遥随口敷衍,心中暗自苦笑。
"大哥......"冯笙犹豫片刻,还是追问一句,"剑是送给谁的?"
"......你也不认识,莫问那么多了。"

半晌两厢无话,冯笙突地深吁口气,轻声叹道,"眼看这就立春了,咱这北边儿却还是冰天雪地的。倒是江南......再过几日,便是片桃红柳绿了吧。"
陆遥闻言心中一动,可看冯笙面色,却也没什么心照不宣的神情。
实是只有冯笙自己知道,他因着那腔不能明说的心思,有些事上便比陆遥敏锐许多。
当日三人你来我往,怕是陆遥自己还不明白时,冯笙便已看出端倪。
乱花渐欲迷人眼,谁人眼中刹那沉迷神色,刹那冰雪消融,又想瞒过谁。

"......剑还放在你这儿呢?"
"嗯。"
冯笙心中再叹口气,苦笑暗忖,罢了,既然各人有各人的劫数,便各好自为之吧。
"大哥......其实诸般道理古人都说过了。"
"............"
如同小时一起望着满院花草枯荣,现下他陪他一起望着凋落泰半的白梅,低声念道: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拾肆

"那他人呢?就这么走了?"
妹妹年后出嫁,裴剑文送亲回来,便见房里多了把剑,送剑的人却已走了几日。
"陆大人京中尚有公务急事,你当谁都跟你这么游手好闲。"裴父轻叱一句,心中想的却是不知何时剑文竟与那锦衣卫指挥史攀上了交情。
上回劫牢一案,裴剑文自是躲在朗瑛那儿把伤养好了才敢回家告罪,裴父虽收到些风声,却也吃不准自家这无法无天的小子又干了什么好事。
当初裴父不许儿子入仕,只准了他学武,自是有他的计较。如若可以,他只盼剑文这辈子都莫要和官家有什么牵连,现下容他走南闯北长些见识,往后......裴父心中轻叹一声,也再不愿深想。
"急什么急......"这厢裴剑文暗自撇撇嘴,心说从京师到杭州一来一回怎么也得耗上十来天,陆遥这来都来了,半月都等了,干吗不干脆多待两日。

实是陆遥还真有急务在身。这次同厂公告假,只说大事当前,清明怕是没空回南边扫墓,想赶在事前再去老家看看。冯凤也知道陆遥此趟远赴边关风险叵测,自是准了他的假,却也叮嘱道速去速回。
大明西部边防素不太平,初年曾多次对蒙古用兵,边境一带设置东胜卫、云川卫、官山卫、全宁卫等四十余卫,却在成化年间接连失守,就此退入嘉峪关屯兵不出。
当年兵部尚书正是将女婿周梦麟调至此处任总都司,手握十万边防驻军,牵制冯凤手中京营不敢妄动。
实则冯凤还真不是怕那十万大军兴师造反。京营拱卫京师,"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三大营皆是军中精锐,虽然人数只得边军一半,但若真举兵压境,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只不过若真是这厢内斗起来,让蒙军拣了空子,打进嘉峪关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大明江山若不圆满,他又要来何用?
况且江浙尚有几地卫军还在东林党人手中,京师重地万万不可兵力空虚,这嘉峪关的边军注定只能智取,不能强夺。冯凤处心积虑忍了五年,一来要等自己安插进军中的暗桩站稳脚跟,求一个里应外合;二来撺掇熹宗与蒙古赔款议和,按下兵戈,重开边贸,只待那边休生养息,享受够了太平日子再下手。

"朕还记得小时候......"乾清宫里日头明晃晃落了一地,冯凤陪熹宗坐在窗边,一人占着一角几案,雕着那皇极殿丹陛上龟鹤瑞兽,悠悠地耗着时辰。
"嗯?"冯凤停下手中刻刀,抬眼望向熹宗,等他再开口。
"......你这手雕工倒也细致。"熹宗凑近冯凤,拿过他手中雕了大半的木龟,同自己那只一起放进掌心,摊开来细细打量。
"皇上雕地才叫精巧,"冯凤笑了笑,"我这也就是滥竽充数罢了。"
"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编过蛐蛐笼子,"熹宗接上方才的话头续道,"后来虫子死了,那笼子我还收了起来,却是转年就忘了收在哪儿,便也再没找着过。"
"这都哪年的事儿了,难为皇上一直记到现在。"冯凤笑着从熹宗手心拈起自己那只木龟,慢慢再雕下去。

"皇上......"静了半晌,冯凤再开口,似是闲聊家常一般提起公事,"昨个儿有人上书参了周都司一本。"
"哦?"熹宗手底顿了顿,"怎么说?"
"营私结党,治军不力,"冯凤淡声禀道,"张掖、武威、定西,三大边防重地皆是周将军亲辖,那奏疏上说,各地俱有以商富兵之事,目无法纪,军容不整......皇上可要亲自过目?"
"......不用了,"话说到这份儿上,熹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也淡淡应了句,"便差人过去看看吧,如若属实......可有什么妥当的继任人选?"
"皇上圣明,回头拟个名录交给皇上亲裁。"

一旨圣意到手,陆遥前脚回了京,后脚便跟着都察院和东厂的人开赴边关。此趟虽是打着监察名号,人却着实带了不少。几位巡按御史不过是个摆设,实则陆遥亲率锦衣卫八百缇骑为第一路,东厂掌刑千户杜庆统领一千厂卫为第二路,兵部侍郎方丕奇带着一千京营兵马为第三路,浩浩荡荡直入甘州。
东林一党本也待着京察之机与阉党一较高下,却没料到冯凤先下手为强,此番举动竟敢全不掩人耳目,不由在心里将熹宗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调了几队人马赶去暗劫圣旨,一边派出精锐死士潜入宫闱,只求熹宗一死,太子即位,还能想法缓上一缓。
熹宗年纪不大,却也早早便被冯凤半劝半逼着封后纳妃,今年太子正满四岁。冯凤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正大光明坐上这个皇位,纵然熹宗对他言听计从,可到底天下还是姓朱,他又怎能甘心。
这两年冯凤暗中派出心腹太监,一直在京畿各地搜寻与太子容貌相仿的稚龄小儿,拣也好,拐也好,俱弄到京郊一处宅子里,日夜严加看管,从走路说话教起,只待时机成熟便送熹宗父子一起归天,彻底了断朱家血脉。
但现下党争未平,太子年幼,如若熹宗真有不测,监国人选想必又是一番你争我夺。
冯凤却不想再拖上五年,熹宗早晚要死,眼下却还死不得。
那厢陆遥身怀圣旨,一路走得实不太平;这厢冯凤也是以护驾为名行软禁之实,着东厂铁卫里外三层将乾清宫围得鸟都飞不进去一只。正应了那句--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边关十万大军只是虚数,实则约有十二万之众。其中周梦麟亲率四万兵马坐镇玉门,手下两位亲信爱将各领兵二万据守张掖、定西,剩下四万交予次子周永镇守武威。
冯凤此趟虽说派出三路人马,但与那十二万大军比不过是九牛一毛。不过冯凤原意也不是要硬碰,杜庆和方丕奇一扑张掖,一扑定西,两处军中俱有自己人接应,到时一起动手,应是不会出什么岔子。至于陆遥却是绕过武威,直奔玉门,仗着圣旨傍身,当面与周梦麟周旋。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一首《凉州词》道尽戍边苦寒,如今离玉门还有两日路程,却也已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陆遥眼见天色已晚,遂命手下军士扎营造饭,自己坐在帐中展平行军图,执卷不语,面色凝重。
大明疆土广阔,由南至北不知有多少镇子名唤"安平",眼下几十里之外便有座安平重镇,可算玉门以南最繁华的一处所在。但这一路行来,东林党麾下死士就像饿狗扑食一般杀一拨来一拨,暗偷明抢,放火下毒,诸般手段都用了个遍,真可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安平镇既是玉门前最后一座重镇,想必暗中早已设下埋伏,陆遥又怎敢自投罗网。况且即便他避开了镇子扎营,估计今夜也是不得安生。
陆遥暗叹口气,掩上地图,待要扬声传饭,却见手下亲随撩开帐门禀道,"大人,外头有个姓裴的人指名要见您。"

且说那头裴剑文收了剑,细看下来才觉着这剑有点意思。这莫邪的剑鞘是献剑进贡的人后配的,只求华贵,不讲实用,竟是以上好白玉打磨做鞘,内衬金箔,外雕蟠龙,单是龙眼嵌的两颗合浦明珠便价值不菲。
裴剑文第一眼打量过去只觉着剑鞘匠气扑鼻,俗不可耐,及到握上剑柄才不禁心下一奇。这莫邪的剑柄也是莹白剔透,粗看只以为是玉石打造,可摸上去却又不像玉质,以指弹之竟有金鸣之声,似石非石,似铁非铁,连裴小爷这见惯家中宝贝的人都拿不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宝剑出鞘,裴剑文不由在心中喝了声好!只见凛凛剑光如传说中千年冰潭,水冷而不冻,寒气肃杀,活水轻灵,振刃之时更是清啸龙吟,绕梁不绝。
裴剑文也知此等宝器不会没有名号,当下举剑细看,果见剑身上两个阴刻篆字赫然入目,着实让人心中一惊。
稳了稳心神,裴小爷慢慢还剑入鞘,掂着剑左思右想了片刻,到底忍不住疾步出了自己的偏院,只叫下人知会老头子一声,便带着剑赶去仁和县朗瑛住处,叫他再帮着鉴别一二。
"应是莫邪没错......"朗瑛比对史料,拊掌叹道,"想不到有生之年真能见着这不世出的上古名剑......剑文,你那朋友可送了你一份大礼。"
裴剑文皱眉不语,心道礼确是大礼,可自己也确是收不起。当下再不耽搁,二话不说抄起剑风风火火地快马上了京,却也是扑了个空。
犹豫再三,裴剑文还是没把剑交给陆府管事,只循着消息一路北上,终是在这安平镇南赶上了陆遥的人马。
此番裴小爷不辞劳苦奔波还剑,一来是想着这剑实在贵重,陆遥既已亲自送到江南,自个儿总要亲自交还给他才是全了礼数;二来......

陆遥听得手下通报,便已猜到裴剑文此趟十有八九是为还剑而来,一时也辨不清心下是个什么滋味,只匆匆出了帐,快步走去营口。
这八百人马俱是锦衣卫精锐,行军扎营也是井然有序,暗色营帐层层围裹,周边岗哨林立,防卫甚严。
裴剑文是生面孔,自然不得入营,陆遥走至近处,便见玉逍遥甩着尾巴,无趣地小步跺着蹄子,裴剑文却是负手背向自己,静静望着最后一角戈壁落日。惨淡余晖将那一人一马勾成了单薄的剪影,竟有些说不出地寂寥。
"......裴剑文。"陆遥静了片刻方才出声招呼,望着几丈之外的人影转过身来,却因逆光昏暗,也辨不清他面上神情如何。
"陆大人,又见面了。"裴剑文淡声应了一句,同陆遥这么不远不近地站着,空余夕阳无声无息慢慢沉落。

"怎么?就不肯请我进去坐坐?"片刻后再开口,裴剑文已是话音带笑,径自牵着逍遥进到营里,立在陆遥跟前。
陆遥亦是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逍遥的脖子,"小裴,好久不见。"
"我可不记得准你这么叫它。"裴剑文不轻不重地擂了陆遥肩膀一拳,终是找回些朋友相见该有的熟捻气氛。
陆遥轻轻皱了皱眉,边领着裴剑文走去营帐,边无奈叹道,"我算是服了你了,这大老远的,你也不嫌折腾。"
"好说,"裴剑文立时笑着反唇相讥,"难得陆大人急务当前,还有闲心亲自跑一趟江南送剑,裴某承情了。"
"也是为着回趟应天祖宅,顺路罢了。"c
"陆遥,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说话间进了营帐,裴剑文看着陆遥点起烛火,开门见山道,"上次盘龙山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这剑太金贵了,我当不起。"
"哦?原来还有裴公子会觉着贵的东西?"陆遥调侃过一句,复正色解释道,"再贵的东西也不过是件死物,俗话说宝剑赠英雄,难不成裴少侠觉着自己当不起‘英雄'二字?"
"你也不用激我,"裴剑文摇了摇头,"总之心意我领了,剑你还是收回去吧。"
"......也罢,"话已至此,陆遥再不勉强,接过裴剑文递到身前的莫邪,淡笑着打了句圆场,"反正剑在我手里,也不会自己长腿跑了。你若是往后找不着趁手的兵器,尽可再来找我要,"又挑眉玩笑道,"我便正好卖你一个人情。"
"............"裴剑文站在陆遥身前半垂着眼,半晌没有答话,静到陆遥觉着有些尴尬,刚想再开口,却见裴剑文忽地上前一步,一手按住自己左肩,一手探向自己腰间佩剑。
这厢陆遥身随意动后退一步,右手攥住裴剑文正欲拔剑的手腕,那厢裴剑文却是用上了小擒拿的手法,转腕间格开陆遥的手,锵一声抽剑出鞘。

推书 20234-03-20 :恶魔的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