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童话 蓝胡子————阿素

作者:阿素  录入:03-20

小作家摊开手掌,一只翠绿的漂亮青蛙便跳到王座前,和飞舞的蝴蝶对望著,彷佛停驻在永恒的幸福中。四周的作家们都鼓起掌来,马车上的作家觉得很感动,他想,这是个很好的故事。
「很好的故事,」e
国王凝视著像舞蹈一般飞翔的蝴蝶,彷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小作家的脸色露出喜容,被荆棘缠绕的双手顿时也轻松了些。
「但是结局不对。」
国王忽然冷笑起来,霎时王座旁如罩上寒霜。国王伸出手来,那只翠绿的青蛙便跳到他手上,他用指尖抚摸著青蛙,侧著头一脸温柔地接近他:
「故事的真相是:青蛙看见蝴蝶的刹那,就发现蝴蝶就是昔日的毛毛虫。然而现在的毛毛虫,竟变得更美丽、更华贵了,自己好不容易变成体面一点的青蛙,但现在的毛毛虫,却变成他永远也无法触手所及的存在。於是青蛙他,在蝴蝶温柔地和他示爱後,他看著蝴蝶,然後--」
国王的拳头蓦地一紧,同时间,他手上的青蛙竟凌空跃起,扑向半空中飞舞的蝴蝶,然後伸出大自然赋予他的捕食工具--那又长又贪婪的舌头。瞬间将蝴蝶吃乾抹净。
美丽的蝴蝶,在作家们惊呼的注视下,化作散碎的纸片飘入风中。
「这个国家不需要天真的故事,也不需要与事实不符的童话。如果作家只能如此巧舌如簧,又何必存在著这样的职业?」
翠绿的青蛙志得意满地打了个饱嗝,再次跳回国王的手背上。但国王忽然翻过手心,然後五指一紧,青蛙在国王手里发出哀鸣,变回和蝴蝶一样破碎的纸片,卷到正簌簌发抖的小作家前。
「按照约定,你的故事并不能使我满意,我要剥夺你言说的权利。」
国王露出笑容,微微举起了手,两旁的小丑便一涌而上,架起惊慌失措的小作家。马车上的作家瞪大了眼睛,小丑们拿起鲜红的烙铁,把小作家按在地上,竟活生生打断了小作家的十指。然後他们捧过一个玻璃瓶,里头装著色彩鲜豔的毒液,小丑们翘开小作家的嘴,把毒液灌进他的胃里。
小作家发出最後一声凄厉的悲鸣,国王站在王座上,接过一把火炬,垂落在小作家的籐箱上,而後轰地一声,藤箱在夜色中窜起大火。小作家的纪录就此付之一炬。
一个作家停止纪录故事之时,就是他死亡之时。国王烧掉了他的生命。
「那麽,接下来,有谁还想来说故事个我听?」
无视小作家的泪水,国王閒适地坐回王座上,俯视所有抖个不停的作家。他问了几次,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国王於是从王座上重新站起,对著旁边的小丑说:
「看来没有作家愿意说故事给我听了,那很好,作家是为国王收集故事的人,如果国王无法听到故事,这个国家的作家也就失去价值。小丑们,拿著你们的烙铁和毒药,我要这些作家,像这个愚蠢的家伙一样。今天晚上,我要所有境内的作家就此绝迹!」
国王冷酷地下令。然後他一转披风,大步地踏回马车的所在地,他的身後燃起了大火,烧掉了每一个作家的籐箱,惨叫和悲泣在身後响起,但很快在小丑的酷刑下化作嘶哑的泪光。脸上的蓝胡子褪去,露出依旧年轻英朗的面容。
马车里的作家退了两步,看著国王朝他走近,爬上没有门的马车,兀自动弹不得。
「怎麽样,亲爱的异国作家?」
国王温柔地看著他,扶起他发软的双腿,抱著他坐到软垫上。但作家仍旧呆若木鸡,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抖著不停,尽管国王的体温是温暖的。
「为什麽......这麽做......?为什麽......?」
好半晌,他听见自己说。
「我要让你知道,你和我之间的差距,就像蝌蚪与蝴蝶一样的悬殊。我是国王,而你是什麽也不是的小小作家。从现在开始,这个国家将再没有作家的容身之所,你离开了这里,就是死路一条,甚至比死还痛苦,」
国王悄悄地凑进作家,在他的耳边宛如知更鸟般细语:
「做我的作家吧,为我说你收集的故事吧!怎麽样呢......作家苏兰?」


作家一路都无法思考。他在目赌小作家被打断手指、毒哑喉咙的那刻,彷佛自己也变成了那个作家,几乎丧失了言说的能力。
他的籐箱仍在他身边,再过不久,这或许将会成为这国家唯一的纪录。国境的各处都窜起大火,所有的故事在火焰中烧毁,珍贵的历史、人民的足迹、过往的欢笑与文字的结晶。小丑在大街上搜寻残馀的作家,把他们拖出来处以酷刑。而幸存的作家们,不是被吓得无法言说,就是再也不敢自称为作家。
国王带著作家,来到了山坡顶端的城堡。马车在城堡前化成红色的长毯,迎接国王大驾光临。
而国王的官员,也就是小丑们,在城门前罗列两行,诚挚地欢迎国王的归来。他们脸上都戴著五颜六色的面具,遮蔽了原本的油彩。这个国家的官员,似乎原本还有些不是小丑的,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全都变成了小丑。国王的身边围满了小丑,渐渐也就没人觉得有何不妥。
一个小丑奔到红毯前,恭敬地朝国王行礼:
「尊敬的陛下,您的新娘已经准备好了。」
国王绽出一丝笑容,而在他怀里的作家蓦然一颤,微微抬起了头来。彷佛要解释他的迟疑,国王温柔地耳语:
「来吧,一起来看看你美丽的侄子。我的新娘拉卡。」
作家近乎茫然地任由国王拉著他的手,一起走到城门内。国王替他提著沉重的藤箱,坐到位在大厅的王座上,把作家拉到他膝上。大厅里全是五颜六色的布幔,宛如置身於布幔丛林,小丑们打开大厅的大门,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满天的迎春花从城堡的顶端飘下,长毯上缓缓走来一个人。
作家的手仍旧被国王握著,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是拉卡。
彷佛刚从水池里漫步出来,拉卡不知为何眼神空灵,彷佛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正在做些什麽。他身上披著轻如蝉翼的白色薄纱,头发被水珠沾著,头纱衬著他苍白的脸色,手上捧著一大束的百合,头上的也戴了一朵。白晰的双足赤裸著,踏在比血还要鲜红的毯子上,形成鲜明的对比。
「拉卡,我的新娘。」
国王用威严的声音呼唤著,小丑在一旁欢欣鼓舞地转著、唱著,说著赞颂新娘的话语,彷佛这真的是一场神所祝福的婚礼。而後他们纷纷舞出了大厅,掩上了大门。沉重的门锁卡喳一声栓上。大部分的男孩从此再也没离开过这个门。
「拉卡!」
作家这时才反应过来,大叫著想扑向他的侄子,但是国王拉住了他。
「慢著,他现在或许不认得你呢!」国王语带嘲弄地说。
「你把他怎麽了?」
作家心惊胆颤的问。经过刚才一番惊吓,他知道身後这个暴君什麽都做得出来,
「拉卡,拉卡!你醒一醒,我是苏蓝啊!你的叔叔苏蓝!」
他叫唤著。国王见状微微一笑,将怀中的作家抱得更紧,以吟诗般的语调道:
「我的新娘,高兴起来吧!你将成为国王春天的新娘,你的双手将捧满花束,你的身上将披满绫罗,你的窗前将飞满崇拜你的鸟儿,而你的额角,将蒙受王者挚爱的祝福。你将坐拥世上所有的财富,除了你的自由。」
他一面说著,一面俯下身来,在作家惊讶的目光下亲吻拉卡的额头。
彷佛施了魔法一般,拉卡的眼神蓦地澄彻过来。他先是惶然张望著四周,像是刚从长梦中清醒,而後将目光定在作家和国王身上。
「拉卡!」
作家欢喜地叫著,国王不再抓著他,任由他跳下王座,将瘦小的男孩一把抱住。拉卡先是吃了一惊,发现是作家,这才绽开一丝笑颜:
「苏蓝叔叔?你为什麽会在这里?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吗?」
「不,这个说来话长,拉卡,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苏蓝叔叔呢?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拉卡一脸茫然。
「拉卡,你听我说,你现在......」
作家还想叙话,但是王座上传来的声音,却残忍地打断他们的重逢。
「你现在是我的新娘了,亲爱的拉卡。」
拉卡听见国王的声音,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挣开苏蓝的怀抱,抱著满束的百合看著国王:
「你是谁?妈妈呢?沙瓦大哥呢?二哥还有三哥呢?啊......!」
拉卡蓦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国王安坐的华丽王座:
「你是国王?你是蓝胡子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新娘,你可以这麽称呼我。」
国王淡淡地笑著。
「什麽新娘!我才不愿意做你的新娘!我要回家,我要回我的农庄!」
拉卡将一大束百合掷在地上,扯掉头上的白纱,他孤立在挂满布幔的大厅中央,环顾四下的荒凉,又看看在他眼前笑得威严的国王,眼泪终於滚下面颊:
「我想回家......」
「拉卡......」作家深感不舍,但如今他连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我会让你回家。」
国王忽然说道。作家和拉卡都惊讶地抬起头,国王继续说:
「我只留你一年,拉卡,我的新娘,我只让你在我的城堡里待一年。到明年,知更鸟啼上枝头的时节,随便你想去什麽地方,我都不会干涉你。」
「你说谎!」
作家大声地叫道。拉卡和国王都看著他,
「如果只要一年,那为什麽每年进来城堡的男孩,没有一个活著回去的?」
「就如我和你说过的,他们都不想回去了。即使是国王,也不能阻止一个抛下一切的人哪,作家苏蓝。」
国王依然悠閒地说道。
「不会的,我所认识的他,绝不会贪恋任何的财富、绝不会恋栈任何的地位,绝不会为了财富,抛弃他所爱的人!」
「那是你心中希望的他,还是真正的他呢?」
国王说。作家愣了一下,国王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只是转向徬徨无助的拉卡:
「我的新娘,在一年以内,除了自由以外,只要你希望,你可以拥有世界上任何的东西。你可以拥有比你的兄长更大的农庄、喝不完的羊奶和吃不完的面包。听说你是个编织学徒,只要你愿意,你将拥有用不完的丝线、最好的工具,有无数的师傅教导你、无数的织娘陪伴你。在我的城堡里,在这一年内,所有的一切皆可心想事成。」
他不等拉卡说话,表情稍显严肃:
「但是你要记得,欲望将使人迷失自我,你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我的新娘,你将得到所有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一但你拥有了某些东西,你就会想要得更多,假使你不能克制你自己的欲望,你就会永无止尽地求取,也会永无止尽地遗忘。有一天,当你得到一切的时候,也将是你失去自我的时候。」
作家忐忑地看了一眼国王,他总觉得国王的语调,带有淡淡的哀伤。
「我才不要你的东西!我才不会迷失自我呢!我想要回家!」
拉卡叫著。但国王并不理会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串精亮的钥匙,三四十支的钥匙,串在雕纹细致的金色大环上,钥匙全是黄金打造,华贵得令人炫目。
国王用戴著银戒指的手,抚摸金环的边缘说道:
「这里一共有四十九支钥匙,我的新娘,在城堡深处,你的居处之侧,有一道长廊,长廊上有四十九道门,分别通往四十九个房间,每个房间都装著你的梦想。在你待在这里的一年,你可以拿著这串钥匙,打开任何一扇门,取用里头任何你看得见的事物。」
他把钥匙按到红了眼眶的拉卡手上,抚了抚他的头。作家心头一跳,他觉得这数字似曾相识。他又注意到,在满串黄金打造的钥匙中,竟有一把是铁造的,彷佛年代久远,连匙刻都生了锈,夹在灿烂的雕饰中,显得格外突兀。
拉卡张口似要说些什麽,但国王又截断了他:
「但是拉卡,你要记著,有一个房间是绝对不能开启的,那就是长廊的最深处,这把铁钥匙所掌控的房间,你绝不能开启,也绝不能让任何人开启。听懂了呢?」
「如果打开了,会怎麽样?」
拉卡疑惑地问。
「如果打开了,我会杀害你,把你的尸体吊在城门上,让乌鸦吃尽你的骨骸,让兀鹰啄下你的眼睛。你的灵魂将因为我的巫术,永远遁入地狱受苦。」
国王严厉地说道。拉卡吓了一跳,连忙开口:
「我,我绝对不会开的!」
「另外,不要想著逃跑。作家苏蓝,你也一样。这个城堡,是我织造出来的,就如同我的梦境,你们无法改变任何东西,也无法破坏任何东西。」
「一年以後,你就会放我走?」
拉卡问道。
「一年之後,我就会放你走。」
「那好吧,我不跑就是了嘛!」
拉卡豁达地摊了摊手,
「但是你也不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情,蓝胡子。」
「我不会的,你大可以放心,能左右你的,只有你自己而已。那麽拉卡,我亲爱的新娘,随我来吧!今天是知更鸟啼上枝头,春临大地的好日子,也是婚礼的吉日。就让我们到舞厅里,喝点蜂蜜酒,欣赏小丑们的演奏吧!」他又转向作家:「我的作家,你可以为我们唱歌,或为我们说故事,或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国王口气温柔地说著,然後拥著拉卡走下王座。但作家却追了过去:
「莱比乌斯陛下......!」
国王和拉卡的身上,已换上舞会的华装。通往舞池的门被小丑们开启,到处是纸醉金迷的歌声,小丑们戴上化妆舞会用的面具,成双成对地走入舞池里,葡萄酒液在空中激撞出水花,狂欢的夜即将展开。
国王拥著看呆了的拉卡,冷静地望著作家:
「什麽事,作家苏蓝?」
作家侧过了首,迷蒙地望著国王的眼睛。黑如漆墨的瞳眸,彷佛深不可测的夜空,一点光芒都见不著。作家於是撇过了头,
「不......没有什麽。莱比乌斯陛下,请您务必遵守您的诺言。」
他说,国王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
作家目送国王走入舞池,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记得他的维兹,眼睛是蓝色的。像大海一样地湛蓝。


 七
城堡里的时间,像是停滞了一样。作家只能从窗外的季节变化,察觉光阴的流逝。
他被安排在城堡的最高处,塔顶的阁楼,只要从窗口看出去,就可以俯瞰整个国度。国王经常召唤他去,要他为他诉说在异国旅游的故事,各种奇人异事、各种艰辛困难,唯一不问的只有苏蓝在这个国家的故事,他的童年和他的家庭。国王仍旧经常出巡,坐在他那形制特异、找不到出口的马车里,随身也一定带著作家。
拉卡被安排在新娘的房间里,在城堡的最深处,国王没有限制作家去见他,作家也就经常跑到拉卡的房间去。国王按照承诺,给了他编织用的丝线和工具,还有教导他的老师,让他跟进城前一般地生活。
但作家仍然很不安,总觉得国王有什麽阴谋。於是他告诉拉卡,不要使用国王给他的钥匙。拉卡则很不屑地说:
「我才不会用呢!那种残暴的家伙,我不会向他恳求一丝一毫。」
从城堡的塔头上,可以看到远方的农场,作家想起了安妮姑妈,想起了沙瓦,想起他那双坚实的臂膀,心里就一阵阵地疼起来。
有天他在塔楼远望时,窗口忽然飞来了一只知更鸟。知更鸟衔著新绿的麦子,歪头好奇地看著塔楼里的作家,作家才发觉,原来已经是初夏了。
他用双手接下麦子,却意外地听见熟悉的声音:
『苏蓝叔叔,我是沙瓦。』
麦子里传出令他怀念不已的嗓音,作家几乎要忘记最後一次听见是什麽时候。那个在走廊上抱住他,恳求他不要去城堡的沙瓦,作家恨不得立刻就见到他。
『苏蓝,不晓得什麽时候,这个信息才能送到你手里。我把心意灌注到我日日照顾的麦子里,希望有朝一日,能将他随著风、随著鸟兽传达给你。』
『苏蓝,蓝胡子追捕全国作家的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那些被剥夺言说能力的作家,像疯子一样在街上徘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故事,也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只知道向路人和农家乞食维生。』
『苏蓝,我和弟弟们疯狂地寻找你,害怕看见你也变成那个样子,即使如此,我们也想把你找回来。但我们找遍了整个国度,仍旧没有你的踪迹。我不知道这是否代表你平安无事,但我和妈妈都衷心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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