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诚一听他要走,不禁急道:"此事尚未到此地步。虽然皇上不禁男风,可亦曾明文规定不可强迫,于律条上对此处罚甚严,料那刘府尹亦不敢轻犯。"
"话虽如此,惟此人卑鄙无行,王大人乃他辖下,日后必生事端。方独一走了之,大人可将一切罪责推至方独身上,如此,或可得免。实在无法,则或用着此笺。"
王守诚听得这番话,不觉无语含愧。复又心中暗自疑惑。此笺竟可保他平安,却不知这方独竟是何等来历......
玉清存见他神色,心下明白,便含笑说道:"方独只一个请求。"
"方先生请讲,守诚必倾力以为。"
"方独知道大人心中定多疑惑,还请大人原宥,方独自有苦衷。但无事时,尚请大人毁去此笺,勿相拆看。"
王守诚闻言,起身郑重言道:"方先生高义,守诚岂有不知。但请放心,守诚必不会私相拆看。"
方独含笑谢过。这半年,与这王守诚相交,知此人性情耿直,是个忠信之人。不然,亦不会有此一笺。
但听那王守诚复又言道:"明日守诚定竭力拖延时间,好叫先生不致匆忙。"
□□□自□由□自□在□□□
翌日,天尚微光,玉清存便早早地携了行囊,独自一人,复又踏上了漂泊之路。这一路山径崎岖,与来时心境自是不同。但觉林气寒凉,一路的冷冷清清。
玉清存想起君成当日言道:"朕便让这天下处处太平,不论你在何处,皆能平安康乐。"他轻轻地笑了。天下之大,尽能藏污纳垢,任凭这君成如何地英明神武,终是有力不能及处。
然,君成所颁的那条罚令,却多少令玉清存心怀感念。他当日行走江湖,因是人物俊俏,亦引来不少觊觎者,若不是有此严令,只怕是他的那点功夫,颇难自保。
正自匆匆而行间,却身后传来一声声呼唤:"先生,方先生,且停一停。"却是颜修与了他父亲,急急赶来。
昨晚那刘大人失态丑闻,早被私下传开,这颜修向来早早到学,却发现房屋空空,急返家追问。邻里一合计,便知端的了。那颜修一定哭闹着要去见玉清存最后一面,颜父无法,兼之玉清存为人亲和,便携了颜修,带上乡亲们的一些别礼,匆匆赶将前来。
颜修一见到玉清存,便哭着扑到玉清存怀里。玉清存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只说道:"修儿日后要好生读书,切不可再自贪玩。"
颜修抬起满是泪水的小脸,道:"便学好了,又能怎地?那皇帝一点也不厉害,先生这样的人还不是被迫得远走他乡?"
玉清存闻言一楞,却不料小小孩童,竟能思虑至此。他蹲下身来,轻轻理了理颜修有些凌乱的鬓发,温声说道:"修儿,治理天下,只皇帝一人是不成的。修儿好好读书,长大后到皇上身边去帮他。到那时,先生这样的人,不是再不会受迫了么?"
颜修垂头想了想,又问道:"先生为何不去帮皇上呢?"
玉清存见他又问起这问题,不觉复又沉吟起来,一时未及作答。
颜修却接着问道:"先生不喜欢皇上,是喜欢别的人么?"
玉清存一呆,眼里逐渐流露出一些冷清来,不觉看向远方,轻声说道:"是啊......是喜欢......别的人。"
颜修见玉清存神色间似甚是伤心,虽有些不解,却也不敢再追问。只忽然小嘴又一瘪,哭道:"我喜欢先生,我长大后要和先生一起,不和那皇帝一起。"
玉清存不觉笑将起来,伸手拍了拍颜修的肩膀,道:"修儿先要把书读好,日后再决定是和先生一起,还是和皇帝一起,如何?"
颜修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日后读好书了,一定出去找到先生。想到此,便使劲地点了点头。
玉清存见那小脸上一片坚毅,欣慰的同时不觉亦有些怅惘。
这书读好了,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人这一世,纵使才学出众,泱泱史流之中又能留得些甚么?这书读好了,真的便是正理了么?真的便可造福天下了么?看这天地万物,便真的需得世人来如此那般地施为一番么?
诗曰:遥遥蓝嶂烟,汤汤去流水。微生行几时,造化恒如是。
复又曰:举翮千年下,沧桑看逝水。行止复如何,惘然非与是。
抱病
自那日离了颜家父子,玉清存心下感慨多端。并复又江湖漂泊,再无了定居一地的闲散平静,这一路行来,不觉甚是凄惶。
这长路漫漫,何时是个尽头,又何处是我归乡......
"先生不喜欢皇上,是喜欢别的人么?"
"我喜欢先生,我长大后要和先生一起,不和那皇帝一起。"
这小小孩童稚语,细寻去,竟关乎人生真意。这一生,名利与至爱,究是孰重孰轻?要和所爱之人一起--这稚子天性,或当是生之本原?
玉清存心里怅惘不已。未料半年的平静竟只一副外象,却原来,沉痛依然,爱恋依然。
崇州。亦大新朝的一个繁华之地。时已渐冬。
玉清存一路北上,青山渐远,平林漠漠,朝夕风烟,忧思难却。却多了份流浪的沧桑来。
但见此地车水马龙,各行业甚是兴旺。古人云:大隐隐于市。玉清存暗自苦笑了一声,或者,此地可做另一定居之所。
何况,这一路为避祸日夜兼尘,并心境抑郁,他已不慎染上风寒。后更北地霜寒,病势渐有加重趋势。他,必须歇一歇脚了。
这一日,虽阳光薄淡,天气却也是难得的晴好。玉清存服过一帖药后,自觉精神不错,便踱至一处酒肆,沽了一壶清酒,坐于一旁独自闲酌。
他正自神情迷惘地看着外边人群熙攘,却蓦然眼前一花,一人走到近旁,问道:"打扰兄台了,不知小弟可否于此坐下,同酌一二?"
玉清存凝目看去,却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高鼻深目,淡碧瞳色,含笑站在当地,略略倾身,做了个极优雅的姿势,正自请座。却是个胡人。
这大新朝因是皇帝出身西域,两地交好,新朝境内常见西域人等,或游玩或贸易,因此遇到这样一个少年,玉清存并不惊异。倒是因了沈放之故,对那些西域人颇怀好感。
他见这少年相貌俊秀,虽是胡儿,却说得一口好汉言,谈吐亦甚优雅,便起身亦含笑为礼。二人共同落座。
"兄台气质高雅,人物出众,一见之下,令人倾慕,还望兄台无怪小弟冒昧。"那少年热情地道,言下尽是敬赏之意。"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弟亦算领略了一番南朝人士,似兄这等人才,尚是少见。"
"谬赞了,惭愧。敝姓秦,单名一个存字。我已老矣,哪似兄弟年纪轻轻,人物俊杰。"
秦存?那少年眼里光亮一闪,却笑道:"秦兄如何言老?我看秦兄亦不过稍长四五岁耳,正是盛年。"
玉清存微微一笑,"尚不知兄弟尊姓大名。"
那少年看着玉清存,忽然就一笑,竟有些顽皮之意,却见他略倾过身来,轻声说道:"小弟拓拔台。"
玉清存一楞,这拓拔氏乃是西域王族姓氏,不想这少年竟是一个王子之类。他拱手微笑道:"幸会。"这才转眼见到邻近桌旁尚自坐了三个胡人,看来是这拓拔台的护卫吧。"原来是小王--"话未完,却被拓拔台打断道:"小弟汉名沈台,秦兄就叫我沈台吧。"
沈台?玉清存忽然心里一乱,这拓拔台来自西域,却亦取了个沈姓,只不知和沈放会有甚联系。他心里暗暗沉吟了一会,却蓦然轻松起来,暗道自己实在胡思乱想,西域部落众多,无非是凑巧的事,竟也会联想一处。
他却不知那拓拔台,早暗中将他这些犹疑之色全收入了眼底。
只听拓拔台言道:"小弟乃是私自出来游玩,不想惊动太多,秦兄见谅了。"说着,站起身来轻施一礼,态极诚恳。
玉清存忙亦回礼。方双双落座,攀谈起来。原来这拓拔台一年前偷偷南下,是为了寻访友人。却于数月前忽然收到家中急信,只得匆匆赶回,竟未及访得其友。
之后,两人渐渐谈起新朝风土人情,文化政治。言谈间,那拓拔台不禁对玉清存钦佩不已。但见他喜色动于言表,不觉日渐偏西。这两人,竟自聊了大半天。
只听那拓拔台叹道:"南朝确是人杰地灵,今日与秦兄欢谈如此,学到了不少。只因家父急召台返,竟不能多留几日。但家事一了,必来此处相访秦兄。"
玉清存亦久未如此畅谈了,见这西域少年年纪虽轻,涉猎却颇丰,不觉生起惺惺之意,竟将这少年看得甚是亲近起来。他见时候不早,这少年即将起身道别,却心下略作沉吟后,貌似随意地说道:"西域亦多出众人物,当今皇上,光泰寺住持净莲大师,俱都来自西域。兄弟年纪虽轻,亦是不凡。"
拓拔台闻言,凝目静看住玉清存,微笑道:"光泰寺住持早已易主,两年前的事了,秦兄竟然不知?"
玉清存心头一阵迷惘。他,竟早已不是那光泰寺住持了么?却是为了什么?他去了哪里?还好么?两年前?是自己离开京城之后么?--是,为了自己么?......
拓拔台见他瞬间失神,亦不出言打断,只笑意莫明地看着。
玉清存猛然省起,忙强笑道:"彼时正在偏远山区,竟未听闻。但不知是何缘故,那净莲大师又去了哪里?"
那拓拔台垂头一副思索状,却回道:"这倒不知了......据说净莲是忽然辞去不做的,之后便飘然而去,无人知其踪迹。"言罢,见玉清存一脸的怅惘,便暗笑地问道:"秦兄与那净莲大师是熟识?"
"呃--只是听闻其人极是超拔出尘,却是不识。"
辞了那拓拔台,玉清存心神恍惚地往住处行去。时已渐暮,路风甚寒,街头灯火渐明,市人们犹三两成群,沿街店铺又自迎来黄金时段。
玉清存只觉又有些头轻脚重起来。这回去的路竟有些漫长起来。
"是--玉先生?"路旁传来一句疑惑的唤声。玉清存转眼看去,但见一个女子偕了个小鬟,正自站在一家缎铺的门前石阶上。铺内烛火明亮,背光之下,却是看不清面容。
"啊!竟真个是玉先生!"那声音充满了惊喜。女子一阵疾步行到玉清存跟前。但见一身素布衣裳,只简单挽了个发髻,却甚是清丽动人。竟然便是一别两年多的林芷君。
再次见到林芷君,玉清存只觉往事种种,一齐涌上心头。他本就有些心神恍惚,这时震惊之下,气血翻涌,竟自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一句话也未及说得,脚下虚浮,几乎摔倒。
待至林芷君居处,饮下了一碗姜汤,方自略加好转。
林芷君甚是惊疑地问道:"玉先生得了什么病?怎不好生将养一番?衣裳也甚单薄。"
玉清存回看自身,因出门时,并未想到会回得这般晚,身上穿得确实不多。却只淡淡地说了句:"不碍事。"
只疑惑地问道:"芷君如何竟在此地?当日不是回返故乡了么?"
林芷君拾起银剪,略事整理下灯花,微笑着道:"芷君所历,哪里藏得住。回到家乡,不过更添一场伤心罢。由是当日出了京城,便自取道北方,见此地亦甚繁华,杂处其间,或不引人注目,便就此住将下来。"
玉清存听得此言,不胜悲凉。这世上,存身立命,竟致如此艰难。思及自身这两年来,不亦一番辛酸么?但俊彦人物,苟不与俗,便得这般磨折起来。又几人能如沈放一般,优游于世,自得其乐。
念及沈放,想到今日听闻其已弃了住持一职,不觉心中又是一阵大痛。
却难不成,当日竟是自己全然地想错了么?那沈放,原不是如何在意光泰寺的住持一位。当日,他竟真的别有苦衷么?是因此,方才有那晚求恳而绝望的眼神么?
而自己,竟是自绝了幸福,那般地轻易!
想到从此后,人海茫茫,何能重逢,玉清存眼中一片灰败,这生年,实在已了无生趣。
林芷君见他神色有异,只当他是为了自己所言。便含笑安慰道:"先生不必担忧。这两年,芷君但凭着一手女红,与那缎铺言定,每日里拿些绣活,倒也不愁生计,日子过得尚还自在。"
玉清存点头道:"如此便好。"见她这居处,乃一小小庭院。复又有一婢女相伴。室内布置虽是简单,想来她只是崇尚俭朴,日子当是确如她所言,尚还自在。
只想到当日林芷君曾对沈放脉脉怀情,若非他介入,竟遂了她心愿,亦未可知。不禁看着芷君姣好的面容,欲言又止,终于迟疑地问道:"芷君仍只一人么?"
林芷君闻言,一抹淡笑浮起,但微微摇头道:"这世上,便如先生与沈先生的知音,尚未得执手共度,芷君蒲质,于此何敢多加妄想?但盼着这日子便这般安宁,亦无论清寂了......"
复又看着玉清存,轻叹了一声,道:"玉先生离了京城,沈先生亦随即离了京城......芷君实难相信,沈先生不是个重情之人......只怕,其中隐着极大的苦衷。"
玉清存听到,心下痛极,又一阵猛烈的咳意袭来,不禁转垂了头,强自抑住,却止不住地轻咳起来,终于不能忍住,直咳得双目赤红,腮上亦一片病态的红晕。
林芷君一惊,伸手向他额头触去,竟是发起热来。急得唤来小鬟,命去请医抓药。玉清存摇手止住,咳得话语断续,只说道自家已备有药剂,便要还家。
林芷君心知他心中亦是不绝的悔意,但见他情绪低落,怕他思虑郁塞,便含泪劝道:"先生一定善自保重。那沈先生离了京城,必是寻你而去。但养好了身子,不愁再无见面之日。"
玉清存心下黯然,对这相逢之期,已自淡漠。便再见到他,又如何面对那一片深情。当日错肩,全是自己一力造成。其时若能多耽些时日,只怕一切疑惑已然云消。
更何况,这一病久久难愈,却是冥冥之中,自有罚数。
但见这天地景致愈见萧瑟,这人生况味便亦见得索然起来。竟这一去,沉沉心事,只懒怠了治病,静候起去日来。
梦耶
如此几日,便是铁打的身子亦难支持,这玉清存已是病骨支离,形销骨立。
林芷君劝过多时,只不见效,便要将他迁入自家庭院,就近照料。那玉清存只是不肯,更不允芷君常相探访,只道是惟愿自处。
没奈何之下,林芷君只得暗自担忧,但隔三岔五地探视一二。好在玉清存尚不拒绝服药,但她来时,所奉汤药,尽数饮下。只她每回来时,见那前次走时余下的药包丝毫未减。
北地风寒,此时已入漫长冬季。
半个月后一日,天色尚自沉暗,玉清存却已醒来。听窗外风声轻嘶,屋内越发地清冷寂静。他斜倚枕上,目光黯淡,但觉得再寂寥,亦不过自己内心了。
痴想良久,冷意侵来,不禁又一阵剧烈咳嗽。待一口痰出,满嘴腥味,细看去,痰做淡红,竟是杂了些鲜血。他楞了一下,随即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这性命当真耐得熬煎,竟也捱得半月余了。
却在这时,门外似有些响动。不想那林芷君来得这样早。转念间,玉清存已披衣下得地来,将那口血痰匆匆掩去。
待得开门,却未见到林芷君。玉清存心下疑惑,却转眼之间,见屋外树旁,倚立着一人,披了件赭色的薄皮袍。
见到此人,玉清存一时怔在当地。s
铅色的天光中,寒烟枯木,气象衰淡。这身形如此熟悉,这情景却如同梦寐。
听到门响,那人忙站直了转身含笑看来。但见他神情憔悴,却极是俊朗夺人,但站在当地,仿佛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人,万物不复存在一般,是那般地震撼,那般地清绝。
玉清存不能置信地看着那人,突地便两行泪水,不绝而下。但依然地扶门而立,竟无声悲咽。当此时他已忘了身在何处,渐觉脑后一轻,摇晃着便要向后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