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便是他一别两年的沈放。
沈放未料竟见到这样消瘦的玉清存,一脸的笑容顿时凝固。见玉清存脸色苍白,泪水长流,他心头亦是万种心事缠绕,亦不觉惊痛泪下。正要上前时,忽见玉清存摇摇欲坠,忙自抢上扶住。却见玉清存半合着双眼,目光迷离,气息微微,竟满面泪痕中虚弱不堪。
他赶紧抱起玉清存,合上门,坐到床间,掌抵玉清存后心,默运内功。见玉清存渐渐缓过劲来,方心头略安。他解下身上皮袍,连那棉被一齐裹住玉清存。于起身升起炉火后,复又坐回床上,揽过玉清存,静静地拥入怀中。
玉清存半躺在沈放怀中,神情迷茫,犹不能相信。不觉伸过手来,抚向沈放面庞,轻咳着疑道:"子斐?真地是你么?"
沈放抑住心头伤痛,略略歪过脸颊,贴住玉清存的手,却带着欢欣的笑容道:"是我。子斐,终于找到你了......"
玉清存闻言又流下泪来,低声喃道:"真的来了......竟不是梦境?......天意怜我么......"却看向窗外,语意中辨不出是喜是悲。
这半月来,他以为今生已是再无相见之期,但想着种种过往,便止不住地心头疼痛,仿佛心已缺了大块一般。这满心的残破感,这天地莽莽之叹,身似飘鸿,却又何处是故乡?
当日分别,总以为那人便在京城,自己无论漂泊哪里,心却终有个定处。谁曾想,到如今,两处茫茫,即便是如何地期冀重见,却又到哪里觅得人来?
他心里难过,却不想教林芷君看出,但她来时,汤药照旧。只她去后,却哪里还有心思调理自身,惟时时沉浸在伤心绝望之中。亦不敢有些许奢望:或者某日上天垂怜,那沈放真个寻了来。每稍稍虑及此,即转开心思,竟渐渐觉得自己于人于世,再无可留之理。且不说君成如今已有了那云纵。于沈放,待自己去了,他至少还有个林芷君吧。且悄无声息地走吧,这人世,无论功业情爱,终究是一场空。
这一生,于他人,又能有怎样的深重影响?
他如此这般地愈思愈悲,竟再难走出。如今沈放真个来了,却自家身子已然羸弱不堪。竟落得悲喜交加,愈加地惘然神伤起来。
沈放轻轻吻住他的额头,紧紧合了下双眼。他心中明白,玉清存这般光景,只怕甚是凶险......待心头恸意缓缓流过,方复含笑说道:"清存,记得拓拔台么?几日前收到他飞鸽传书,方知清存竟在这崇州。一年前我来过此地,却未寻到清存......"言下不胜感慨。
玉清存淡淡笑道:"一年前清存正在江南山城,那里偏僻闭塞,你,又哪里想得到......"乃又续道:"实不想那拓拔台竟是认得子斐。"想到那拓拔台当日言及净莲时故做不知,不禁微笑起来,说:"那拓拔兄弟倒甚是博学,是个人才。"
沈放笑道:"过两日他便亦会前来。他信中提及清存,很是景慕呢。"
原来那拓拔台与沈放之间渊源颇深。拓拔台是西域鲜卑王幼子,一日随其父见到当时已剃度的沈放,年方六七岁的他立时便喜欢上了净莲。但每日里缠着净莲,如影随形,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长大后必要与净莲成亲,众皆传为笑谈。
不想他后来竟真的恋上了净莲。他自幼心性好强,更因了这段恋情,誓下宏愿,勤学苦练,必要与净莲一般地博大精深。
净莲于此却并不在意,只觉他孩童心性,日后自然开解。到后来云游四方,早将此事置诸脑后。
两人轻拥良久。屋内渐渐温暖。玉清存亦止了轻咳,见沈放又是一身儒士装扮,忍不住疑惑地问道:"子斐已然还俗了么?"
沈放笑着吻了吻他的双唇,道:"有这般的人间知己,沈放如何舍得不还俗。"
那晚玉清存决然离去后,翌日他一恢复行动,便向君成辞去光泰寺住持,一路寻访玉清存不得。只得先自匆匆赶回西域,在恩师尘远大师的主持下,行了还俗仪式,了却了一桩心愿。
他这还俗一事,在西域一带甚是轰动,拓拔台初时极是高兴,以为终于盼到云开雾散时。却辗转听闻这净莲还俗,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人,却不是他拓拔台。
当了解了全部之后,拓拔台亦不禁动容,那少年的情怀,哪里受得心爱之人如此沉痛,便自告奋勇,一定要协助沈放找到玉清存。但私心里亦想见见究竟是何等人物,竟得净莲如此相待。这一年来,他与沈放南下北上,便如大海捞针一般。
半月前,天不负人,终于让他找到玉清存。
当时他一见到玉清存,那样丰神俊朗,最初却未想到即是要找之人,但满心倾慕,只欲结交,甚至不惜告知真名实姓。却听到玉清存说他名唤秦存。秦存,清存,竟是如此相似。更后来的几番试探,便知所遇确确实实地就是玉清存了。
当未遇之时,他或者尚有一丝比试之心,待见到真人,竟亦为之倾倒,只心下暗叹,这世上能配得沈放的,怕真地只有这玉清存了。却也不觉有甚不甘之处,实属难能。
玉清存蓦然被他吻住,刹那间离别之夜的种种风情尽数忆起,不觉面红过耳,竟自转开眼,不敢看向沈放。
沈放见他如此,更紧紧抱住,贴脸低笑道:"这时倒知道羞了。那夜却好一番神勇。"言毕,但见玉清存慌乱欲汗,知他此时体质极弱,便不敢复加调笑。却转轻叹一声,道:"清存,你可知子斐与你乃是不解之宿缘。"
玉清存不觉怔住了,不解之宿缘?
见他愣怔的瘦削模样,沈放不由甚是心疼,却抑住满心的酸楚,含笑道:"是啊,所以清存须得好生将养。子斐这后半辈子,还指着你来补偿补偿呢。"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微笑顿住。
玉清存正自想着那"宿缘"二字,忽然听到沈放后半句,不觉又是一阵脸热。
沈放见他眼波流动,虽是病中,亦煞是动人。他心里不由一番火热。却终于说道:"清存先睡会罢,待养足了精神,再听子斐与你细细道来。"
玉清存听他这样说,方觉得疲倦如潮。这小半日情绪大起大落,究是病中,哪里禁得?遂轻轻点头应了,不觉便沉沉睡去。
宿缘
沈放见玉清存睡得实沉,知他身心亏耗极大,便赶紧起身去制方、抓药、熬煮、做汤,忙做一团。他心里一股热望,必要将玉清存自凶险中抢回来。
待一切做定,满屋的药香。一钵汤药正自文火中氤氲出缕缕热气。那沈放静候一旁,不时地看向犹自沉睡的玉清存。这寒寂了多日的小屋,终得这般地温暖如春。
那窗外,却逐渐纷扬地下起了大雪来。
这北地的雪来势甚猛,时间不长即积了白白一层来。
沈放望着窗外那辗转而下的雪花,不觉想起那年的一场大雪。正是那场大雪中,他的计划被扰乱了。忆起这两年多来,与玉清存之间的种种,沈放不禁感慨万端。
这人世的情感如此美好,令人难舍。若说生之乐,不正是因了这般的情意么?爱情,实在是人世间至为美好的感情。
记得那年他正在四方云游,却忽然接到师尊的书函。书中提及君成相邀之事,师尊的意思是他若有兴致,就去帮帮师兄;若是没有,也无大碍。
对君成这位师兄,因为深知其秉性,他一向是远而避之,两不伤害。去入主光泰寺,自然非他所愿。然而,造成他成行的原因,却是师尊随后的一句话:此去京城,或将遭逢情孽。汝慧心灵性,若得化解,今生修行未可限矣......。
那几年他足迹遍及天下,红尘间的悲欢较之幼时更为鲜明起来。他游刃其中,渐渐觉出生命自身之美来。若得有大智慧,便如何一定要弃绝了情爱。
只是果然是很难做到了无遗憾的。人与人的心思,不知差了多少,更难免诸多事端造成的隔阻。便是自己与清存这类的相知,亦一时的不慎,竟致两年多的分离。而人生,又能得几个两年。生年苦短,譬如朝露,去日无多......
窗外的雪更大了,一阵寒风卷起,天地间白色的精灵颤抖着零落了一地。无论是如何地晶莹,但入了世,落向了尘路泥径,便不免一番沾污。这过程思来令人心碎。若得向落空山野林,倒可得个芬芳纯净。
沈放静立于窗旁,默然出神。零碎的雪花飘入,沾上了他的鬓丝纶巾。他抬手拂来几瓣薄晶,看着它们于掌中渐渐化去。一握指,回身看向沉睡中的玉清存,苍白的面容憔悴如斯。他心中暗想:清存,再不许你独自离去了。
他合上窗格,复轻坐于炉旁守着钵药。唇边但含住一抹微笑,淡定端方。
那日行到松风冈,知乃京城一处名胜,左右无事,便举步上了山。正行间,蓦然听得琴声凄恻低沉,更有人悲歌啸怀。
其辞色清穆冷峻,其襟怀高远明澹,其心志却沉郁怀伤。
他本不是个多事之人,却为此人才气吸引,复为其情志所感,不禁作歌相劝。原不过打算如此一番,即飘身而去,因运功使得琴音歌声俱令人难觅来处。
不道那人闻歌之后,悄立良久,竟复作歌表达慕交之意。听他歌来,乍逢知音的欣喜,无寻知音的怅惘,并诗中气息之清灵,竟深深地将他打动了。见那人久候自己不出,那歌声逐渐无限萧索,这等人物,竟令他再难坐住。
而他这一去,便再难回转。当真切地见到玉清存其人时,他恍然悟到师尊所谓之"情孽",竟是指的眼前这个绝美的人。是的,当第一眼相对时,他便知道了,这是个与己同类的人。这世上竟有这等外相内神俱如此出色的人才。那时,他便已深深喜欢上这个人了。
放弃,他想过,当他一入城即听到君玉二人的逸事,当他念及二十多年的一身悠然,当他忆起经文之中关于爱欲贪痴的种种因果浮沉。
"春事良难久,缘何每跂望"。
只是他无法割舍,再次见到玉清存时由衷的巨大快乐,早淹没了那欲引身而退的决心。犹豫中由着命运的推动,步步而下,向着那颗炽热的灵魂,仿佛那里才是极乐之所在。
那君成,终于发现了他。
而他,竟自在幸福的微醺中,不觉踏入了这位师兄的圈套。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长叹了一声。这一旦落入红尘,便劫数纷涌而来了。
要论起来,确实是他的不是,他应当早就将自己的身份都告诉清存的。只是那时,他尚未与师尊言及还俗,未成事实的事,他一般不会先自说出。更何况,玉清存当时的兴奋喜悦之中,隐着极深的担忧。这担忧甚至使得他不敢去听去了解实情。那么,便当一切皆大欢喜时再说吧。
只是,谁能想,意外这样快地便来了......
在那宫中三日,他早知事情会如何地发展。只是他那时半点内功皆无,却讯息如何送达玉清存。待相见之时,言之已晚。
他并不想破坏君成在玉清存心中的形象。更何况对这师兄,他又何尝没有一丝来自幼时的温情。而那天下的君王,当日看着玉清存为了别人而伤痛,又是如何地眼睁睁。即便是苦心施计,又得能挽回多少。他于一旁了然地看着,心中已自涌起无限悲悯。
他原以为自己会冷静沉着,却不料一当触到玉清存伤心绝望的眼神时,他还是心神大乱了,竟未及阻止玉清存饮下那杯"珍珠红"。
君成,果然够狠。竟不惜以玉清存的安危来迫他入主光泰寺。
也许他早就不该对玉清存隐瞒君成的机谋。只是,那君成既能对玉清存下一次手,谁又能保证不会再下二次三次手?他不敢打这个赌。即便是玉清存了解了真相,以他二人当时的状态,又能如何?如此,玉清存不知情更为妥帖,至少君成不会破了脸面。一切且自按兵不动罢。既可拖得一时,天下又岂有难得住他沈放的毒药?
于是,这才有溪回亭畔的判如两人,才有方丈别院的再三拒绝。只是清存竟看不破这些,难道他沈放于他面前,情意还显露得不够么,他竟独自往窄处寻去了......
沈放看了熟睡中的玉清存一眼,暗自叹息,抬手拨弄了一下炉火。微微跳动的火苗,亦在他深黑的眸中闪烁着。炉火的光亮使得他的面颊更为沉静清朗。
玉清存中了君成的春药那夜,他几乎要忍不住就此带他远走了。白日玉清存一路的失魂落魄,若不是发觉君成紧跟其后,他亦是忍不住便要上前告知一切。看着玉清存上了君成的马车,看着他入了君成的寝宫,他只觉到从未有过的心如刀绞。
君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玉清存当时的如灰脸色,他隐在一旁看见,心中亦甚是难过。他一直苦心孤诣,不欲打破君玉之间的美好。即便他知道这美好无非是一场梦幻。玉清存哪里知道,他平日里的肢体沉重麻痹,正是那次君成乘他心绪大乱之时下在"珍珠红"中的毒药所致。君成,早在迫他入主光泰寺时就已经开始对玉清存有所算计了......
而这时,玉清存所中之毒的解药就快制成了,到这关头,如何前功尽弃?他只得依旧独自回了光泰寺。
那一日,他十分高兴,终于制得了解药。从此后,再不必受人掣肘。以他的修为,天下之大,自有他二人的去处。为小心起见,他便亲身试那解药。没想到那药劲如此之猛,量虽不多,却也使得他四肢麻痹,几个时辰无法动弹。亏得先试了这药性,不然待玉清存服下后,还不得闹个手忙脚乱?他正心里庆幸着,玉清存却来了......
天意莫测,竟然最终棋差一招。从此后玉清存远走他乡。
此后辞别君成,更得知那君成竟终是将解药给了玉清存。这,实在令他感慨怅惘不已。
这师兄,倒也不枉了他沈放对之的一番温情,更不枉了玉清存与之的几年情谊。只是,可怜了他与清存,从此江湖漂泊,两无觅处。
这两年多,真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天下之大,要找一个人,实属渺茫。只是他不能放弃。这一生,若未遇见这般的知音,倒也罢了;既遇得了,岂可轻易放过。更何况,他始终相信:玉清存,不可能忘了他沈放。单看他那夜瞧向自己的目光即可明白。
而那样的离别之夜,是何等的绝望痛苦。却又是何等的幸福满足。却教他如何能就此抛了这情缘。
他耳畔不觉又响起那日求准还俗时,恩师尘远大师的感叹:"情之一字,最难勘破......为师并不怪你......且好生去罢。"
当日他跪于师前,久久无语。m
众生各相,既生于世,又何必舍弃生之美好?但能得个中心和谐静美,又岂非一番修炼?则红尘内外,又何必严加区别?这世上一遭,成大道者,何必只此一途。
这道理他明白,师尊自然也是明白的。此生何幸!
事情的发展一步步地向着预想而去。
清存,不论你在哪里,今生与你一定可以再见。
只这劫数竟还没了结。待重相见时,玉清存竟然沉疴至此。
难道我今生竟要错过你了么?
不!佛祖也罢,天神也罢,即便是众生敬畏,既赋予我此生不凡的智慧,便由不得你做主了。
这沈放正自一旁心潮澎湃,却转眼间,见玉清存不知何时醒来了,正痴痴地瞧着自己,那神情恍似犹在梦中一般。他一笑起身,倒得一碗汤药,端向床边。见玉清存依然神情恍惚地看着自己,便着手扶他坐起,披好衣物,笑道:"没错,是我。不是梦。"
玉清存闻言,于茫然中渐渐记起睡前之事,不觉低头赧然一笑。
待得服下汤药,听那沈放将旧事一一道来,玉清存怔然良久。却低声问道:"清存这般疑虑丛生的俗世浊物,值得子斐如此相待么......"竟不敢抬眼去看沈放。
沈放闻言,微微一笑,却并不作答。只帮他穿戴齐整了,扶他步至窗边,略抬起窗格,指着窗外渐积渐厚的雪让他去看。
玉清存心下茫然,不明所以。只疑惑地向着沈放看来,轻声叹道:"......竟是下起这般的大雪来......"。
沈放乃放下窗格,复将玉清存扶至炉边,掖紧他身上衣裳,停住,紧紧看住他的眸子,郑重了脸色地说道:"当日的快乐自一场雪而中断,今日便由这场雪续起。清存,只此后一定答应子斐,再不可独自怀伤了。须知,清存喜则子斐亦喜。你我二人从此共进退,同生死,但白头垂老,犹执手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