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府门,玉清存心绪郁郁地于街头闲步。不觉行到当日沈放投宿的客栈前。他楞了一楞,暗自轻叹了一声,便举步走将进去。
小院里,桂叶凋尽,枝桠斑驳,冷冷清清,于冬日的寒光中竟那般地凄凉。玉清存痴立枝下良久。那人那事,终究不过梦来一场。则如今往后,着甚自相抚慰。
只记忆中沈放的面容清晰不散,他怔怔地瞧着那扇房门,几似不多时便得见到沈放含笑打开,迎风而立。他记得那一把长发黑亮,便如何竟是个得道的高僧?
"玉公子。"一声唤,来自身后。
玉清存茫然转头看去,却是店主,含着些小心翼翼的笑容,有些不安地走将来。
"方先生十多日前便退了房,这里已无人居住。"那店家说道。
"哦......"玉清存神情恍惚地道了个"哦"字。
那店家见他如此,忍不住便道:"玉公子竟不知道么?如今街坊暗相传道,那光泰寺住持方丈与这方先生长相极似,都说其实是一人。京都闻名的大琴师居然一夜间成了皇家寺庙的当家和尚,着实想象不到。"
他见玉清存不语,便继续絮叨道:"那日光泰寺布道法场,好生壮观,当真是皇家寺院,气象不同。净莲大师年纪轻轻,居然就当了那里的住持。据说当日他捻珠含笑,妙相庄严,直如东渡之佛祖,不知迷倒了几多善男信女......"
玉清存心头剧震,脑中倏倏而来的尽是沈放超拔出尘的身姿,昔日种种,无限之情意,一时俱化作大片疼痛,他不禁微微呻吟了一声,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那店家见他神情有异,惊了一下,赶紧住了嘴。这方玉两人关系不同一般,玉清存更是今上恩宠之人,他平头百姓一个,任谁都得罪不起,俗话说祸从口出,便不敢再多言语。
玉清存辞了那店家,脚步微显踉跄地走出客栈。清寒的街道上阴风扑面,这冬日尚漫长,这寒气彻骨至此。
这变故次第而来,玉清存初是忧惧交加,饮食难安,后又惊痛莫当,他原本不是个强健之人,这半月来更是身形憔悴,神色间隐隐一缕沧桑。
虽说是早已知道,当从那店家口中切实道来时,这感受究竟不同。却原来并非梦境一场,在在皆是人间实历。
情殇一
薰和殿厚帏暖帐,虽是冬日,亦随处可见绿意。
这日冬阳薄淡,人但行于阴处,便觉寒气侵骨。可毕竟是见了些阳光,多少沾了些暖气。
午后,君成携了玉清存的手,闲话庭中。但觉玉清存手指微凉,便命人取了件貂裘长袍来,亲与披在了玉清存的肩上。
那貂毛雪白,不杂一丝别色,与君成身上所着的一模一样。却是件崭新的。长袍式样简单贴体,待玉清存穿上后,更见得人物俊逸,说不出的风流华美。
君成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说道:"清存近来清减许多。身骨才好了一些,怎么就不练那武功了呢?净莲所授自是不同,当继续习练方好。"
玉清存却仿如未闻一般,微垂了双眼,虚看向不远处,只是不语。
君成也不勉强,只看着玉清存的眼睛,缓缓地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忙于光泰寺授受大典,也未及前去探望,不知清存是否按嘱服用送去的丸药。清存可知那日病倒,已是伤及心肺,此后当有周身麻痹等不适之症,那丸药最是有效,切不可忘了服用。"说着眼中尽是关切之意。
玉清存听到"光泰寺"三字,神情未变,却眼底隐隐闪过一丝情绪,早被君成收入眼中。
但见玉清存轻轻点头,仍是郁郁寡言。君成向前踱了两步,行到一树腊梅前,伸手抚了抚沁香的花瓣,轻轻揽过花枝,微嗅着清冷的香气,静静说道:"清存还在怪净莲么?......"
他轻吸了口冷冷的香气,微顿,之后接着说道:"师弟一直甚是灵慧,无论学什么都很快,亦时有惊人之论,深为师尊尘远大师喜爱。其于十岁那年钻研佛法,一日,忽向师尊提出,要皈依佛门,经诸般考察后,师尊居然同意了。师尊门下只朕与师弟,自此一俗一僧。"说到此,他略停了一停,似是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近着那清冽梅香,他神色间仿佛也熏染得甚是清冷。
玉清存听他这番言来,亦心思远出,神情迷惘地低首看着地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听君成复继续言道:"到朕六年前拜离师尊,前来中原,师弟于那一带已是颇有名气,虽是年轻,亦为人尊呼一声‘大师'。两年前朕书函遥致师尊,欲请师尊不远万里,来此助朕住持光泰寺。师尊因年事已高,不耐跋涉,乃命人辗转找到其时正云游四方的师弟。师弟此番前来京都,当是师尊意下,为助我来。"
他顿了顿,眼中情绪意味难明,转轻声说道:"只不知师弟为何那般打扮,亦不径来寻朕。倒是机缘巧合之下,被朕寻了来。朕万想不到清存的新交竟然便是师弟。"
放开梅枝,他转过身来走近玉清存,看着他温和地笑道:"师弟行事常常出人意表,当是有其思虑之处,清存还请莫再于心耿耿。"
玉清存低首不答,心里但一瞬掠过溪回亭前沈放所言。
"不知沈兄将欲何往?"
"也没个定处,只是奉方--师傅之命,一路游学东来,......"他心下恍然,原来当日沈放话语顿处的"方"字却是"方丈"二字。可又怎地"没个定处"?分明是特地前来京城。玉清存心底一痛,赶忙转抬头,欲抛去这疼痛。却恰和君成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君成见他抬头瞬间眼底发红,尽是沉痛悲苦之意,他的眼神忽地闪过一丝凌厉。却只抬手轻轻抚了抚玉清存的肩背。
默了一会,他微微用力扳住玉清存的肩,看住他的眼睛,黑眸忽然更为幽暗起来,但听他轻声却十分清晰地问道:"清存,为什么?!"
玉清存一时不知所以,茫然地看向他,见他深深地看着自己,眼底渐渐现出隐微的痛楚,如同被伤到的野兽一般,逐渐清晰而猛烈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朕离你这么近,你却只想着不知在哪里的别个?为什么那人根本无法给予,你还在苦苦惦记?为什么你一直全然无视朕的一片深情?为什么?!朕堂堂一个大新天子,竟比不得一个出家的和尚么?
玉清存看着他眼中怒意逐步盎然,却慢慢镇定下来,只静静地回看着他,即便是瘦弱的身躯几乎抵不住君成的劲力,却仍立在那里,什么也不说。神情淡漠到仿佛他自身已不再存在一般。
见他如此淡漠,如此决绝,君成心头似万箭攒空,疼痛而心寒。
他忆起那年城外的第一次相遇。斑驳的夕阳下,那个衣衫被撕去大半,神情却依然高傲的美貌少年,肌肤致密而光洁;狼狈,却清冷高贵,不可轻忽。那迎面而来的致命媚惑,从此令他沦陷。
复又忆起溪回亭畔的光华万丈,忆起数月的相随相护,忆起那个新朝第一才子的种种疏狂与忤逆......
五年的相思。b
总以为天下之大,谁还能胜过帝王;总以为精诚已极,伊人可待,谁料想漫长的五年竟敌不过短短数月。
"为什么?!"这句为什么在这般的淡漠与决绝之下,竟是虚弱至此。
他疲惫地垂下手臂,转过身,停了半会,终说了句:"好生将养。朕会时常看望你的。"
那高大的明黄色背影,一瞬间竟是萧索已极。即便是拥有这世间的万千荣华,又能如何?独独的那一个,却永远不为所有。
玉清存听得这句,不觉愣怔了许久。眼中逐渐涌起无限悲凉之意。
他默默地看着君成略显蹒跚的背影,走进薰和殿,渐渐消失在重重帷幕之后。良久,轻轻解下那件貂袍,转身,渐行远去。
情殇二
玉清存自那日皇宫归来,便离了玉府,举家迁去了城郊的庄园,只留了一两个家丁,守在那空府中,行些清扫看门事宜。
临行前,他遣了余管家前去芳雅居,与那鸨儿洽谈,嘱咐务必要将林芷君赎将出来。三日后,余管家终于完成了任务。
这一天,是那林芷君辞出芳雅居,从此脱离乐籍,清白一身之日。众姐妹嫉妒者有之,艳羡者有之,轻忽贬损者亦不为少数。倒是那鸨儿,却是有一些真心相待处。
但见那鸨儿执着林芷君的手儿,拢过她的双肩,流泪说道:"我的儿,你这般人物总算是得了个好开脱,也是天道有情。只往后零丁一人,还须好生照料自身。母女一场,不免高兴之余又得些担忧。"说罢,拭泪不已。
旁有一女,见此情景,只不知咸淡地说道:"嬷嬷何至如此?芷君这一去,那叫飞上凤凰枝,自有那玉公子收着,哪里还需我们这些污浊的人平白地担忧了去?只日后瞧也不愿瞧咱们一眼吧。好个清白的身子,却不羡煞我等?"
那林芷君听了鸨儿的话,正自亦有些伤怀。这虽然脱去了乐籍,又怎能抹杀了曾经的经历,这前路,正不知尚有多少坎坷相候。却忽然听到那番言语,不由正了脸色,从容而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来?芷君有幸,得了玉先生如此相助,此恩此德,今生不敢或忘。只先生对我,从未有半点不洁之思,芷君亦不敢轻薄相待。姐姐这番话,不要污了玉先生的清名么?"她微微顿了一顿,复继续言道:"芷君此去,亦不过另一番飘零,又何敢生些清高无端的自许?这一世,做了女子,但沾了这青楼之名,姐姐以为芷君尚能如意到哪里?且再休说这等无情之语,平白伤了往日情分。"
只说得那女子一阵羞惭,自人群中悄悄退了去。而那鸨儿,亦不知是触动了哪根心弦,却哭得更是汹涌起来。
林芷君扶过鸨儿,待她坐好,便自盈盈拜了一拜,含泪说道:"自芷君来到这芳雅居,得嬷嬷着意相待,此次更不惜减了银两,如此成全,芷君但不知此生当如何为报......今日一别,再难相逢,嬷嬷但请善自珍重,芷君来生再报厚意了......"说罢,亦流下泪来,俱哭做一团。众皆唏嘘,各各相劝了多时,方自渐渐散去。
此时,一青衣仆童走将前来,却是一早就遣去玉清存处投送相谢请柬的。那童仆上前作了个揖,说是玉先生说了,姑娘返乡车马已然备好,这一番相助,原是不忍芝兰之质受此沦落,但请早些离了苦海,一些个俗礼只都免了罢。更因近来身体一直欠佳,就不亲为相送了,愿姑娘一路顺风,此后平安喜乐。
林芷君听罢,不觉怅然。沈放之事,林芷君早已听闻,心知玉清存此时不愿见她,必是不欲因之忆起旧事,徒增伤感。想到这两人原已看着情投意合,眼见着是个好结局了,却忽然变生出这许多难料之事,真不知天意究竟如何。她不觉长叹一声,略略思忖了片刻,便移至案前,提笔写了一函,并取过一些碎银,一齐与了那童儿,托他再为劳累一番。那童儿喜滋滋地道谢而去。
林芷君独自痴立于房中,脑海中一时尽是这几月来三人的种种。她怔怔想了半晌,不禁心生萧索之慨。人之一世,但能几许自主?不过是天意播弄,草草了却了罢。深情也罢,无情也罢,到该了时终是如梦一场,如轻风拂过,淡淡微波,只弹指间已了无痕迹。
浮生若此。
城郊,延伫园,退思轩中。
玉清存背对着满壁的书册,立在窗帏前,久久不动。身后案上散放着林芷君写来的信函,寒风袭来,那纸张便零落飘于了地上。
"......芷君身陷风尘,平日里不知见过几多人事。但如沈先生般的风骨,断不会做出背信弃义,欺诈亲友之事。芷君虽不知沈先生为何隐却了身份,却因旁观,对其相待先生之深致看得十分明白,这世上只怕再无如两位先生这般的相互知音。但请先生暂且宽怀,一切自有来日分晓。......"
玉清存心头缠绕着林芷君的话,唇边只淡淡浮出一抹讥苦。
还得有什么来日,又能分晓些个什么呢?他早已做了那光泰寺的当家住持,大新朝推崇佛事,光泰寺住持的地位之高几乎不亚于朝堂上的王公将相。这些日子以来,传来的听闻中尽是他竭力相助君成,整日埋头打理各类传经诵佛事宜,大新朝已是几乎全民信佛,君成的江山一日比一日坚固。
他心中,还有丝毫玉清存的影子么?玉清存三字,只怕他再也不会念及。
这些时日以来,他每日里或读书,或与邻近农家闲话,有时亦独自抚琴一曲,只将自个忙起来,使不去思那烦扰之事。或许,日子一长,便可以渐渐忘却了吧。
只这林芷君一信,竟忽地教往事翻腾起来,并全然按捺不住不绝的痛苦。玉清存只觉手足又将沉重起来,赶紧挪到案旁几上,取过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吞将下去,坐了一会,方自好转。
他这病甚是奇怪,也曾另请一些知名大夫看过,都道是不该会有此类症状。他们将那丸药摆弄了许久,终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此后玉清存便也不去管它,总之有君成的这些药丸可以制住,亦不必过多担心。
想到君成,玉清存心下又不觉黯然起来。那日辞出宫后,隐到了这乡间,只打算自此后默默了此一生,将那诸多故事皆远远避将开去。不想君成依然不时派人前来问寒问暖,那些丸药更是从未间断过。
这君成,究竟是如何想法?
只不论如何,他玉清存今生已是负了这君成了。情事竟是这般地教人无奈,却为何爱上的尽是不爱自己的。他三人之间,怎一个苍凉了得。
这一日,玉清存思前想后,终自难安,便携了琴,欲悄悄地出了庄门,独自排遣而去。
余管家见他如此,坚决不许。只终是拗不过他。只得替他裹了件厚厚的风氅,并随着他一起出了门。
玉清存却是又去到了溪回亭--这历历往事的见证之地。
溪回亭下,除却苍松,林草树木尽是一派凄黄。这日阴寒,风烟笼野,苍苍茫茫,望之满怀萧瑟之意。
玉清存扶琴膝上,对着这寒山野雾,调转宫商,不尽感慨凄凉之音。正所谓:拂来凉手指,一曲一伤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清存歇了琴声,茫然地看着亭前的林木。那里曾经走出过风姿卓尔的沈放。
正出神间,忽见林烟之中青衫一闪,玉清存不觉一下站起,恍惚间几以为沉浸往事过久,乃至出现幻觉了。待凝神看去,果是有个青色人影。那人见被发觉,转身就欲匆匆离去。
玉清存陡然心跳若鼓,不自禁地起身向那人追去。追至亭下林边,只见那人步子越发地快将起来,他不觉大叫出声:"沈放!"
但见那人闻声猛地一顿,停了下来,却并没转身。
玉清存紧赶几步,亦停了下来,只痴痴地看住那人。
只见那人一身青布棉袍,戴着一顶风帽,肩上却负着个药筐,里面采放了些草药。身材挺拔,自然有一股凝而不发的气势。
两人各自默然站立。余管家赶紧收拾了亭中物事,赶将上来,扶住玉清存,将他跑散开的风氅紧住,欲言又止,只轻声唤了句:"公子--"便疑惑地向那青衣人看去。
那青衣人缓缓转过身来,轻抬手,将风帽拨下,便双掌合十,施了一礼。他手掌上挂了一圈佛珠,风帽下一根头发也无,只几个香疤赫然头顶。正静静地看向玉清存,没有说话。眼底无波。
老余忙展眼看去,但见眉目宛然,正是往日的沈放。他心下恍然,赶忙恭声回礼,口中称道:"净莲大师。"
突觉玉清存身子一颤,竟抑不住地抖将起来,他赶紧回身扶住了玉清存。
玉清存看着这样的沈放,陌生,却又那般熟悉。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和尚模样的沈放。风来,沁寒的林气冉冉腾舞,但见他黑眸沉静,眉宇间清华一片,一身的和尚装束,他却依然如故地出尘之极。
净莲大师!一时间,旧日今朝,重重叠叠,裹挟着巨大的悲伤一齐涌上心头。
玉清存抵受不住般地后退了一步,忽然浓重的疲惫席卷而来,但觉手足沉重感再次侵来,一个不稳,直直地倒将下去。老余一惊,抢上去一把没拉住,却随他一起坐倒。再一抬眼,赫然看见一缕血丝正渐渐溢出玉清存的唇角。老余不由大惊失色,悲声呼道:"公子--"只急得无措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