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闻言也不觉心下有感,但言道:"若非芷君素志高洁,此曲如何奏得?切莫看轻了自己,沈放所见女子中,芷君当得奇女子之称矣。"
玉清存欲言又止,心想赎她之事尚未与那鸨儿言及,此时倒也不便提起。待做成后,自有分晓。便只安慰道:"我与子斐皆在京中,芷君姑娘但可宽心,来日定会有再见之期。"
那林芷君听得,只含泪轻轻点头,却未多想。
这一日却在芳雅居盘桓多时,直至将近黄昏时分方才散去。
出了芳雅居,沈玉二人径去了怀轩楼。论及世人浮生,不由又是一番感慨。
只觉两人得遇知音,足慰平生,更有何余憾。
一世名利,转头成空,心力交瘁之后所剩者几何?岂如相知相守,载歌载行,如此一生,其乐无穷,胜之前者太多矣。
如此言谈相悦,不觉夜已深沉。两人辞出了怀轩楼,沈放先行将玉清存送回了玉府,自转向客栈行去。
一路上长街清冷,寒风卷动人家门前的旗幡。只不多一些店铺尚开门纳客,灯火星点。
沈放心绪犹自热切,也未觉几多寒意,反觉甚为适爽宜人。
如此一路而行,却到一处暗巷时,但听风声裂袂,似有三个人影向这边飞掠而来。沈放心下警觉,放慢了脚步,细辨之下,只觉有两人气息略重,另一人却几难察觉呼吸。不由微微一凛,不知是否针对自己而来。却仍若无其事般继续前行。
却见那三条人影果然停在了自己的前方不远处。但听正中一人沉声问道:"方子斐?"
沈放停住,立在那里,静静地向那三人看去,清声说道:"正是。阁下何人,找方某所为何事?"
失踪
玉清存一觉醒来,天已大光。
昨夜怀轩楼上言谈甚欢,不觉多饮了几杯珍珠红,竟是一夜无梦,好睡至此。玉清存心情极好地翻了个身,眯着眼继续赖床。窗外传来阵阵松木的清息,这气味令人怀想沈放。
刚刚余管家前来说道,那乡墅已经购置好,只等玉清存前去察看,不久即可入住。
那是一座气氛恬静的庄园。庄后松山,庄前农田,并一条河流于庄侧宛转而去。
想到日后两人一起居住的乐趣,玉清存一个跃身,从床上起来。一边快速地洗漱,一边乐滋滋地想着一会见到沈放,必要同他一起去看那庄园。
他用完了早点,歇了一会,还没见沈放到来,不觉有些好笑起来,心想,这沈放居然也会因酒误点。
他独自一人携琴来到遏云亭,略弹了几曲,但闻松风清淡,心思逐渐沉静。不觉想起与那沈放相遇种种,唇边便浮起一缕欢欣,指下亦铮琮奏起初遇时,沈放所唱之歌。
"扶翼千里,思接八荒。
天地万物,沃尔其皇。"
这沈放胸襟着实阔大,起一句浮想联翩,乃是自喻展翅之大鹏。玉清存反复轻抚这两句,临风极想,似见一云中鹏鸟,冉冉西来,所瞰之天下万物,无不欣欣向荣,这自是其人心境开朗所致,所谓心喜则目中一切皆喜乐安好。
"君子卓荦,缥缈轻裳。
胡为斯人,辗转怀伤。"
弹到这两句,玉清存脸上的笑意更深,只可惜他自己却是不知,此刻的他是如此温柔迷人,哪里还是当日那个辗转怀伤的不遇之士。"君子卓荦,缥缈轻裳。"轻吟此句,一阵甜蜜涌上心头,在沈放眼中,他竟也是这般地出尘?
"日月交出,孰止炎凉。
东看逝水,千古汤汤。
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是啊,生于尘世,又何能免了忧喜?这世上诸多悲欢,原是自然存在,就仿佛天地之有日月,炎凉自然更替。更千古以来,世事莫不逝如流水,即便是炎凉难耐,亦终将一瞬而过罢。
则如此,于短短之一生,又何不长歌而乐,欣然而往?
这道理,循来又怎能不知,只当日身迷其中,竟惶惶不知返也。所谓关心则乱,眼见得一个个昔日好友唾弃远引,身边更无一人能解,其间苦痛难言,若教立时拔身脱开,也真不能。
当彼时,沈放如此歌来,听其歌,感其诚,更视角瑰丽开阔,襟怀奇宕不羁,只怕闻歌之时已然倾心矣。待见其人仪表脱俗,亲近之心何能免之。
此后,愈是言深,愈觉两人心性如此相投。念及此,玉清存第一次,对这上苍之神感激无尽。由是,这世上一切,莫不静好,竟心中一派祥和安乐。
当这玉清存渐渐从冥想安适之境思返时,抬眼却见日头已将近午,而沈放,还是不见人影。
玉清存一笑起身,打算前去客栈,心想待见到沈放,看不好好一番嘲笑。
来到客栈,推门一看,却是一怔。这房中空无一人。件件东西尽如前日般地摆放,却独独不见沈放。
玉清存心下诧异,忙跑去询问店家,皆道自昨晚就不曾见到其人。
他心中一沉,首先浮上心头的竟是那句"春事良难久,缘何每跂望。"
这沈放,竟是不辞而别了么?
那句诗一直是他心头的一个纠结,为此亦隐忧不断。却又不敢问明,只想着两人情已日好,那无非是当日沈放犹疑未决,一时感慨而已。更想着沈放既也情钟于他,并挑明之后依然如故,若说有甚难解之隐衷,也是不像。
却不料今日竟无声无息地别去,思来不正是"春事良难久"之所兆么。
他一个人坐在沈放房中,愣怔许久。见那桌上纸字仍随性放置,望之宛见当日沈放含笑看他一眼,潇洒挥笔的模样;那镜前木梳亦夹着几丝断发,静静而卧。却愈看愈思,愈觉得仿如梦境一场。急切间又寻不来沈放,不能切实地触摸到,几乎无法说服自己这一切当真发生过。
却又心底抱着一线希冀。沈放不是说过要相信他么?许是有它事缠身,不定这时已去他家寻他去了呢。
想到这里,玉清存赶紧抽身,疾向自家府门而去。
进了门,问了老余,却道并未见到沈放来访。玉清存一腔热切倏然落空,竟不知所措,昏沉沉独自步到房中,竟午膳亦无心去用,只空坐于窗前,也不知想些什么。
这日午后,风声骤紧,不几时,竟簌簌漫天飘起了雪花。
这雪下了三日。那沈放亦不见了三日。e
这三日玉清存不断差人前去客栈,都回说未见其人。
前一日,更去了芳雅居,但抱着一丝希望,或者林芷君知道一二消息。
林芷君却是一脸的讶然,说是自那日离去,还未见过先生。却也不相信沈放会是遇到什么不测。这两人对沈放的一身功力,只怕比他本人还要信任有加。
林芷君安慰道,或者先生是遇到某个琴中奇人,攀谈之下,忘了时日,这于如沈放那般不羁之人,当是有其可能。
听此言,玉清存心下更为黯然。忘了时日,也不该忘了他玉清存吧。
林芷君见他脸色黯淡,悔之不及,忙自转说道:"先生且自宽心,沈先生必是有事耽搁,不几日定会前去府中看望先生。先生又何必无端烦恼。"说罢,更抿嘴而笑,倒叫玉清存一番脸上发烧。
他这三日茶饭不思,宿寝难安,倒是急坏了老余。
玉清存自小聪颖端方,这老余从小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扬名天下,看着他忧欢辗转,看他便如自家儿子一般。如今见他多年忧思堪堪才卸,又如此抑郁担忧,不禁心疼不已。
这一日,便忍不住在玉清存面前劝道:"那沈公子来历不明,虽人物非凡,终究不是靠得住的。"说到此,暗暗看了眼玉清存的脸色,复嗫嚅着说道:"这几年,皇上对公子颇为善待。如今公子赋闲在家,皇上亦时有厚赐。皇上待公子倒是甚为真心......公子又何必为了那沈公子如此......"
话未完,便被玉清存淡淡投来的一眼给逼得咽住了。
玉清存听老余说出这番话来,心底其实颇为恼怒,只毕竟是老余,才勉强压下。二十多年来这老余在玉府忠心耿耿,是自玉相年轻时就一直跟随着。
他长叹了口气,转过身依然看向窗外,却并不言语。老余见他如此,只得躬身退了出去。
这雪自那日午后,竟越下越大,如今厚厚地覆了房屋地面。便如同要掩去了旧迹一般。待融化后再新生些什么罢......
玉清存看着外面的琼枝玉柯,想到老余所说,那沈放却真是来历不明。自与他投契以来,竟从未想过问及这些,只一片欣喜于知音难觅。
但想以沈放之磊落率性,神人般的气质,若说靠不住、相信不得,却是令人难以想象。
他忽然记起沈放的那张琴亦如旧地悬于壁上。沈放若真是不辞而别,如何会搁下它?这张琴是他心爱之物,游荡江湖一直带在身边,那日初逢就是以它琴曲相劝。
种种迹象看来,只怕沈放当真是遭遇到了什么。
......
玉清存不敢深想,只觉一下心绪如麻。
君成,他蓦地想到,难道是......
这几个月来,君成也曾来寻过他几次,却总是逢他去了芳雅居。事后,听余管家说起,君成得知他常去芳雅居谈琴,并没在意,只微微笑了一笑,说道:存卿琴道痴迷,平日从不涉足青楼的,竟也不顾地去了,也是一桩奇谈。
后来得知他开始学武,还为他开始注重身骨,很是夸赞了一番。
对他的托词罔顾传召,亦一如既往地并不责斥。反确如老余所说,时时赏一些奇玩珍品,体贴之意溢于言表,令玉清存颇为尴尬。
某日更送来南疆贡品--一对玉如意。殷殷之情,尽在其中。玉清存随即修书一封,令传赐宦人带将回去。信中婉拒之意甚是明确。
君成只一句话:你未得中意之人;我依然钟情于你。
言下相候之意亦是十分决然。平日相待,竟依然如故。
想到这里,玉清存忽然记起,最近半个月,似乎没见君成有所动静起来。这半个月,正是他与沈放二人情益日密之时,他每日清晨即赶去沈放那里,更两人形影不离。倒是忽略了君成的异常。
玉清存一时再也坐不住,传人备马,也不顾已是掌灯时分,急急地直奔宫门而去。
夜宴
御书房灯火通明。
撩开厚厚的帷幕,玉清存口称万岁,拜倒见驾。却早被迎上来的君成笑吟吟地扶起:"存卿来得正好,朕正要为你引见一人。"
才进门时,玉清存便瞥见房中尚坐了一人,只觉身影熟悉,一时也不及细看。见君成如此说道,便转目向那人看去。
这一看,便生生怔住。但见那人温文含笑,眉目间清宁出尘,竟是三日未见的沈放。
玉清存惊喜交集,不禁一步上前,捉住沈放的手臂,语声微颤,道:"子斐......你竟真的在此......。你......还好么?"眼中竟微微泛起水光。
"我还好。倒是清存,三日未见,望去甚是憔悴......"沈放反手轻轻握住玉清存的手,暗叹一声,眼中翻腾着怜惜,关切,神色间尽杂着柔情与喜悦。
这一颗心终于落地。一路上想到君成素日的手段,他额间直冒冷汗,不住地加鞭催马,往日短短的路程竟觉长成无限,只生怕猜测正中,而沈放已然遭其暗害。
现下见他神完气足,仍似平日模样,看来事情并不如己所料,竟是错怪了君成。玉清存心下有些歉然。他站在沈放的身侧,深深看了沈放一眼后,转看向君成,略不安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们认识。"
君成眼底神色莫辨,轻轻踱了两步,微笑着道:"是啊,方子斐,芳雅居闻名京都的大琴师,存卿的知交。"说到此,他停住脚步,笑意更深地看向玉清存,道:"存卿,你可知他是谁?"
玉清存一楞,同时忽觉沈放握住他的手略紧了一紧,他轻侧头看了眼沈放,亦回他一握。复向君成浅浅笑道:"皇上,方子斐即是沈子斐,沈放沈子斐,子斐乃是来自西域。"
君成扫了眼他俩相握住的手,看住玉清存,含笑着顿了几秒,忽仰头哈哈笑将起来,道:"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复又看向玉清存,道:"存卿,你这知交乃是朕六年未见的同门师弟。"
玉清存大感出乎意料,不由转头看向沈放,却见沈放正含笑看着他,静静地点头,眼底却似隐隐涌动着许多言语一般。
玉清存心头刹那掠过诸多情绪,却一时抓握不得,不由一阵迷惘。
却听见君成继续说道:"朕今日真是高兴,来来,存卿,难得咱三人碰到一处,须不醉不归,如何?"
说着便命上酒。却是一壶温好的珍珠红。
更摈退了宫人,只他三人,坐定。
但见君成一派欢欣地说道:"今日但叙旧,二位兄弟均勿拘礼。"说着,更亲手替沈玉二人各斟上一杯。
他执起一杯酒,向着沈放笑道:"净莲师弟自幼博学多才,更善悟佛法,深得师尊真传。大新光泰寺已然修讫,望勿再辞师兄恳意,来日愿得师弟鼎力相助。"
沈放脸上淡淡的,正要说话,却听一旁玉清存讶然问道:"净莲?!光泰寺?!"这光泰寺不是大新的皇家寺院么?他心下不安到了极处。
君成却笑着向玉清存看来,道:"朕师弟法号净莲,乃是西域一带有名的得道高僧啊。怎么,师弟不曾告诉清存么?"说着,脸现迷惑地看向沈放。
玉清存霎那间只觉焦雷过耳,只震得目瞪口呆。
"得道高僧......净莲......"他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君成的话语,却似失魂一般地瞧着沈放。目光逐渐地凄然起来。
那沈放见他如此神情,不觉心似大锤捶过一般地疼痛起来。他一下站起,似欲步向玉清存处,却又勉强顿住,只沉声说道:"清存,须记得沈放说过的话......"
话未完,只听玉清存神色惨然地道:"记得什么?‘春色良难久,缘何每跂望'么?"他目中含泪,只拼命抑住,哽声说道:"原来是这般的含意......"
既如此,却又为何接受了清存呢,他心头辗转着这疑问,却怔怔地瞧着沈放,终是无法问出。
他心神大乱,接过君成递来的一杯酒,抬手就饮将下去。目光触处,正看见君成关切的眼神,他一时再也抑不住,只觉得无尽的伤痛与委屈刹那间猛地卷来,不禁躬下身,扶住案角,身子便渐渐滑落下来。朦胧间看见沈放一步跨将过来,神色大变,口中呼喊着什么,却什么也听不清。他茫然抬眼,欲伸手抚向沈放,却发现四肢沉重无比,但觉眼前交叠着沈放与君成的面容,渐渐模糊不清,终眼前一黑,晕将过去。
待醒来时,已在玉府。老余一脸担忧地守在床头。
窗外颜色漆黑,室内燃着盏烛灯,时已深夜。
见他睁开眼睛,老余惊喜地道:"公子,你醒了?!皇上送来的药果然有奇效。"
玉清存茫然地看向老余:"药?怎么了,老余,我病了么?"
老余扶他倚坐在一个靠枕上,一边转身去端来一碗一直温着的莲子粥,一边心疼地笑着说:"怎么不是病了呢?公子,你都昏睡了三天了。"
三天?昏睡?玉清存低头默了会,渐渐想起那晚宫中发生的事来。
"现下已近三更,丫头们抵不住,我叫她们各自歇息去了。公子赶紧用了这粥,补补精神。"老余舀了一勺粥,递到玉清存的唇边。却见他黯着脸色,并不张嘴。便低下碗勺,温声说道:"老余驽拙,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令得公子如此。但凡事皆有因,终得养足了精神,才好一一探得。公子高才,必不会无端亏损了自家身体。"略停了一停,复低低地嘟囔道:"自沈公子失踪以来,公子已近七天不曾好生进食了,如此,铁打的身子也难熬住哩。"
玉清存长叹一声,只安慰道:"老余不必担忧,清存知道好歹。待吃了这粥,你也赶紧歇息去吧。"
老余临走之前,指着桌上几帖剂药,说道是皇上所赐滋补之物。君成嘱道:每日服用少量,待完时自会再送来。
□□□自□由□自□在□□□
半月后积雪化去,天地自一片洁净莹白中,又恢复了旧时的萧瑟。店铺街人又自安于行走生活,世事循流不已,别有一番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