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轩楼是他邀醉之时的常来之所。此地专出一种美酒,名曰珍珠红,乃是以葡萄汁酿成,佐以玫瑰花浆,不知哪里来的秘方特别调制而成,更浸以新生竹干,贮之经年。其色泽银红,入口香醇,清冽宜人,端是京都闻名遐迩的独家制作,一众文人趋之若骛,玉清存也是十分地爱好。而那掌柜老胡稍通风雅,对玉清存推崇备至,两人自是甚为熟悉。
胡掌柜身材微胖,一双眼透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却气度沉着,倒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但见他笑如春风地走上楼来。
"玉大--"两字甫出口,胡掌柜却微微一顿,转笑道:"玉公子,久不见了,胡某甚是想念。"说着于玉清存对面坐了下来,"不知公子唤胡某来所为何事?"
玉清存微笑道:"清存想向胡兄打听一人--方子斐。"
胡掌柜稍稍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方子斐,是啊是啊,我看此人值得公子结识。"
"哦?正要听个端详。"这胡掌柜也算识人无数,看来这个方子斐有点意思。
"芳雅居前些时日来了个叫林芷君的清倌儿,清丽无双,更难得的是颇有才艺,诗词曲赋,皆有涉猎,不几日便已声名大振。鸨儿如获至宝,更着意栽培,这不四五日前又招了个琴师,也即方子斐,此人琴艺高超,那鸨儿因重金请来,使悉心调教林芷君。虽不过三五日,闻者皆道林芷君琴艺大长,方子斐更是传为奇人。"
走进芳雅居,玉清存四顾一望,不禁对自己一番好笑。他可从没想到自己某一日,也会踏入这等青楼场所。
进得门庭,玉清存指名要会方子斐,众皆愕然。一鸨儿模样的中年女子迎将上来,吃吃笑道:"还是头一次碰到,进了我们这里不找姑娘,倒找一个琴师的。"
她挨上身来,声音娇腻,道:"公子好相貌,我们这里有很多妙人儿,定能将公子服侍得周周全全,找一个琴师干吗?"复低头抛了个媚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好小倌儿呢。"说罢,又拿帕子掩口吃吃地笑。
玉清存未等她近得身来,已自旁挪了一步避将开去,忽然听到这番言语,顿时面上通红,咳了一声,冷声道:"在下玉清存,特来会见方子斐先生,麻烦嬷嬷代为转达。"
那鸨儿听得,一时错愕,不禁赔笑道:"原来是玉公子,这可真是贵客啊。红儿,楞着干吗,还不赶紧去给玉公子上茶!玉公子,您稍待,老身立刻前去将方先生找来。"
那鸨儿一脸巴结地说着,即转身笑着自去了。r
玉清存轻轻松了口气,坐将下来。却转头四顾,但见不知何时楼上楼下拥来了大群的女子,虽远远站着,却指指点点,巧笑顾盼,议论不已,眼里尽是好奇与赞羡。玉清存不觉又如坐针毡。
在这京城,谁人不知玉清存风流华采,人物俊俏,不知是多少名门淑媛的梦里人。只可惜,玉清存为身世家国,根本无心于此。这几年更放浪形骸,可不知被多少人恨念不已,又伤了多少的芳怀。
今日竟然来到青楼,让这班脂粉堆里打磨的女人们亲眼看见惊人的样貌,哪能少了一番评头论足。
好在那鸨儿不多时便回转来。却见她陪笑着道:"可真不巧,方先生今日已教授完毕,辞出门去了。"
玉清存听得此言,只得站起身,打算退出。却被鸨儿叫住:"公子留步,我家芷君闻说公子来到,特央老身代为求见。芷君愿为公子抚琴一曲,还望公子肯允。"
玉清存正欲举步,听这话,复又转来,心想既是那位的徒弟,听她弹来,也知一二。便留将下来。
随那鸨儿转入后厅,但见亭榭树木愈走愈见出雅致,却与前面大为不同,若先进得这里,怕是难以相信这是勾栏之地。不多时,便见到了林芷君。
这林芷君果然姿容出众,但见她一袭淡淡的天青色长衣,亭亭立于当地,敛首为礼,谈吐清雅,"芷君见过玉公子,芷君陋质,能得公子雅听,芷君之福也。"
声音宛如出谷莺雏,轻柔婉转。脸上几乎不施脂粉,眸底清亮,眼波只一转,便令人想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林芷君见到玉清存,也是一阵称奇,不道却有这般美貌的男子,倒叫天下女儿如何为情。
"姑娘过谦,闻说姑娘琴艺非凡,清存亦有心切磋,今日幸会了。"
一番客气之后,林芷君坐到一张琴前,敛目清心,略顿一会,就见她轻轻抬指,神情一片宁静地向那弦上抚去。
这间小小的二进之室,素帷低垂,四面临水。轻风吹来,帘幕飘拂。琴声中,玉清存踱到窗边,凭窗远目,沉吟不已。但觉这林芷君的指下竟然隐有山水清音。一个青楼女子,能得如此,其品性之高洁真乃少见,其身世遭际怕是甚为可怜。
一曲弹罢,林芷君起身为礼,道:"让公子见笑了,还请公子善为指点。"
玉清存转身回礼,乃正色说道:"姑娘非是俗人,清存也就直言了。姑娘琴声清和雅正,少见的泠然之气。不足者稍欠熟练,气息略有不稳处,若假以时日,必当不同凡响。未想于此地竟能得聆如此清音,也是不虚此行。"脸上一片慨然。
复又言道:"琴者,器之大雅也。一支琴曲仅仅奏出倒也不难,习之者只需反复演练,即可称熟手。所难者,延出曲中意境。是须琴者当抚时必身临其境,复牵引自身情绪,融入其中,妙手转合,浑然而发。当此际,曲耶身耶,物我两忘矣。如此,方为神品。"
林芷君听得此言,神色间一派向往之意,不觉痴立良久,口中喃喃言道:"物我两忘......"
"公子所言,竟与方先生一般无二。今日可惜,若得见到方先生,公子必会与之相互知音。"
林芷君浅笑嫣然,言下一片至诚。
玉清存含笑说道:"如此,还望姑娘代为邀请,清存明日定当再次造访这位方先生。"
再遇二
翌日,玉清存果如约前来。林芷君却一脸愧然,说道:"先生今日竟然身有急事,教罢芷君,匆匆而去了,临行嘱为代致歉意。"
玉清存不禁好一阵失落。林芷君又道:"芷君愿为公子献上一舞,还请公子暂为开怀。"
"如此偏劳姑娘了。"玉清存只得略有些郁闷地坐下来,端起酒盏,浅浅喝将起来。
林芷君轻声唤来随侍丫鬟,教将室内重新略为布置,一幅几十尺见宽的素色纱幕横垂室内,将这厅间一隔为二。
林芷君轻轻退下后,换了身舞衣出来,宽袖束腰,发髻高耸,气质高华。玉清存一见之下,不由精神为之一振。但见她袅袅婷婷地步至纱前,此时隐约见那幕后坐了一人。
"铮"的一响,从那幕后传来一阵琴声,林芷君随之起舞,大开大合,舞姿端庄肃穆,望之真不似一个青楼女子。
玉清存心下赞叹,却蓦然发觉这一琴曲如此耳熟,正疑惑间,忽听林芷君曼声唱道:
"扶翼千里,思接八荒。
天地万物,沃尔其皇。
君子卓荦,缥缈轻裳。
胡为斯人,辗转怀伤。
日月交出,孰止炎凉。
东看逝水,千古汤汤。
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竟然是那日溪回亭前沈放所作之歌。那琴曲,自然也是当日沈放所奏之曲。
玉清存不由一下站起身来,复又强抑着坐下了。目光自林芷君身上转向那端坐于幕后弹琴之人,失神地紧紧盯住。一盏满斟之酒犹拿在手中,却浑然早已忘了,但斜斜握住,竟不知酒浆已然漏将出来,溅湿了衣衫。
待林芷君一曲舞毕,玉清存再也忍不住,两步冲到纱帘之前,微微吸住了一口气,略定了定神,即猛地撩起纱幕。
但见一人白衣高冠,端坐那里,正自抚曲,悠然未绝之中,却抬头冲着跨将进来的玉清存粲然一笑,一挥手,奏完了最后一个音符。
见他气质如同夜色中的皎然之月,却正是沈放。
玉清存但觉满室光华,心头鹿撞,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神情惊喜不定地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沈放站起身来,神情洒脱地走至玉清存面前,轻施一礼,笑得没心没肺。只听他一脸无辜地说道:"怎么,清存,几日不见就不认识沈放了么?"
"啊--"玉清存啊的一声醒来,抑制不住地颤声道:"沈兄,怎么竟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呢?"沈放笑得好生捉弄人,"看来清存还是不想见到我啊......"并语气在"还是"两字上落下重音。
玉清存听到这话,想起那晚的相遇,脸上一片通红,略略尴尬地说道:"啊是,沈兄看来也是慕了那方子斐的名声......"
"哈哈哈......不错,沈放正是为了这个方子斐而来,沈放可不想清存老是因他郁闷。"
玉清存一时莫明所以,转头见林芷君此时已含笑站在帘内。见他望向自己,林芷君轻轻走上来,微笑地施了一礼,道:"玉公子,沈先生原就是那位方子斐先生。"
复又歉然说道:"公子可莫怪芷君,芷君也是今日方才知晓。又应先生要求,所以如此一番。"说罢温柔地与沈放相视一笑,清丽动人。
沈放上来携住玉清存的手,一起走到外间席上坐下。林芷君上前略伺整理,添上了一副杯箸,便悄然退了出去。
沈放抬手替二人各斟了一杯酒,端起杯来敬向玉清存,道:"子斐原是我的表字,方子斐,乃是将放字略加变化。得再见清存,沈放心底着实欢喜,还请清存莫要怪责。"说罢,仰头先自饮下。
玉清存忙也饮下,道:"沈兄哪里话来,见到沈兄,清存不知有多高兴。这几日清存到处寻访不得,哪里知道沈兄竟然隐在这里。不知沈兄又为何改换名姓,倒叫清存一顿好找。"
沈放笑道:"沈放长年游走江湖,全仗琴艺与武艺。有时行到一处,为接济盘缠,便如这般做个琴师或者武师。又不想为名所羁,所以如此了。至于名姓,符号罢了,改了也就改了。"
他说得浑不在意,玉清存却心有所感。试想这几年,他可不正是为名所羁么?若非如此,就事论事,只怕他早该不再固执着不为君成所用了吧。
为人一世,于世事当冷静而对,评价之际原不可牵涉了个人感情;于自身则当尽力从己所愿吧。
至于己之所愿是否美好,是否值得穷一生之力而从之,则要看各人平生之素养与追求了。
玉清存想到君成,当日他傲然地说道:"男子与男子,又有何不可?"确实,人之情感,最难拘束,只须无害于他人,更能相悦于双方,又有何不可?说到底,与旁人而言,真正是"干卿底事"。
玉清存一时十分地惭愧起来,他自幼饱读诗书,当可算览遍各家言论,却只知因循,未成自家面目,倒不如武行出身的君成了。他不禁对君成更添了几分钦佩。
见玉清存默然想着心事,那沈放倒也不去相询,两人之间竟无一丝拘束。这令玉清存日后想起,疑惑之后不觉想到,恐怕沈放对他早已存了一份相知。
记得初逢之时,玉清存无限苍凉地临风悲歌,若没有一份了然与洒脱,只怕也不会有后来的琴曲相劝。
古人所谓高山流水,投契之交便是如此了吧。这世上知音难觅,又何必问其出身来历,亦不必纠缠于读书之多少,所历之丰富或简单。俞伯牙若不是使钟子期读书,子期怕是不会因劳瘁而亡。
以一樵子,却能领会士大夫的琴声,其心性的高洁显而易见,有读了一辈子书的也不能做到。所谓殊途同归,得大道者原不必拘泥一途。
更何况,既然相逢,即当珍之惜之,何故放之经年不闻不问,铸成遗憾?想子期墓前,江风呜咽,这一旷古奇遇竟终以如此悲音,伯牙何堪?闻者何堪?虽千古流去,其哀未衰也。
只怕两厢长随,才是正理。共同游返于书籍与人世,但有所得,即相为欢谈,人世之乐,除此而何?
自然,伯牙许是有伯牙的难处。世事譬如洪流,又几人不辗转漂流其中,更何况当其时政况浮动,兵事频仍。只后人则不可重蹈其旧。似此眼前人,如何不怜取?
玉清存眼底不由光华流动,他抬头看向沈放,说道:"盘缠?如此,为何不来清存处?要不,你就教我武艺吧。"说着,轻笑起来。
沈放闻言愣了一下,就笑起来:"却也是。那就这样。只是我已答应了芷君,这琴课却是不可落下的。嗯,如此甚好,沈放竟然平添了一桩进帐。哈哈......"
两人相对抚掌,欢欣之意漫溢出去,直向那四面的烟水远远传了去。
相悦一
自那日重逢,玉清存与沈放两人即约好,每日教罢林芷君的琴,沈放便去玉清存处教他武艺。
沈放道:"以清存这般年纪方才学武,已过了最佳之时。不如但学些实用的擒拿反擒拿术,并常自习以轻功,遇有不测,或可抵挡一二。"
玉清存自是以为然。同沈放学武也无非一个借口,希望两厢厮守。只是沈放教得倒是十分认真。
玉清存因熟习音律,便不时亦前往芳雅居,或在一旁候着,或抚弦一曲,亦对林芷君略加点拨,三人相互切磋,不觉林芷君琴艺大长,他二人亦感所获非浅。
而在玉府,这两人每日里除却教习武艺,便是长相高论,总是合契无比,端是其乐无穷。如此倏忽而过两月余,林芷君的琴课亦快完毕了。
□□□自□由□自□在□□□
这一日,天气晴好,芳雅居那水榭上更是明光流溢,四围水波荡漾,园池山木,无一不令人心生愉悦之情。
逢琴课略事歇息时,就见林芷君忙前忙后,殷勤招待两人。
玉清存手捧一盏茶茗,斜斜地靠在露台的阑干处,水风轻送,浮起他素淡的衣袂,容色间一片清宁悠远,望去几不似凡人一般。他似凝神远眺,却不时仿若不在意一般飘过室内一眼。
他淡淡地品着茶水,心底却逐渐沉郁起来。他看见,这些天来林芷君望向沈放的目光越来越是万种柔情;而沈放对她,亦是温情脉脉。
他无端地有些嫉妒起来,嫉妒林芷君娇好的女儿身。这两人望去,却也真是一对璧人。
难道自己对沈放也超出了知交的情谊了么?他忽然想到君成之待自己,心下又是惶恐又暗暗地有一丝欣喜。
男子与男子,自己居然也同了君成那般。是那些时日对君成的情感思量过度,还是自己原也是隐隐地喜欢男子?
可凭心而论,以沈放的才貌气质,此情又如何不令人心喜?
他只觉脸颊上一阵热气涌来,赶紧转身伏在了阑干上,用力地握着茶盏,却见那盏中茶水轻微地颤动不已。
里面沈放见玉清存行动突兀,不由看了他几眼。正欲起身走向玉清存,却听一旁林芷君柔声说道:"这杯茶适才斟的,且换下。芷君已命人去取了珍爱的"碧却更无声",稍后待芷君亲为调来,先生可尝尝滋味如何。"
沈放转眼看来,微笑着说道:"碧却更无声?好名字。却从未听闻,沈放倒真想立刻品尝起来。"
林芷君脸上一抹淡红,眼波流动,敛首浅笑道:"这名字是芷君所取的,先生自然未曾听说。"
复又眼神迷惘地轻声说道:"芷君家乡气候温润,尤为宜茶。有茶人巧手,将那茶叶编做团花之状,待饮时但见一朵悬于水中,静静绽放,颜色青绿,瓣叶可爱。当开放完全,渐渐沉落至底。芷君凝视良久,见那绿意慢慢转去,至为暗褐,而那一朵宛转犹静待杯底,不禁忽生感慨,乃为命名。"
说毕,蓦然醒转,转目看向沈放,含笑着说:"此茶清香可口,向为芷君所爱。后芷君远离家乡,是嬷嬷厚意,前些日特为芷君前去购来,今日恰好运到,怎可不殷勤献上?芷君这就去调来。"便轻盈转身自去了。
"碧却更无声......"沈放细细地咀嚼着这名字,目光不经意间向窗外看去,扫过露台时,却忽然看到玉清存正深深地看着自己。他一愣,便举步笑着向玉清存走去,说道:"这名字颇有些伤怀之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