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沈放。这人竟是来自西域的,却这般地出色。玉清存不觉心里微妙地一动,有些欣喜,有些心折,还有一丝自己一时也未及明了的情绪,裹挟着在心底蛹动,几乎藏不住,竟不知觉中泛起在了眼眸之中。
"在下玉清存,沈兄如此人物,欢喜还不及,如何怪得?得兄琴曲相劝,实在是多谢了。"
"不知沈兄将欲何往?"玉清存说着,将沈放让进亭来,二人坐定。
"也没个定处,只是奉方--师傅之命,一路游学东来,不想在此处得遇玉兄。果然是中土多才俊,如玉兄这般的文采风流,世所罕见,沈放有幸了。"沈放眼中的欣赏之意流露无遗。
玉清存心里高兴,道:"如此,不如沈兄且在此地盘桓一二,也好教清存多加受益。"
"不敢,倒是沈放得识玉兄,应该多多请教才是。"
"沈兄叫我清存就好,你能留下来,是清存的福气。现在天色将晚,沈兄请与我一同回城,就在舍下歇下,来日共谋清谈。"
沈放略略踌躇了一下,笑道:"还是不打扰府上了。沈放性情疏狂,习惯了一个人来去。我就在城中择一客店住下吧,来日一定常去叨扰。"
玉清存见他这样说道,倒也不好相强。想起琴曲相酬之时,沈放的琴声飘渺无定,全然听不出来自何方,再见他后来飘身下树出林,显是身怀绝技,想必这沈放确有为难之处吧。
于是,两人相偕,一路言笑回城。f
"看沈兄相貌不类西域人氏,如何去到了那里?"
"哦,沈放原是孤儿,幼时江湖漂流,所幸后来为师傅所救,自此携去西域,悉心抚育,师恩着实深重。"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师傅常对我说中原物华天宝,嘱我一定回来多加领略,以增识见。两年前师傅见我略有所成,即命我成行。这两年行遍大江南北,确实很有收获。尤其今天......"
说到此,他停住话头,面带微笑,看向玉清存。玉清存会心一笑。
"彼此彼此啊。"
行近城墙,玉清存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君成,想起那个五年前的黄昏。同样的时辰,同样地也是从溪回亭返回,更是同样地新认识了一位友人。
想到这里,玉清存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只希望与沈放之间不会出现那样的隔阂,希望这份情谊能长相守望。
沈放见玉清存忽然神色黯然,不由问道:"清存何事忧怀?"
"不提它了,已经没有关系了。"玉清存释然一笑。
他这一笑,竟仿佛天地粲然一新。在夕阳的映衬之下,沈放只觉得眼前的玉清存光彩照人。那一瞬间,这一向对万事不萦于怀,总是显得那么淡定自如的沈放也不觉出神了一会。
感觉到沈放的目光,玉清存转头笑着向他看来。沈放这才醒来,两人相视一笑,沈放即浑如无事一般地轻轻转头看向前方。
两人至城中后分手,玉清存独自一人骑马回玉府。长街清冷,各家门前已上灯火,天色苍蓝。
远远地,只见老余神色焦急,正在府门前徘徊张望。一见到玉清存回来,老余赶紧上前揽住缰绳,接过琴来。待他下马后,老余低声说道:"一个时辰前皇上传公子入宫觐见。"
"说了什么事么?"
"没有,只说让公子一回来就去,晚膳就在宫中传用。"
宫中
玉清存稍俟歇息,换了身衣衫,就提步去向了皇宫。
今日刘殷问斩,君成这么急着找他,估计是与此事有关了。玉清存在心里轻轻叹息着。
与君成五年的情谊,他待他真是不薄。君成君临天下后,百姓安居乐业,其治理天下的能力确非寻常。抛开陈念,自己对君成一直不肯原谅,不是很有些迂腐的么?丈夫处世,达济天下,穷善其身。君成所为,利在百姓,其功当垂千秋了,又何必耿耿于他并非贵胄王统?
这样想去,玉清存不觉就有些惭愧起来。更何况,当时的景朝混乱一片,推行明政不过是一纸空谈。
入了皇宫,重睹旧朝景物,玉清存又不由感慨万分。这朝代更替,人事真如东去之流水。细想去,着实无情得很。
耳边倏忽又闻沈放的歌声,"东看逝水,千古汤汤。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眼前仿佛浮现风中的沈放携琴而立,身姿修长挺拔。真是神仙般的人物,玉清存含笑想道。
君成远远看见玉清存进得殿来,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存卿--"待走近了,仔细地看了看玉清存的神色,并无异常的哀伤。便携住玉清存的手,笑道:"存卿,可知我一直很是担心你呢。"
"清存惭愧,叫皇上挂念了。"
听此言,君成脸上惊喜交加。这两年玉清存一直冷淡相对,今日竟然言语缓和。
"存卿......"他一时有些激动,竟不知该如何继续。他紧握了一下玉清存的手,说:"先去用膳,一个人去到了城外,也不叫人跟着。却回得这样迟,定是饿坏了吧。"
玉清存见他的关心很是真切,不禁有些感动,顺从地让他牵着自己走出门去。
桌上,君成满是喜悦,不时地看向玉清存,倒叫玉清存一餐饭吃得很是不安。
好不容易吃完了,君成拉着他,却是向着他的寝殿走去。殿内锦幕轻挽,红烛高烧,安适与温暖的氛围扑面而来。摒退了宫人后。
"存卿,你终于--"君成欢喜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玉清存忽然抬头,幽深的黑眸紧紧地盯住了他。
"皇上,请皇上答应为臣一个请求。"
君成一滞,见玉清存神情郑重,不禁呆了片刻,转而笑道:"清存,只你我两人在,怎么不直接叫大哥了呢,还这样郑重其事起来。"
略顿了顿,他微笑地接着说道:"清存有话直说无妨。"
玉清存轻轻侧过身,看向别处,"皇上英明,谋利于天下,清存这两年虽动辄呼醉,却也是看得清楚明白,旧日种种,还请皇上既往不咎。只是--"他说到这里停住,复转过目光来注视着君成,烛光之下,眼中光华莫定。
君成看着玉清存,神情喜疑参半。
玉清存略略停了一下,继而下定决心般地说道:"只是望皇上体察臣心,赐清存一个闲身。"
君成神情骤然失落,沉默了半晌方道:"清存是要离开我么?"
"不是,清存只是不想身肩一官半职。"玉清存看着他,仍是坚定地说了下来。
君成幽幽地看着他,他有些哀伤地坐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说:"清存终是不肯帮我......"
见他如此神情,玉清存心里也不觉有些伤感,他身子动了动,似欲上前,"你--"却终于垂下眼帘,道:"没有清存,皇上也一直做得很好。"他轻轻咬了咬牙,便不再做声。
君成久久地看着玉清存,目光逐渐柔和,过了一会,说:"也好。清存能如此理解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复又道:"不过,若是我遇到了难题,作为兄弟,清存一定会帮我想想办法的吧?"
玉清存百感交集,轻轻点了点头。
烛光之下,玉清存面目清俊,眼底尽是一片流光溢彩。但见他一袭白衣,风华绝代。
看着这样的玉清存,君成不自觉地楞楞出神,他喃声自语道:"清存清存,真是我命中的魔障,幸耶不幸?......"
玉清存听到,一时呆立在当地,垂首不语。
正当他回思百转,忽然大片阴影压来,还未及抬头,就被君成拥在了怀中。他一惊,正欲挣扎推开君成,却听君成在他耳畔辗转低叹:"清存......唉......清存......"
那声音竟是压抑着那么多的痛苦。玉清存的心下一片茫然,不觉停下了动作。
这竟是怎么了?他想道:我确实是有苦衷的啊,玉清存毕竟是景朝闻名的名士,若是如今折节转奉,将会招来多少骂名?如此要求无非不欲明里参政,我又岂会对你不闻不问?
想到以往的冷淡,而君成一直宽容,如今自己虽然开解,却终究不是鼎力支持,想来君成定是情难以堪。玉清存停住的双手,不由也抱向了君成。
他想略做一番抚慰。却感到君成的双臂猛然加力,更加紧地抱住了自己。耳边呼吸忽然沉重,热息侵来,玉清存只觉眼前一花,就被吻住了双唇。
头脑一片空白之后,玉清存羞恼交迸,使力推开了君成,踉跄地扶住了桌边,面红过耳,只觉心跳不已,一颗心几乎要突出腔子去。他大口喘了几下,以手指着君成,"你、你、......"
"你"了半天,却不知如何说下去,只得重重地甩下袍袖,掉头欲走出殿门。
还没走上两步,就被君成一把拉住。
君成目光灼灼地看着玉清存,哑声说道:"我?我怎么了呢?"
玉清存忿忿地扭头不理,只欲夺回手臂走开去。
君成仍然拉住不放,却轻巧地绕到玉清存面前,微笑着说:"清存,我只是--很喜欢你。"
玉清存楞住,张着眼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君成唇边的笑意愈发地深了,眼里一派欢欣,闪亮的黑眸看住玉清存的眼睛,更如自语般地恍惚说道:"是的,我喜欢你。......早在五年前遇到你的那一天......就开始喜欢了。"
玉清存身子晃了晃,不由退了半步,依然无法相信发生的一切,却又做声不得。
君成放开玉清存,侧过身子,抬眼瞧着烛火暖光摇曳,神情痴然,继续轻声地说道:"五年了......我从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一个男子,五年不改......为了他,我更加卖力地施展所能,一步步地走到今日,只想着能从此无愧地拥有那般美丽无匹的人。"
"清存,"他转过身热切地看向玉清存,"你可知道,当我得了天下,却见你日渐沉郁,我心里做何滋味?可我一直相信,以你玉清存这样的才华,定会知道我之所为不过是顺应天意民心,你定会支持我的。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清存,我很高兴,我的梦就要成真了。"
玉清存无力地坐倒椅中,道:"都是男子,怎能......"
"男子又怎么了?清存,我对你全然一片真心啊。男子?男子又有何不可?"君成说着,脸上露出君王般的睥睨之气来。他笑着看向玉清存。而后者,只觉心乱如麻。
沉默良久,玉清存终于站起身来,躬身说道:"皇上,时辰太晚了,容清存先行告辞。"
君成伸手扶住玉清存,感觉他身子微微一颤,于是温和地笑了笑,说道:"这么多年了,清存竟然从未察觉到我的心思,是我的失败呢。不急的,我等着你。"
□□□自□由□自□在□□□
出得宫来,玉清存心思一片恍惚,竟忘了牵马,也不顾余管家惊疑的神色,只一人沉沉地走向长街。
京城毕竟繁华,已近中夜,长街两边犹有摊铺招徕生意,更不时有人家笑语传来。而青楼酒肆,更是灯火通明,笙乐隐隐。当此时,玉清存只觉心下烦乱,渐渐走向比较清冷的地段。
他看着前方,却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走得毫不自觉。他步速虽然不快,余管家却被他落下了较远的一段距离。
老余在街道里穿行,又要拉着马匹,防止撞到人,又要盯住玉清存的走向,倒闹得个手忙脚乱,眼睁睁地看着玉清存离他渐渐远了。
玉清存的心头尽是缠绕着这五年来与君成的点滴。细想之下,才发觉君成对他确实并不一般,似是脱出了朋友君臣的眷顾之情。他越想越惊,也越是心乱,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他喃喃自语:"两个男子......这......如何能够......"
这两年,他对自己全然地放逐,逃避现实,可君成的深谊他还是知道的,他的苦恼也半是因了这点。君成今日一语惊人,说出那样的话来。而他对君成,究竟是有没有一丝一毫那样的感情呢?
这君成,在他所交之人里,确实是佼佼之辈,如今更是帝王之尊,气度自然不同一般。至于才识,以前就了然的,现下看新朝兴旺之气盎然,这也是不必提的。只是,如何能有那样的感情?
男子与男子。玉清存的脑海里蓦然浮现出另一张面容来。一张完全不同于君成的面容。那是沈放。
若说君成的清朗是一份尊贵,这沈放的则是一股出尘的气质,可拟之崖巅青松,傲然而洒脱。
这沈放,虽说是游荡于江湖,却丝毫不见沧桑气息,他站在那里,勃勃然无限生机。这究竟是何等的人物,能如此游弋于岁华的洪流。
想到沈放,想到今日的琴曲相劝,玉清存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向往之情。他的烦恼似乎暂时地远去了。一抹浅笑旋起在那清俊异常的脸颊。
正忧喜辗转间,突然身子似撞在了某物上,不由自主地向一旁斜去,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
玉清存茫然看去,却见清冷的灯火之间,一人当街含笑地看着他,长衣飘拂,神情一派悠然,却不是沈放是谁。
"人生何处不相逢。"沈放的笑容亲和温暖。
玉清存却在最初的一刻呆楞后,随即突兀地脸上发烧。他有些神情狼狈,竟然抽手逃也般地走掉。
身后的沈放,略不解地看着他慌乱的背影,若有所思。
再遇一
京城这些天气候异常地晴朗,秋日薄云,山河清目。
玉清存却意绪阑珊,怀轩楼上独自握醉。
六七天了,自那晚偶遇沈放,而他落荒逃去,居然再不见沈放的影踪。这些天玉清存凭着印象,在当晚遇见沈放的路段一家客栈一家客栈地寻访,却终是不得。这沈放似乎是从此消失了。
玉清存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挂念如此,许是常年蜗居京都,所见皆热衷钻营之辈,而这沈放则出奇地散淡,浑身上下通是不着一丝俗气。更何况清歌啸怀,幽曲多思,这沈放显然是一矫然不群者。
玉清存默默地给自己斟酒,这楼里楼外众生熙攘,皆为他视若无睹。他心里懊恼不已。那晚居然就那么从沈放身旁走掉,沈放会做何想?这一错肩,来日杳杳,只怕再无重逢之时。而君成,怎能对他说出那番话来?这可真是贻害不浅......
这几日君成对他也曾有所召见,却均被他借故推脱,君成倒也不逼迫。只他自个儿每逢深夜,念及总是不知所措。他对君成,着实从未那般想法过。
这倒好,玉清存的唇角浮现一丝嘲讽,原本自己已然想通,打算此后略尽绵薄,以酬君成这几年照拂之意,更令自己满腹才华也落个出处,谁想发生这等事。玉清存想不出今后该如何面对君成。看来此生却是无望施展抱负了,玉清存暗暗摇头轻叹,这造化竟是弄人如此。
这边玉清存一筹莫展,那边却听楼下众人正在乐道着什么。
"芳雅居......那林芷君......好一个妙人......清倌儿......"
"那琴师......据说也是个极貌美的......玉大人......"
耳畔飘过一些零星之语,玉清存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并不怎么在意。
"自然是玉大人更为美貌!"忽一人突做高声。玉清存闪眼望去,只见一人,神情忿忿,正拍桌立起,激动地瞪着另一人。两人皆文士打扮。
"还玉大人么,没见皇上已然下旨,同意他闲散在家?至于方子斐,琴曲高妙,人物风流,我看决不在玉清存之下。"但听另一人闲闲说道。
这时几个邻桌就有人也出声附和起来:"确实确实,我可是亲耳听过方子斐弹琴,不同凡响啊。"
却也有不同意的:"当年玉清存,曲意高华,今上更是曾誉为天下第一才子,也是难得一见的风流。其人更是貌若潘安。"
竟一时讨论不休起来。
玉清存微微一哂,也不为怪。倒是方子斐,真如众人口中所言,也可寻访一二。
想到此,玉清存唤来小二,轻声命他将胡掌柜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