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段六所用最聪明的一招,便是这胎记一事。就算之前的故事再怎么荒诞离奇,有了实质上的证据就另当别论了。姑娘家身上有什么记号本就是敏感之极的话题,出口的方式稍有偏差,听着的人所想到的就会大有不同。段六声称那是当年信中所特别提及用来认人的记号,若与小央身上所有的吻合,便应证明他所说为事实无疑。若再有人怀疑段六居心不轨为抢美人胡乱编造故事,必定也会有人反问这胎记一事他又是如何知道。来回推算,难免有不少人会猜想这小央或许早已与人有染,才会让人知道了如此私秘之事。即使是美人,若成了残花败柳也博得不了同情。如此一来,就算她真是段六手下无辜的猎物,也难再有人愿意站在她这边。粗略算来,段六这招横竖都是赢。
只不过,胎记一事为何被人所知,只要肯去想,其实有太多其他的可能性。此时莫无味在思来想去的,无非就是这一点。
不知不觉,窗外已是夜深人静。莫无味觉得自己该适时告辞了。
刚一起身,便听"嘀咚"一声,一块细小的物件自腰际坠落着地。
自然是刚才匆忙之间往身上随手一放的玉坠。
就说这么一样值钱的东西带在身上只会添麻烦。就这么掉了让人捡了也就算了,若不慎摔坏了岂不可惜。
俯身拾起玉坠,正要收起,忽然发现小央怔怔望着自己手里之物,神色有些奇怪。
"是块好玉吧。" 莫无味摊开持玉坠的手掌,和声说道。
目光依然停留在那碧绿的细块上,小央幽幽回道:"这坠子......好像小姐的那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无味立即定了下神,曲指夹起掌中之物,送到小央的眼前,正色问道:"你说......这玉坠是你家小姐之物?"
这回轮到小央会错莫无味的意思,以为他被自己的话所冒犯,心里一阵惊慌,忙摆手道:"不不不,小央是说......小姐也有一块玉坠,和公子的这块十分相象。"
见莫无味闻而不语,又连忙加了一句:"现在看着,好像颜色又不太一样。"
莫无味见她如此慌样,反而有点无奈。对她舒颜一笑,柔声道:"别急别急,你再仔细看看,真的不一样吗?"
小央虽知莫无味并没有生气,可盯着那块坠子的时候还是战战兢兢。看了一会儿,漂亮的细眉微微一颦,略显为难。
"小央说不上来。小姐那块玉坠是少爷送的,小姐当它是宝,从不离身,也不让人碰。小央只是在一旁瞄过几眼,从没像这般仔细瞧过。"
不是个确切的答案,但莫无味没再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玉坠。
这么看来,这东西可真的不能再掉了。
从小央房中出来,莫无味并无心回房去歇息,而是漫步下楼,在庭院若有所思地徘徊着。
那小二没有吹嘘,此处果真是幽静宜人,尤其是在这样宁静的夏夜。
仰头,清风扶面,白月如钩;俯首,幽院深深,小池如镜。
真是个让人静静思考的好地方。b
从怀中拿出玉坠,月光下那几乎透明的凝碧更添一层耀眼的晶莹,如流光回转,千变万化,叫人叹为观止。
莫无味的目光凝集在一处,思绪却不那么平静。他可以肯定,玉坠不是从陆剑屏那里偷来的。对方主仆二人走到哪里都有十几双眼睛盯着,那小鬼如此机敏,又怎么会冒这么大的险。更何况,在一个姑娘家身上下手,怎么看也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的真相绝对不会让人很愉快。
"莫,无,味!" 一声气势十足的叫喊粗鲁地打破了四周的幽静。
莫无味不禁苦笑。在满街的人面前自报名号就是有这样的后果。一时间自己的名字成了人尽皆知的东西,任何人只要想,就可以呼而唤之。明明没有人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而来。
少虎从下午那场强抢民女未遂的戏码完了之后,就一直在暗暗盯着莫无味。若说当初对这个人是单纯的好奇,现在便更是觉得这来历不明的家伙的行径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不留下把这整件事看个明白他绝不罢休。
来得正好。
莫无味满脸欢迎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少年,笑道:"原来小兄弟还未离去啊。莫非也打算在这里留宿?"
"你先别管我怎样。"少虎大步走到他面前,由上至下地将他仔细大量了一番,面带疑虑地问:"你......该不会是官府的人吧?"
莫无味顿时无语。之前还道这小鬼甚是机敏呢,怎么会有这么不经大脑的猜测。官府......若是官府的探子,早就把你这小贼给抓起来了,还会有空管这等闲事。
于是,故意无视他的问题,反而抬手显出玉坠,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我问你,这坠子可是从那段六爷身上偷来的?"
少虎还没来得及开口答话,莫无味就已从他惊异的表情中得到了确认。
"你......你怎会知道的?"
莫无味不甚得意地笑道:"我记得你先前提到段六的时候,说过这么一句话,说随边从他身上一摸就能摸出个稀世珍宝来。这话并不只是泛泛之言,你其实的确有从他身上摸到个宝贝,不是吗?"
少虎自觉当时无意暗示,不过莫无味所联想到的也确是事实。
"是又如何,和这事有关吗?"
莫无味笑得更加深邃难懂。"难说,这石头越是稀有就越是有关。"
"真的!?" 少虎眼睛立即睁得老大,"那......你说这东西大概会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 莫无味颇觉好笑地看着他,"不过我明天要去见的那个人或许就能准确地告诉我这坠子的价值。"
少虎马上兴奋地叫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行,你有事。"
"谁说的,我闲得很!"
莫无味不禁叹了口气,道:"就是因为知道你闲,所以才有事让你做。"
少虎不得其意。莫无味抬手朝着楼上小央的房间指了指。
"我需要你在这里守着那女孩,以免有人趁我不在动什么手脚。"
这么一说,少虎也即刻明白了。虽然段六表面上是暂时妥协了,可难保不会只是掩人耳目,打算趁人不备之时再来暗中抓人。就算不是,若是找人来金月楼闹事,也是麻烦。总之,需要有个人在这里保护小央的安全。
少虎心里有点别扭。就这么答应下来,好像自己成了莫无味的跟班,随他差遣一样。可若是小央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心里又一定很不是滋味。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仗义之士在这种时候不该顾虑什么面子,何况在美女面前扮英雄总不是什么坏事。
既然没有拒绝,莫无味就当他是答应了。
"那就有劳......呃,还未请教?"
少虎头一抬,甚是趾高气扬。"王少虎。"
"那就有劳王兄弟看着小央姑娘了。"
言终,不经意地朝楼上那格小窗望去。
夜已深,微弱的烛火仍然依稀在远处燃烧着。
不知自己身世曲折的可怜少女,经历了一日的纠葛周转,前景渺然,似乎还未能安心入眠。
章四
翌日,莫无味早早地去陆府拜访了。
刚报上姓名,说要见府上的小姐,来开门的老仆就用一种绝非善意的奇怪眼神上下瞅了莫无味一番,然后才一声不吭地领他进门。
若不是任何一个单独前来面见小姐的男子都有这般礼遇,那便是自己在一日之内成了陆家不受欢迎的人物了。
想来这也是必然之事。自己硬要趟这浑水,姓段的不高兴,陆剑屏就更不会高兴了。
绕过陆府的前院,顺着走廊走入后院,莫无味眼中已落有不少稀奇的东西。这里的庭院结构虽然普通,可处处可见造型各异的白泥雕塑,奇装异饰,浓郁的灌木之间也不乏数种稀有花草。这么多绝非中原所有的奇物,实在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收集到的。
不远之外的一个厅堂之内隐约传来阵阵争吵声。老仆脸上立即变了色,马上止步,示意莫无味在一边等候,自己先去通报。
不到一会儿,语声停了。莫无味被请进了屋。
一见厅里的两个人,莫无味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陆剑屏一身粉纱薄袍坐在一边,只瞥了来者一眼便厌恶地扭过头去。迎面向莫无味走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公子,披发轻束,剑眉星眸,气度不凡。眉宇之间和陆剑屏甚是相像,一眼便能认出此人是陆家的长子。见他一身行装,风尘仆仆,想必是刚回来不久。没去换装梳洗,就在这里接见自己,陆剑屏一脸的怨气,还有刚才的争论声,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任谁都能猜到。
"阁下就是莫无味?"
他随即拱手一抱拳,道:"在下陆剑风。从舍妹口中得知昨日之事,幸得当时莫兄出手相助才未使那姓段的奸计得逞,陆某在此谢过。"
莫无味也抱拳回礼。"陆兄不必客气。只是现在小央姑娘身世未卜,能否顺利将她送回来,在下并不肯定。"
陆剑风眉头一皱,道:"恕我直言。任谁都能看出那段六分明就是满嘴谎言。小央是我们陆家的人,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莫无味没有马上应答。
陆剑风似乎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想必这件事他已仔细听说了,可与陆剑屏相比,他不但一丝疑虑也没有,而且态度要强硬得多。
"可那段六也不是没凭没据的......" 陆剑屏在一旁轻声嘀咕了一句。
陆剑风闻言猛得一转身,满脸怒色。"那廝有多少手段你难道还不知道?!他拿来做文章你就着他的道。平日那么伶牙俐赤的,谁都辩不过你,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那么容易示弱!要不是莫兄仗义相救,小央早就被那贼人给带走了,你还有脸说这种话!"
陆剑屏满脸通红,双瞳已见眼泪滚动,她又气又恼,站起身对着陆剑风大喊:"你对我凶有什么用!我那时确实做不了什么,他强行抓人,难道我还冲上去和他拼命不成。何况......" 她咬了咬下唇,道:"小央到底从哪儿来的,我们确实不道......"
"荒唐!" 陆剑风喝叱道:"你不知道,我可是记得的。什么远亲之女被人卖进我们家,小央当初是被人送来的,陆家根本没出过一分钱去买她。"
"原来陆兄对此事还有印象," 莫无味立即插了进来,"送小央来的是何人,陆兄可还记得。"
陆剑风想了一会儿,皱眉摇了摇头。"当时我毕竟年幼,只知一个女婴被人送进府,说是抚养她的人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希望我们好心收留她。只可惜那人的名字和来历都没问清,不然......"
莫无味暗暗点了点头。
比起段六所猜测的那样,还是陆剑风的这种说法让人心里舒服些。
陆剑屏瞧见哥哥那愤怒又焦心的模样,再也忍耐不住,一转身冲出厅门。出去之前,还不忘狠狠瞪了莫无味一眼。
陆剑风也不再去理会她,定了定神,问道:"既然莫兄已经插手,在下也无意阻拦。不过在下想知道,现在莫兄到底打算怎么做?"
莫无味淡然笑道:"陆兄请放心。小央姑娘若不是段家的人,那在下自有办法不让她落入那段六的手里。"
这话虽有误导之意,可也绝非虚言。
陆剑风凝神望了他片刻,正色道:"好,在下就信你这句话。小央虽然是个丫鬟,可陆家上下从来都没当她是外人,岂容得了那淫贼肆意践踏!"
言语之间,莫无味暗暗推敲着眼前的男子。陆剑风虽然比陆剑屏长了好几岁,可也显得比他同龄之人成熟许多。走遍四海大陆,年轻的脸上已有了一种饱阅沉浮人事的老成之气。只是那双眼睛,时刻都闪烁着如少年人一般的慑人活力。莫无味认得这种眼神。那里面透着一种永远都无法盘居一处,恨不得遨游遍天下,欢呼雀跃于任何新奇事物的冒险心情。传闻陆剑风为行商终年奔走,可他不但外表不像个商人,连处事的方式也不像。别说精打细算,机警谨慎,这个人身上不但探查不出半点心机,居然还这么容易就全然将自己的信任交给一个陌生人。莫无味受宠若惊之余,还实在有些感叹。生在传统的商家,胸中却是甘愿游走四海大漠,看尽世间万物的浪人之心。
眼前的这个人,突然让莫无味心里滋生了一丝莫名的赞赏和羡慕。
陆剑风亲自送他出府之时,再度绕过别有风情的庭院。莫无味自然不忘此来访的目的,便借机带起话题。
"昨晚与小央姑娘秉烛夜谈,也闲聊了不少。得知陆兄不但跑遍大江南北,还远赴关外行商,收集天下奇珍异宝,今日一见,果然让在下开了眼界。"
"哦?" 陆剑风稍有吃惊,道:"原来小央还提了这些。"
"只因在下提及自己喜好古玩稀物,才偶然从小央口中得知陆兄原来也有同好之处。"
"原来是这样......" 陆剑风立即开怀一笑,道:"实不相瞒,在下行走大漠,远赴西域,北上塞外,行商只是借口。只是在下生性好奇好动,喜欢多走多看而已。"
"陆兄如此博游,实叫人羡慕。在下听说......陆兄曾送给小姐一块绝美的玉坠,听来非同一般,在下猜想,那也该不是中原之物,不知出自何处?"
陆剑风闻言一怔,满是惊讶。"莫兄果然是识物之人,只从人口中听闻,便能听出那坠子的非凡之处,在下实在佩服。"
莫无味脸上带笑,心里更是笑得厉害。"不敢,不敢。"
"再说那坠子,乃是我从一天竺行僧手中所得。似玉却不是玉,在天竺本也是极其珍贵的宝石。价值无法估量,只因那僧人将此石赠于在下,并未收取一分一毫。"
"如此说来,陆兄岂非这宝石的有缘之人?"g
"正是如此。" 陆剑风睁大的双瞳清澈又明亮,满脸的兴奋无从掩盖。"何况那坠石明眼人一见便知是宝,不但表面细腻光洁,而且色泽纯净得几乎透明。更惊人的是,在光下来回转动,石面便忽明忽暗,有如玄光,真如活的一样。这样的宝石,中原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块了。"
莫无味的笑意在一瞬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这么听来,也难怪陆小姐会如此喜欢了。"
谁知陆剑风却摇了摇头,叹道:"那孩子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对这种东西根本不会感兴趣,最多一时觉得好看好玩罢了。"
莫无味下意识地一怔。"难道陆兄没有把这宝石的来历和令妹说过吗?"
"即使说了她也未必能理解这东西的价值。何况是送给自己妹妹的,不说也罢。"
从一个哥哥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莫无味心里隐约感到有些不妥。
"陆兄可知道,这块坠子令妹有多珍惜,天天都随身带着,别人连碰都碰不得。"
"哦......?" 陆剑风似乎有些意外,抬起的双眸又即刻垂下,轻声自言自语道:"有这样的事......"
莫无味望着他脸上那层似懂非懂的迷茫,恍然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做哥哥的不了解妹妹,做妹妹的也不了解哥哥。误解,矛盾,还有太多不该有的东西,因此而滋生。
本是同根而生的两个人,将彼此的联系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于是忘了用言语去维系那份亲密。有多少人像这样,在时间的洪流中轻易地忽略了重要的东西。
一个回首,才发现两个人之间已相隔太远。
谈话之间,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陆府门前。
莫无味起手示意陆剑风止步,正要跨门而出,忽又停住,回头道:"陆兄,在下有两句话欲相告,却又不知是否太过唐突。"
"莫兄但说无妨。"
"小央姑娘在陆家是个婢女,不管这里的人再怎么喜欢她,她始终是个下人。陆兄有没有想过,对一个下人太好了,或许反而害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