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王抬头看了看未济,淡淡开口道:"没事。若不是你的叫声,我也寻不到你。"
未济听到这话,冰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的不可思议,过了很久,才道:"原来你听到了呀。"
心有灵犀,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信与不信,不过是在各人。那时未济困在雪地里,他只是想发出些声响,并未想要让谁听到,而那个人,却听到了且寻到了他。就如很久很久以前,轩成然若想起他,他便能知道,然後带著香醇的美酒去轩府拜访。去得多了,轩成然干脆给未济专门准备了一只杯子用来喝酒。
未济看了看宾王,脑海中有一些片段挥之不去,整个表情不知不觉间黯淡下来。"能让我见见隶祀和凌琰吗?"
宾王见未济这幅样子,知道肯定有要事,遂让人去请了隶祀和凌琰过来,自己走出了帐篷。
隶祀一进来就想抱怨,说你著小狐狸真会折腾外面冷成这样还让我出来,但一见未济脚上的伤便把所有的话都咽下去了,只等未济开口。
"狐蛊之祸要怎麽解?"未济也不含糊,直接切入正题。
隶祀寻了把椅子坐下,回问道:"你是说阴毒?怎麽,宾王中了阴毒?"
阴毒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毒物,它没有具体的物质,只是一种"气"。人体有阴阳五行,一个人是否健康,决定於他体内的阴阳是否调和,如《内经》所说:"阴平阳秘,精神乃治。"若阴阳失调,就会出现各种病症。阴盛阳衰是一种病,但若称之为毒,一般都会被人说成是"狐蛊之祸"。
修行的生灵是至阴至寒的体质,若与普通的人类过多接触,便会在不知不觉间将身上的阴气渡到那人身上,导致人阴阳失调,身体渐损消瘦,最後死亡。虽然带来阴毒的不仅仅只是狐狸,但由於"狐狸媚人"的传说太多,渐渐的,阴毒也就与"狐蛊"划上了等号。
"他应该是没有中的,但我若不离开,他迟早会中。"未济说到这里低低叹了口气,"你们常常与鬼怪接触而不中阴毒,夏阳家应该是有特别的法子的吧。"
"有是有,但基本上都是心法口诀一类的东西。你若不肯老实与宾王说,他怎麽肯去修这些又长又麻烦的东西。"隶祀看了看未济的表情,又道,"要麽就是从你身上解决,有种丹药能防止你将阴气渡人,只是那药太稀罕,要得来也只能去问爷爷了。"
隶祀转头对凌琰道:"若直接去问爷爷拿,他会不会给?"
凌琰沈思了一会,接口道:"很难说。未济的事他应该是知道的,很可能在未济过结界到行馆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只是他一直没插手。未济一路跟著来了,更是不可能躲过爷爷的感知,他现在纹丝不动的意思,大概就是只要不违背常理,他就默许了。"
"只是若帮未济解阴毒,也是一件违背常理的事了。"隶祀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麽,问道,"这麽说起来,从前的那一世,你是这麽解阴毒的?"
隶祀的这一问让帐篷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本就因为不通风而闷闷的空气更加让人难以喘气,好似夏日雷雨时刻,压得大家都不再开口。
隶祀似突然明白了过来,摇了摇头道:"小狐狸你......未免太痴了......"
未济却在此时笑了,托著腮帮子道:"那时候,也有人这麽说过。"在知道他替轩成然解了阴毒之後,一个老和尚也是这麽说的。
彼岸花开之雨霖铃(章八)
未济的眸子清亮清亮,似是有繁星流转,让隶祀与凌琰一时都移不开眼睛。未济冰蓝的眼一眨不眨,那眼神更深邃了几分,沈静得仿佛天山上的那一泓冰泉,不知何时又会瞬时掀起波澜。
"若有法子解那毒,你们便告诉我。若没有,我最多把上次用过的法子再用一次。"未济说的时候口气很随便,听起来甚是轻松,但隶祀和凌琰都明白,那个法子实在是太傻太傻了。值不值得不是他们能评定的,只是却很清楚,代价太大了。
"小狐狸你也别急,待我回去想想办法好了。"话虽这麽说,但能不能有办法拿到解药,隶祀一点把握都没有,看一眼未济脚上的绷带,隶祀道,"你好好养伤,别再出危险了。你可把宾王急得不轻呀,昨儿个夜里他冲到我帐篷里的神情,真真是......"
隶祀说到这里边笑边看未济的反应,见未济转过头来看著他,隶祀突然起了玩闹之心,指指边上的凌琰:"看著,凌琰的眉再竖一点,眼神凶几分,嘴巴紧紧抿起来,一脸严肃,加上几分杀气,大概就是了。"
听完这话,未济也不由地跟著隶祀扯起来,笑道:"乱形容,我是不知他如何,可凌琰这麽清俊的一张脸,哪里能有那种表情。真要像他,岂止是一点、几分就够的?"
凌琰听隶祀和未济这麽拿自己打趣也不恼,反到一脸笑意地看著隶祀,那眼底的宠溺温柔,一点不漏地印到未济的眼中。隶祀没有看著凌琰应是没有发现,而凌琰自己,怕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吧。
"凌琰要是那副杀气腾腾急得团团转,那肯定是你出了什麽事不见了。"
这话未济说时并没有觉得不妥,凌琰除了对隶祀外,对别人是冷淡了些,但脾气却极为温和,不急躁也不冲动让他看得清楚,不会乱著急。要是真急疯了也只可能是隶祀又闹了什麽大事。
可这话话音刚落,宾王就掀了帘子进来,未济看见他当下一愣,突觉得那个说法有些不对,隶祀之於凌琰,与他未济之於宾王,本就是大大的不相同,放在一起说,到好像说成了一样的了。
隶祀和凌琰见未济忽然换了表情,大抵能猜出一二,但也不能明讲,寻思著找什麽理由出去。
此时宾王先开了口:"皇上传了旨,要你们跟著夏阳乐正去面圣。夏阳家的人现在在找你们了吧。"
隶祀和凌琰忙行了礼,走出帐篷。
未济侧身半靠在榻上,本是无比悠闲舒适,但见宾王却不禁紧张起来,也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宾王听见了多少。後面的各种玩笑宾王听到了也不要紧,未济恶作剧一样地甚至想知道宾王对那些玩笑会有什麽样的反应。只是前面的,关於狐蛊之术的他是万万不想让他听到的。
宾王取了一本书,在一边坐下,自顾自看书。未济也稍稍松了口气,既然宾王不问,他也不必费心去猜,干脆半阖上眼睛趁机多休息一会。
隶祀和凌琰回到自己的帐篷,一旁的家奴忙见了安:"两位少爷请快些换好衣服,老爷在前头等著。"
面圣的衣服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要合适身份又显得庄重,穿起来不免笨重,非常不舒服。隶祀从包袱里取出来,苦著一张脸慢慢换。凌琰见此,摇了摇头,过来帮忙。收拾好了先去见了夏阳乐正,再由一个内侍引著去了皇帝的大帐。等著通报的时候,夏阳乐正也不多说,只嘱咐了一句稳重些。
皇帝不过四十出头,威严之气天成,五官比起胞弟宾王更深一些。行礼赐座,一切礼节完毕,才不急不缓地扯正题。问了隶祀几句,隶祀也恭恭敬敬地答了,皇帝似是非常满意,对夏阳乐正道:"这个孙儿倒是机灵角儿,不错。你那几个儿子,就是太规矩了。"
夏阳乐正刚想接口应承几句,抬头见皇上正在想些什麽,便不再开口。过了一会,皇上道:"这次,老三他们也有上京吧。没有跟著来围猎吗?"
"皇上并未让他们陪驾,所以留在京城了。"
皇上微微愣了愣,倒是笑了:"他们不愿意来,我也不勉强了。要不是正好二十年,他们连京城都不肯来的吧。"
隶祀本来想著不愿来就可以不来,自己这个顶顶不愿意的怎麽就还是要跟著来了?听到那二十年,不觉想起泠允在来京城路上的表情,一时也有些不解。泠允的事,隶祀知道的不多,问也问不到人,没想到他和三叔还真大的面子,连皇上都是这麽个放任的态度,让隶祀对泠允的事更添了些好奇。
"这次开春的祭祀可不能马虎,宫里也要有一系列的庆祝。到时候你带著隶祀他们来,老三那里就看他们自己的意思了。退下吧。"
夏阳乐正应下了,三人跪安出来。隶祀想问些什麽,却被夏阳乐正的严肃表情给堵了回去。回了帐子里不耐烦得换回了便服,靠著火炉与凌琰道:"三叔和小宁到底和皇上什麽关系?"
"不知道。按说也不会有太大的关系,毕竟泠允公子一出生就被抱到夏阳家了。"凌琰边说边倒了杯热茶,递给隶祀暖身子。
"爷爷那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拿到药呢......"隶祀喝了口茶,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叹这茶暖胃舒服还是叹解药无从入手,"真不行,干脆就让宾王中了阴毒,老爷子自然是给解药了。"
"说胡话,解药是有了,以後未济却别想近了宾王的身。就算宾王不介意,皇上那里,宾王府里的人那里都是不行的。皇上极喜欢宾王,也许怒起来就要收妖了。"
"是说胡话,明知道宾王会中毒还不及时防范,伤害王爷的罪可不小。"隶祀的声音低了一些,道,"可总不能让小狐狸用那种法子吧,他生生受过一次,再来一次,不一定挺得过去。"
"对修行的生灵来说,内丹可比命啊。"
"所以,必须要有个法子让宾王不中阴毒。"
彼岸花开之雨霖铃(章九)
未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整日,再醒来,已经是半夜了。半撑著坐起来,才发现宾王躺在床的外沿,呼吸声低低地,却十分平稳,想来是入睡依旧了。空气中隐隐有些食物的香味,未济朝桌上看了看,他的夜视力极好,看到桌上放著一个食盒,里边应该是给自己准备的晚餐了。 未济并不饿,也不愿拖著伤腿翻过身边的宾王去吃东西,睡了一天现在是了无睡意,干脆侧过身支著脑袋看身边的宾王。
宾王睡得似乎很安心,平日里常凝著的眉也稍稍舒展开,此时看去,少了份严厉,添了几分俊气。他的睫毛很密很长,嘴唇微微启著。蛊惑一般的,未济不禁伸出手,想轻摩他的嘴唇,可在接触的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手指停在宾王的唇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宾王的呼吸热热的,呼在未济的手上有些痒,未济突然笑了,眼睛慢慢眯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这样的笑容,曾被那个人形容为好似狐狸看到了一只肥肥的母鸡。未济听完大笑,说我喜欢兔子超过鸡。
这样的嘴唇,曾经让未济觉得十分的温暖,即使是迫於无奈的一吻。
未济与轩成然相识的第三年,轩成然病了,而且是大病,换了几位大夫都不见好。偶有一日,一位行脚僧登门拜访,把了脉後说:"脉象如乱丝,是妖鬼之症。"见轩成然不在意他的说法,僧人又道:"如果不除去此妖,你十日之後必死无疑。"
轩成然这才开了口,却是一份泰然态度,淡淡道:"生死有命。"
当夜,未济到来的时候,轩成然躺在榻上与未济饮酒。未济多日不见轩成然,正有一堆的话想说,也没觉得有什麽不对,两人取了酒喝到夜深,说得甚是开心。要休息时,未济化了狐身钻入轩成然怀里,才觉得有些不一样。忙变回人形细细查看,惊道:"一月不见,怎麽虚弱成这样,消瘦了这麽多?"
"无妨。"轩成然随口应著,拍拍身边的位子,让未济过来躺下。
未济却不信,静下心来仔细闻了闻,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轩成然平日为了静心凝神屋子里也有点香,却极少点檀香,而且这檀香里还混合著一些别的味道,虽然不明显,但未济还是闻了出来,是一些游历江湖的行脚僧侣常用的香。
"有僧人来过?" m
轩成然只好点点头,道:"来看病的,没有什麽别的。"
未济拉过轩成然,也不管他答不答应,直接拉开了轩成然的领口,果不其然,在锁骨处有一小圈黑色印记,正是阴毒的症状。
未济叹了一声:"他一定告诉你,这病是狐狸所害的吧。"
轩成然抬起头,看著未济的眼睛道:"狐狸怎麽害我了?天下的病尸瘵鬼,难道都是因为狐蛊之祸?你不用自责的。"
未济沈默了,轩成然眼里的信任和坦然,让他想起初交之时,轩成然说过"我信你定无害我之心。"这个人,说了相信就真的一直相信著,即便是如此病重,即便明知自己中的是阴毒,也信未济没有害过他也不会害他。脑中闪过的,是这些年的相知相交,内心里不断不断地在挣扎,该救他的,即便只有那一种方法。他不信狐蛊之祸,难道我就能让他死於阴毒?
轩成然此时突然重重咳了数声,痰中有清晰的血迹。未济见此,咬牙跃出窗外,轩成然起身想追却来不及了。
轩成然没有去睡,只是静静立於窗前,他想,那个少年,终是会回来的。子时,风雨忽起,他正欲关窗,一只白狐跳了进来,毛色皆湿,前臂隐约能看到血迹。轩成然还未开口,白狐已经化成少年,不复从前的玲珑模样,神色十分憔悴,颓然坐倒在地,说:"这药饵能为你除去阴毒。幸好你病根还浅,十日後应该就能痊愈了。"
说完,未济觉得自己的脸烫了烫,也不管了,见轩成然已蹲下身子看著他,抬手揽住他的脖子,抬头将唇凑过去,以吻喂药丸。轩成然一愣,可也明白这药一定不简单,坚决不肯咽一口。未济心下一急,唇间布气,转促逼之,轩成然不得已咽了一下,但药丸依旧含在口中。未济继续布气,连著三四次,药丸终是咽了下去。不一会了,轩成然就觉得腹部极热,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再去看未济,已经成了狐狸倒在一边。轩成然撕衣作带,为未济包扎了前臂,再将狐狸抱上了床休息。此时,他才发觉,怀中的狐狸身体冰冷冰冷,没有了从前的暖意。
十日後,那个僧人又来了。见轩成然已经痊愈,不由大吃一惊:"谁为你治的病?"
轩成然什麽都没有说,倒是那僧人显然猜出了什麽,合掌道:"痴哉!痴哉!"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轩成然不明白僧人的意思,也不深究,回了内室,白狐从榻上跳下,钻入他怀内安睡。
自那日後,狐狸再没有化成少年,只是留在轩成然身边,同榻而眠,相伴一生,直到轩成然百年之日。
不是不愿再化成人形,而是无法再化了。很久很久以後,轩成然隐约知道了什麽,却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揉著未济不再光亮的毛皮。
未济没有後悔过,应该说後悔这种东西不适合他这种性子,想救便救了,即使代价是千年修为的内丹,他也不曾後悔过。修行可以再来,那人的命只有一条。
从那是到现在,经过了几个轮回?相同的灵魂有过多少个不同的个体?未济不由得叹了一声,当年轩成然包扎的前臂,如今宾王包扎得後腿,轮回里有多少相似多少注定,又有多少的改变呢......
未济低下了,唇轻轻印上宾王的唇,只这一瞬,他便明白了,宾王不是轩成然,即便是相同的灵魂,即便性子里有相似的地方,宾王弘泽,终究是宾王弘泽,从来也不是轩成然,以後也不会是。
彼岸花开之雨霖铃(章十)END
这一个不算吻的吻持续了很久,久到未济支撑的手臂发麻了都不自知。他只用是微凉的唇印著宾王的唇,没有多於的动作,好像一个仪式,或许,他其实只是忘了──忘了继续触碰,忘了离开......
宾王醒了,在未济靠过来的那一刻他就醒了,可他没有动。隐约能猜出未济想要做什麽,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反对,只是静静的,装作自己还睡著。
许久,未济才有了反应,缓缓地抬起脑袋,看著宾王,眼神里有些疑惑,又有些迷茫,长长的睫毛垂著,半闭起了眼睛,身子却没有再动。宾王暗暗叹了一口气,抬起手将未济拥进怀里,把未济略显僵硬的身子一点一点地抚到放松,轻声道:"别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