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绍熙,你为何总是不信?我早就说过,绝对不会离开你的,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我低下头,并不言语,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姬绍熙已经被
官场污秽,不复从前,百恭又凭什么给这样的他以当年的承诺?
我鼓起勇气问,即便发生任何事情?
即便发生任何事情。
即便所有的人反对?
即便所有人反对。
即便是我赶你走?
即便是你赶我,我也会回来。
再被赶走呢?
再回来。
要是不停赶你走呢?
他想了想,那我就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你,让你赶不走。
……
绍熙,这么多年你都没什么长进,问出来的都一样。
百恭说着笑了。
我轻轻反驳,你自己回答得也还不都差不多?
那是因为只有这样的答案才会让你安心,真真正正的相信我,对
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结果只是沉默良久,抬头的看了他好一会儿。
我说,我刚刚还是忘记问了,现在补上。即便我已经面目全非?
他一幅拿我没辙的样子,笑了,骂一句,傻瓜,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插话:明日回国。暂作休憩。
轻萤流转君 上
当天晚上,我和百恭便出宫去了。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逃亡,一次避难。
逃避内心的自责和歉疚。6BC7CE94ED:)授权转载
我默许了贺广的计划,却实在没有勇气目击这行刑的过程,所以,我逃了。
逃去另一个没有人说得清楚的地方。
这地方叫江湖,叫武林,这地方里有一个天玄门。
我们到天玄门的时候,布置虽然简单,却还已经能感受到喜庆的气息了。司鸿照例作陪,青茗却姗姗来迟,原来是被一群女人们抓着,七手八脚的试穿霞披。看她狼狈的样子,便知道她是如何落荒而逃的,看得我不禁笑出声来,换来她一串白眼,我却笑得越发厉害,直笑到她扬言要找大师兄点我哭穴为止。
司鸿问,绍熙,你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我摇头,再大的烦恼,到了这里也都烟消云散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对我来说,天玄门是无忧之地,是逃世之所,门中之人无欲无争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我到了这里,便可以装做不知道宫中的一切,忘却那个在名利场摸爬滚打的自己。
青茗却嗤笑道,你真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到这里疏解烦恼来了?若你真这么想便错了,天玄门自身的烦恼还多着呢,又如何能解他人之愁?
青儿。
司鸿喝止了她,解释道,最近多生琐事,她心中焦急,难免脾气不好。
我笑他,还没成亲便这么维护她,若等成亲了……啧啧。
百恭和司鸿也笑了,只有青茗不笑,让我隐隐觉得她心中的烦恼非同一般。
司鸿身为代掌门,又快当新郎,自然抽不出许多时间陪我们。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在司鸿耳边说了几句,司鸿便只得先行告辞。
青茗虽然留下,却心不在焉,我觉得不对劲,却没有细究。
这以后的两天,各路宾客络绎不绝,一时间热闹非凡。然而天玄门众人一向淡薄,这次大张旗鼓操办婚宴,宴请江湖各路人士,实在反常。
看到满堆的贺礼,我突然想起百恭那日带出宫的包袱。
我问他,那包袱里装得莫非便是你准备的贺礼?
他但笑不答。
我说,这么说来,你说要送我尊盘也已经很久了吧?准备得如何?我在开阳宫里都没见你做过什么。
他笑,绍熙,哪有你这样的寿星公,追着人家要贺礼。
这可是你第一次说要送东西给我,我自然好奇,只想快点看到。
百恭苦笑,原来这还是我的不是了。
我耍赖,那当然。不过这次做的可不能比玥华那个差。
绍熙,尊盘和尊是不一样的。尊只是酒器,而尊盘却是裸器。裸器由酒器尊与水器盘组成,祭祀时酌以献尸,宾礼时酌以饮客。那是宗庙之物,社稷之器。此外,尊盘还有一个秘密,尊和盘虽然分开铸造,却要合为一体,尊底有空穴,可以放入东西后再合筑。放入的东西多半是心中夙愿或者祝福,用以祈祷。而其他人若硬要看其中秘密,便只能分离尊和盘。而一旦分离,尊盘便毁了。所以尊盘此生只能开启一次。
你说得这么好,我越发想看了。
不行。
百恭一口回绝,既然是成人礼物,自然要到你成人那天才行。
那……总有个模吧?先把那模给我看看如何?
可惜已经没有了。上次就是那个木雕的模出了问题,所以这次我改用蜡做模,模外用泥做范,然后把模烤化,再将金银注进范里浇筑,直接成形。这么一来模自然就没有了。
我一脸惋惜,盘算起离春天还有多久。
正在这时,突然看见青茗神情凝重的走来。尽管连日来有这么多人前来道贺,她的忧心忡忡却在容颜上日益显露。
她说,你可看见二师兄?
我摇头。
她说,我找遍了整个天玄门,却不见他的踪影。
我说,司鸿只是事务繁忙,别担心,就算遇到了什么,像他那样的高手,世间又有几个?
她却皱着眉头道,我只怕是那人回来,将二师兄引了出去。天玄门好容易才安稳了这些年,这下怕是又要动荡了。
那个人?你说的是谁?
青茗沉默了片刻,道,小七。
插话:汗|||出去吃饭了,现在还算是晚上对吧?||||
我知道天玄门这一代只收了七名弟子,也曾经听司鸿一一介绍过。那时候便觉得奇怪,青茗虽排行第六不是最小,却被众人宠爱呵护,而真正列于最末位的七弟子则从未有人提过。
众人讳莫如深,我也不好追问,后来想想天玄门弟子只按入门先后排序,或许那人同排行第四的天机子一般极少回天玄门自立于江湖也说不定。
所以此时青茗突然提到七弟子,着实叫人惊讶。
我问,你口中的小七,可是你的七师弟?
青茗点头。
他既然是天玄门的弟子,又怎么会对天玄门不利?
她说,那是因为天玄门下所有人曾经联合起来,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若他要报复也无可厚非。
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茗叹了口气,道,说起来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天玄门自创立以来始终谨记恬淡无争四字,对弟子的管教别具一格从不拘形式,所以一直以来奇才辈出,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与世无争的生活,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弟子之间相互的争斗残杀时有发生,况且门人一向随行所致刁钻古怪,即便是当上了掌门也极难服众。所以每一代掌门对自己的弟子都要经过各方面反复的筛选,才能决定下一任掌门的人选,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青茗那一代共有弟子七人,二弟子司鸿性情温顺,为人如春风化雨,向来和众师兄弟关系融洽,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掌门的不二人选。然而恩师仙逝前留下遗言,竟是要最小的七师弟接手掌门。
那年这最小的七师弟只有十二岁,他自六岁入门便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小小年纪便学识庞杂,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堪称旷世奇才,然而他为人冷淡,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让旁人永远弄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这么一来自然人缘不佳。况且年纪尚幼,若他当上掌门,实在难叫人服气,引起门下弟子相残,得不偿失。
于是便有了司鸿这个代掌门。
司鸿的代掌门做得极好,就连本应是掌门的七师弟也只听他的话,然而越是如此,越叫众人担忧,若是等七师弟长大能够独当一面,真正接手掌门之位后,天玄门是否会有所动荡。于是众人瞒着司鸿合谋,设计了一个圈套,叫司鸿误会后怪罪在七师弟身上,七师弟不屑辩解,一气之下便离开了天玄门。
此后司鸿一直后悔,四处派人打听,未果。他也坚决不愿接任掌门之位,只是在七师弟回来之前继续代理。这次大婚如此大张旗鼓,想必也是司鸿故意在江湖上放出消息,好让七师弟知道。若他肯原谅自己,必定会回来道贺,届时便把掌门之位还给他。
司鸿这个人虽然为人温和,可一旦决定的事情便不容更改。青茗虽然反对,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送他一个“诚不余欺”的绰号来暗自解嘲。
而今之所以叫青茗忧心忡忡,是因为当年七师弟被逼走时的眼神,不是平日里那种漠然,而是毅然决然的仇恨,叫人不寒而栗。
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我会报复你们每一个冤枉过我的人!
他多年来杳无音讯,若真回来了,天玄门将会变成如何局面,实在叫人担忧。
我问青茗,当年他十二岁,现在多大了?
十六岁,小我一岁。
说不定事情并不如你想象得那么糟糕。四年……漫长到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想法。
青茗不信。
我说,我八九岁的时候也这样彻骨的恨过,到了十三岁,却觉得一切都海阔天空了。说不定你的七师弟也早就不再仇恨了。
青茗将信将疑。
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问百恭。
百恭也朝她点点头。
青茗这才安下心来,继续找她的二师兄去了。
我却叹了口气,对百恭说,真没想到天玄门中的争斗竟也和宫中一样。
百恭回答道,世间本就是一样的。
司鸿大婚那日喜庆非凡,宾客如云,然而席间我却听见有人偷偷谈论宫中之事,说的是民间谣传死了个皇子。说这事情的人一身书身打扮,听说是江湖中有名的包打听。
我假装只是好奇,凑近去听。
那人说这其实并非无端造谣生事,只不过这皇子是被另一个皇子刺杀而死,皇家面子难堪,实在是家丑不可外扬,况且若被百姓知道,容易引起局势动荡,这才封锁消息,却还是漏了些许出来。
我心头一凌,一听便知道是贺广的那个计划,真没想到,我离宫只有短短几日,贺广便已经做到这种地步。
我还想详细听下去,那书生已经转了其他奇闻轶事来讲了。旁人兴致勃勃,我却只想着如何把话题再引回来。正要开口,旁边突然插进一个声音。
这位公子可是想知道宫中之事?
我一回头,便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我见过的美人实在不算少,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永宁的美是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醒目,惹眼,每一处五官都是精致的,让人看了只有吃惊感叹的份。眼前这少年和他却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冷着一张脸,但那风雅,那气质,如日月入怀般,不动声色的美,叫人见之难忘。这少年必定还很聪明,我从他的眼中便已经看出,不同于心智和沉府,那是一种坦荡的单纯的智慧,是一切阴谋诡计在面前黯然失色的大智慧。
他说,你随我来。
我便呆呆的跟着去了。
到了一个无人的僻静处,那少年突然停下脚步。
他问,这位公子想知道什么?
听说宫里死了皇子,在下有些好奇。不知道这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
……我还听说这皇子是被其他皇子所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不就是为了争权夺利吗?皇家之人,向来如此,同根相煎,古来有之。77E32D83BB还幽如:)授权转载
那个杀人的皇子现下如何?宣王可有治他的罪?
算他机灵,逃出宫去了。皇家既然为了顾及面子没有公开这件事情,自然不能叫官府通缉他,却暗地里派出大内密探侍卫四处追捕。
幸好鸿还未被抓住,他落到今日地步,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
那少年道,我看公子好像松了口气?
我尴尬的笑着,道,宫中倾轧甚多,难保这皇子不是被他人陷害,若能逃脱,去他国做个庶民也好。
听公子的口气,对这皇子的理解甚为透彻,莫非……你便是那逃脱的皇子?
我的笑容僵硬了片刻,怎么会,在下——
事到如今,罪证确凿,你还要说自己毫不知情吗?四殿下!
我怔怔的看他,问,你究竟是谁?莫不是父王派来抓我回宫的吧?我的确擅自离宫多日,该当责罚,但对隆的死确实毫不知情,你要抓也应该抓已经逃亡的二皇子鸿才对。
那少年面无表情的说,你说二皇子逃亡?这倒有意思了……我且问你,一个死人又如何能逃走?
你是说……鸿死了?
正是。
不可能,不可能,死的怎么会是鸿,怎么会!……那隆呢?隆呢?!
隆?你说的是姬绍隆,当今的太子?或许尚在灵堂祭奠他的兄弟。
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半晌才想起来问, 那民间谣传逃走的那个皇子……
便是你——姬绍熙!
我在刹那间仿佛被一团极致的黑暗所吞噬,我抓着头,尖锐的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