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签(出书版)
by 夙沙
文案:
贪欢,享的是肢体纠缠的快感,哪来谈情说爱,
喜欢,求的是真心相系的幸福,再贪相守共老。
七岁那年,娘为他求来的诗签,是支光耀门楣上上签,奈何,罪籍已定,八岁的苏铭轩被判终身监禁男倌,「忘尘居」成了他最初也是最终落脚地,天大地大,他却只有这片小天地可以栖身,那上上签,注定讽刺……
但,那个倨傲不霸的男人却乱了他向来平静的心湖,初次相见,洛逸翔是个翻墙而入的采花贼;再次相遇,他成了忘尘居的座上宾,那潇洒带着优雅,第三次的安排,洛逸翔竟是他共享初夜的大爷。散尽千两黄金,只为春情贪欢,苏铭轩以为,不过是戏,奈何,买欢的洛逸翔却是个惹不起的皇亲王爷,看尽欢场,情爱难留,苏铭轩冷淡的性格却教王爷上勾,那宠那疼,直教人眼红,不过是个男宠,却独占爷心,谁知,苏铭轩对这般的疼爱,却是不眷不恋,听闻洛逸翔大婚在即,那本是平静的心却在隐隐发痛,才知道,原来平静的心不是没陷入,而是早已落定……
第一章
富丽楼阁高高立于街首,前边出檐朱廊临着闹街,挂着六盏亮红纱琉璃灯笼,泥金赤匾龙飞凤舞写着「醉香楼」。
这里是扬州最好的酒楼,今天客人格外多,大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就因这隔壁街众多秦楼楚馆联合举办的花魁选赛刚刚结束。
男人们闲聊起来话题总是少不了女人,中央方桌的客人们喝到兴头,开始评价各个妓馆的花魁。谁家红牌脾气大、谁家歌妓唱得好、谁家花娘功夫好,越讲越放浪,说到激动处,声调陡然拔高。
「那些都是庸脂俗粉,你们要是见到忘尘居的头牌苏铭轩,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倾国之色!去年中秋我可是见到他,嘿嘿,那长相那身段,销魂啊……」一名壮汉得意地说着,最后竟然露出一个十足淫亵的笑。
众人了然,皆哄笑起来,突然听得身后环佩叮当,一名穿着绿色水丝罗裙梳着桃心髻的女孩快步冲过来,扬手就给壮汉狠狠一巴掌。
喧闹的酒楼顿时鸦雀无声,壮汉被打得发懵,待得看清楚眼前的人,再度狂笑道:「哟哟,这不是忘尘居的小辣椒嫣儿姑娘吗?怎么火气就这么大,过来过来,让大爷好好疼疼你,给你消消火!」
「找死!」嫣儿冷笑,抄起木筷就要扎壮汉的手,冷不防一柄描金折扇伸过来,拦住她的动作,惊得她下意识后退,抬头,身旁站着一位年轻男子。
五官是恰到好处的完美,精致而深刻的轮廓充满阳刚之气,漆黑眼眸恍若琉璃晶莹,有着夺目的光华。珠光缎面银线滚边的蓝色长袍,盘扣繁复,翻飞的袖摆领口绣着的竹葵纹样仿佛吸收日月光华,隐隐透着浅色光辉。
「姑娘何必与这等俗人计较?」男子开口,低低的声音,清澈而带着些微磁性。
「哪儿来的浑小子,敢在你爷爷的地盘撒野!」壮汉吼道,猛得站了起来,硕大的拳头朝男子挥过去。
男子莞尔,优雅地闪开,左手扬扇,扫向壮汉的脸,竟然把他打得后退数步方站稳。酒楼顿时炸锅般热闹起来,激动的情绪被煽动,壮汉这边仗着人多势众,立时叫嚣着冲过来。男子垂眸,唇角微微翘起,低声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须臾,酒楼满地狼藉,哀号声声,男子不慌不忙走到窗边,端起他的茶盏,吹开杯口弥散的热气,浅浅啜一口。这样微小的动作仿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一般优雅而缓慢。泉水搭配风干的花瓣以及蜂乳,入口就是沁人心脾,甘甜爽口。
「掌柜,这里的花茶很好喝,明天送一些到流云山庄。」说罢,男子姿态翩然地走到门口,将一张银票放在柜台上面,然后对着目瞪口呆的掌柜笑得温文尔雅,「这是补偿,麻烦您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方才那位姑娘?」
临近瘦西湖的南门街,有一片真真正正可以用楼宇形容的地方,素雅而庞大,门口挂着两盏灯笼,分别写着「忘」字和「尘」字,但是没有牌匾。
这里是扬州最大的男馆「忘尘居」,若是不知情的人路过,恐怕会以为是什么风雅清净之地。
妓馆都是愈夜愈热闹,没有到掌灯时间,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是遍植桃柳的花园,葱茏的树荫巧妙挡住所有探究的视线。花园两侧是蜿蜒长廊,连接着无数高低起伏的亭台楼阁,到处都是静悄悄。
后院此刻反而热闹非凡,为了补充夜间的损耗,送柴、送酒、送米、送菜的商贩们络绎不绝,因而没有人注意到从墙头翻下来的蓝色身影。
燕舞梁间,蝉鸣碧柳,芙蓉出水,风过,带着莲的清香。六角凉亭,檀香瑶琴,白衣少年慢慢地抹弦,指尖转清音,七弦三十二调,宛然间,似涓涓细流,遇青苔卵石,若断若续,清清冷冷。稍倾,一道清越笛声柔和地渗进来,与琴声配合得天衣无缝,幽幽时若泣、绵绵时若诉,道不尽的婉转旖旎。
曲毕,少年起身,沿着曲桥走过来,丝丝缕缕的头发顺着脖颈滑落,更加衬得肌肤如雪,纱衣随风轻扬,衣角刺绣仿若一只蓝蝶,漫舞花间,所谓惊艳,莫过于此情此景。
「请问阁下是谁?」在桥头停步,少年望着湖畔的年轻男子,神色有些倦恹。
「在下洛逸翔,被公子的琴声吸引,方才若是冒犯之处,请见谅。」男子闲闲地把玩着白玉笛,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他虽然说得恭敬客气,目光却隐隐有着调笑之意。
「现在距离开馆时间尚早,请问洛公子是如何进来的?莫非学梁上君子?」少年冷冷地说着,修长的眉毛轻巧地挑起,他的声音柔滑冰凉,带着丝丝嘲讽。
洛逸翔哑然,怔怔地看着少年,薄薄的唇线渐渐抿出一道玩味的笑。
彼此目光相触,似彼岸潮生,浪涌,击岩破礁。
「公子、公子,爷正找你呢。」正是尴尬的时候,嫣儿边喊边提着裙摆跑过来,看到洛逸翔,她的眼底迅速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在酒楼帮自己解围的男子竟然出现在这里。
少年没有发现嫣儿的异样,面无表情地下桥,白瓷一般的皮肤映着明媚的阳光,恍若美玉生晕,端得明丽绝伦。
洛逸翔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身影,突然笑吟吟地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苏铭轩吧?」
少年停步,转身,眼波幽幽掠过来,语气依旧淡漠,「是,洛公子有什么事?」
「没什么,问问罢了。」洛逸翔随口答道,同时露出羞赧的表情,「另外,想麻烦两位一件事,可否找人给在下带路?」
苏铭轩莞尔,凝眸看着洛逸翔,缓缓道:「洛公子是如何进来的,就请如何出去,下次记得走正门。」
离开后院,约莫半盏茶工夫,过一道缀满蔷薇紫藤的垂花门,里面假山清流泄玉香亭石磴穿云,飞楼绣槛雕梁画栋,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早早就等着,看到游廊人影晃动,立刻向里间通报:「爷,苏公子来了。」
锦衣的男子一边拨算盘一边应道:「让他进来。」
忘尘居的老板凌千夜,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绝对不会产生提防之心,温润如玉的脸,气质儒雅亲切。苏铭轩八岁被送进忘尘居,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都是他亲自教授。
「怎么这么慢?」把账册放到旁边,凌千夜端起茶盏饮一口,目光斜斜地瞥过来。
苏铭轩慵懒地靠着椅背,笑道:「碰到一个翻墙过来的采花贼。」
「采花贼?」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凌千夜垂眸,神情凝重,「今天是颜家公子点你,收敛些,不要像前段时间那样给我闹出那么大的事。」
苏铭轩沉默,半晌突然起身道:「我困了。」说完,就掀帘走出去。
天气愈加炎热,回到卧房,苏铭轩更衣躺着,珠白纱衣半透着细瘦的身躯,三千烦恼丝纠纠缠缠,在紫曲白荷的床帐上面横陈一片黛色。隐约中听得外间花厅珠帘玲玲作响,似乎有人鱼贯而入,几番挣扎,他终于还是坐起来,披一件薄衫走出去,迷迷糊糊地问:「嫣儿?」
「嫣儿在芳葶院,前天新来的那个叫青袖的男孩前不久上吊,她现在忙得很。」
说话的男子那身火红衣衫甚是刺眼,洁白如玉的手指拈一块云片糕放到口中,然后端起茶杯浅酌,动作十分流畅。他的面前,松子糖、萝卜酥、玫瑰糕、菊花酥、绿豆糕,各色点心皆是用玉盘盛放。
「花雕?谁准你进来的,出去!」苏铭轩没好气地指着门口,看到那些甜腻食物,他的胃就开始隐隐泛酸。
「你这是什么态度!本大仙可是算到你最近有血光之灾,特地过来保护你!」说罢,花雕得意地抓起金边彩釉的茶盅走到窗台,姿态豪迈地踏着脚凳,扬头就着壶嘴喝一口,雨前新茶,可是用前岁的初雪雪水冲泡的!
天色渐暗,等到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到处是淫声浪语。想起今天的表演,苏铭轩走到内间,换成暗红色宽袍广袖的衣服,看似厚重无比却故意在腰部收紧,巧妙描绘出柔软的身体曲线。黑发用红色发带高高紮起,没有穿鞋,雪白脚踝走动的时候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等等,你忘记这个,我是戴左脚,你戴右脚好啦,这是千夜交代的。」瞅着苏铭轩走出去,花雕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一只脚环,银铃叮当作响。苏铭轩顿时愣住,手掌却悄悄在衣袖下握成拳。
明明是男儿身,偏偏做着和女子无异的事,如今戴着铃铛,感觉就跟畜生一样……其实到这里寻欢作乐的人,有哪一个把他们当作人看待?酒酣耳热的时候什么淫言秽语都说得出口,床笫之间的花样一个比一个多,待得离开忘尘居,却摆出正人君子的派头,更是恶心。
苏铭轩的居处枫月阁外面连着一座天桥,桥面以数匹红绨铺地,在通明灯火照耀之下,泛着绮丽的光彩。沿着天桥一直往前走,可看到一座在水面搭建起来用作表演场地的高台,前面的空地遍布桌椅,周围则围绕许多亭台楼阁,数名少年正在高台上面表演。
「这位爷看着很面生啊。您是第一次来吧,现在已经没有位置啦,今天是苏公子表演,灯还没亮,等着进门的人都排到门外去啦。」
领路的小厮面有难色,眼前的年轻公子衣饰华丽,如果伺候得好,以后就只管等着大把银子送进来,只是他的要求实在挑剔,必须是雅间,位置好、视野好,这不是为难人吗?
「这位爷,不瞒您说,能满足您的所有要求的,恐怕只有我们凌老板的月棠轩。」
「这样啊,那就麻烦这位小哥儿替在下把这个交给你们老板如何?问问可否让我和他共用一间?」洛逸翔掏出一个锦盒,然后给小厮一两银子作为打赏。
小厮立刻眉开眼笑,速速离去,不多时,急匆匆跑回来,躬身道:「公子这边请,您今天真是运气好。」洛逸翔挑挑眉,嘴角的微笑一层一层漾开,脚步越发轻快。
烛影摇红,珠帘流紫,轩阁暗香浮动,凌千夜捏着小巧的茶盏,看似若有所思。洛逸翔大方地走进来,坐在他对面,闲闲地打开描金折扇,笑道:「多谢凌老板。」
「客气,请问公子怎么称呼?」凌千夜亦是笑得纯善,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洛逸翔,眼神始终带着探究意味。
「在下洛逸翔。」云淡风清的言语。
凌千夜眼睛微微眯起,目光缓缓滑至洛逸翔腰间悬垂的玉佩。通体澄碧,天然的花纹仿佛一个龙飞凤舞的「睿」字,气势华贵而张狂,实乃稀罕之物。
挑起嘴角,凌千夜慢慢转着左手的翡翠戒指,一圈一圈,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玉佩。幽深的眼神让洛逸翔极度不悦,遂开口道:「凌老板莫非对玉石有研究?」
「哪里,只是略知一二。凌某还有事,洛公子慢慢欣赏吧,不是凌某自夸,忘尘居的歌舞在扬州可是首屈一指。」说罢,凌千夜起身离开,灿银的锦袍拖出水波一样的光彩。
高台两侧,穿着鹅黄纱衣的少年似步履凌波一般翩然而出,弹筝吹箫鼓竽挥弦,嫣儿站在高台中央,放开歌喉曼声唱道:「相逢处,犹记虎山前,七里胭脂淘作水,一城罗绮织为天,萧管送流年。那时节,卿在木兰船,隔座唾人花散雨,带歌行酒柳摇烟,宛转到侬边。」
是两阙「望江南」。洛逸翔端起茶盏饮一口,玩味地看着嫣儿,想不到她性格泼辣,嗓音却是一等一的好。
唱毕,高台的灯火突然全部熄灭,再次点亮的时候,一条绯色绸带划出优美弧线,花雕穿着火红舞衣登场。嫣儿拿起一管紫玉萧吹奏,散漫自如而带着微妙的清澈萧音如同水滴回响。
花雕边跳边抛起绸带的另一端,穿着暗红舞衣的苏铭轩接住绸带从高台顶端的木柱翩然飞落。
点点的媚,似是有意、似是无意,惊鸿一瞥的瞬间,凝结最是魅人心弦的风情,勾得人三魂缥缈七魄皆散。
两道身影在高台时而纠缠时而远离,彼此的绸带仿佛花间飞舞的蝴蝶,瞬间点亮所有人的眼睛。
那样的红、那样的艳,火一样燃烧。乐音陡然高亢起来,达到颠峰的瞬间,骤然停止,舞者身影交错,红绸漫天舞动,婆娑落地之后,满眼皆是清冷的白。
炽热之下的沉静。
垂手站立的舞者,素白的衣裳,敛艳收媚,只有清,淡,雅。惟独细碎的铃声好像不经意发出,却是缠绵。
抬头,苏铭轩与花雕同时抛起绸带缠住对面楼阁竖起的横杆,借力飞出,衣摆飘摇,挑逗地拂过客人的脸庞。
这样算是投怀送抱吗?望着那张混合着惊诧愤怒怀疑种种情绪的脸,洛逸翔尴尬地咳嗽,「你没事吧。」
苏铭轩慌忙爬起来,他和花雕每次飞过来都是稳稳地落在月棠轩外面的走廊,从来没有出错,怎么今天这里就偏生站着一个人?根本来不及躲,只好直挺挺撞过去,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下意识抱着苏铭轩一起跌倒。
「你是谁!」花雕慌忙把苏铭轩拉过来,警惕地打量着洛逸翔。
「没事。」苏铭轩走到桌边,倒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洛逸翔,说道:「今天多有得罪,望洛公子见谅,这一杯,我敬你。」说完一饮而尽,低头用衣袖抹去唇畔的酒滴,面颊浮起淡淡的胭脂色,羞怯的姿态当真撩人至极。
头牌,自然有头牌的本事,幼时就在风月场摸爬打滚,苏铭轩深知什么时候做出什么反应能达到最佳效果。
因为自己现在是客人,所以如此热情?有趣!洛逸翔托着酒杯,杯口已经送在嘴边,眼睛却牢牢地盯着苏铭轩,好似一往情深般。
逢场作戏,他从来都是行家,宠着谁的时候,那是好到骨子里,可以整天带着到处逛,要什么给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旦腻烦,就真真应着那句话,从来只闻新人笑,有谁闻得旧人哭。
本来最开始只是对嫣儿感兴趣,可是遇到苏铭轩,洛逸翔的心思迅速改变,只是他不会表现得急躁,唐突佳人向来不是他的作风。
彼此各有打算的时候,嫣儿带着一众娇媚少年走进来,风情万种地向洛逸翔福礼,道:「爷本来打算让苏公子好好陪您喝几杯,不过苏公子今天有客人,希望您别生气,这些人都是各院的红牌,保证让爷尽兴。」听到嫣儿这么说,苏铭轩挑眉,跟着走出去,到门口突然回眸浅笑。若是换作一般人,恐怕被勾得魂都要出壳,洛逸翔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藏着丝丝不易察觉的轻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