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一般的手应声搭着洛逸翔的手腕,苏铭轩探头看着流云山庄宽大的朱漆门,胸口仿佛被什么堵着,种种情绪凌乱地交错。第一次来这里,他按照凌千夜的意思,欲擒故纵地刻意挑逗,只是那时候万万没有想到,再一次来到这里却是为着这样的原因。
洛逸翔平素的宴息之处在西院,游廊两旁早就站着一排眉清目秀的丫环,远远看到洛逸翔拉着苏铭轩走过来,立刻打起锦帘。
红木雕花桌上面摆着清雅香淡的菜色,配着碧梗粥,更显得甘滑爽口。
看着粥碗,苏铭轩突然想起洛逸翔在忘尘居用饭的时候曾经说过他不喜欢喝粥。疑惑地望过去,正好撞进洛逸翔意味深长的眼睛,里面的柔柔笑意堪比江南水,苏铭轩不自在地转头,却听到洛逸翔淡淡地说道:「过来。」声音隐藏的威严令苏铭轩无法拒纸,默默地走过去,被洛逸翔拉着坐在他怀中。
「先喝粥。」洛逸翔若无其事地拿起玉匙,舀一勺轻轻吹凉,送到苏铭轩嘴边。苏铭轩惊得不知所措,怔怔地张口喝下去,思绪乱哄哄,怎么都辨不出一丝清明。
丫环们瞅见洛逸翔亲自动手,全都呆呆地站着忘记伺候,心道这次的男馆头牌果然有些手段!
用完早膳,苏铭轩还是感觉昏昏沉沉,洛逸翔差静书给他带路回卧房,自己则独自出门前往扬州府衙。
扬州知府见到洛逸翔吓得浑身哆嗦,睿亲王向来行事刁钻古怪,在京城就是毁誉参半,如今突然不声不响出现,莫非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颤巍巍地吩咐丫环奉茶,扬州知府小心翼翼地说:「王爷千岁突然驾临,卑职该死,多有怠慢,惶恐不已,望王爷千岁恕罪!」
洛逸翔慢悠悠地把玩着折扇,天生的容华尊严,不经意地瞥过去,明亮的眼眸犹自带着几分倨傲,「本王问你,忘尘居是几时开起来的?」
「这个……」知府擦着冷汗,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已经十多年。」
「开这么久?想必你私底下应该收到凌千夜不少好处吧。」洛逸翔打开折扇,玩笑似的说着,目光扫过嫣红杏花,眼眸似乎染着血的颜色,却是极淡,飞掠而逝。
知府当即吓得慌忙跪地,头磕得砰砰响,直呼:「王爷,卑职冤枉啊!」
洛逸翔斜睨着他,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道:「起来吧,本王这次是出来散心,不是办以事,慌什么。」起身,话锋转,「不过呢,若是你表现好,本王自然不会亏侍你。」
知府惴惴地抬头,正好对着洛逸翔的眼睛,冷漠的残酷在戏谑的眼波里面时隐时现,看不透是哪样心绪。
傍晚,浓红的夕照漫过树梢,几只夏虫躲在石缝里面「卿咕卿咕」地叫,丫环端来各色水果,然后静静地站在旁边观棋局。
黑白两色你来我往,洛逸翔执黑,喜走偏锋,招招皆险,步步推进;苏铭轩执白。规矩方谨,流畅通达,攻守有度,双方渐渐呈僵持局面,犹如龙困浅滩。
半晌,洛逸翔拧眉在僵局中心落子,然后悠闲地吃着葡萄,不动声色地等待苏铭轩应对。苏铭轩意态仍旧云淡风清,拈着白子慢慢放在边围,挡住黑子去路,棋局再度陷入进退维谷的状态。
洛逸翔垂眸,捏着一颗黑子抚摩良久,迟迟无法突破,终于抬头苦笑道:「你为何突然出此两败之招?若是退一步,尚可以保半壁之势,何苦如此咄咄逼人?」
苏铭轩端起茶呷浅浅抿一口,沉静地望着洛逸翔,「既无胜算,不如放手一搏,棋如人生,人生如棋,说到底无非一个赌字。」
洛逸翔闻言,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苏铭轩,感觉他的言谈举止与之前相比似乎有微妙的变化,然而无法提摸,似幻念残像,转瞬即逝。缓缓挑起嘴角,洛逸翔起身拉着苏铭轩离开凉亭,突然想起什么,他转身笑道:「过几日你和我去打猎吧。」
水秀树茂,长风掠空,草香花盛,蜂蝶迎风环,蹄声切切。尽兴猎几只獐狍,洛逸翔放马缓行林间,骄阳穿透密叶照着他的脸,眉宇顾盼之间,犀利如剑,轻狂飞扬。苏铭轩骑马跟随,墨绿猎装贴着修长身体,立于风中的姿态空谷出尘,虽然拿着弓,看起来却像是摆设。
头顶突然响起清嘹鸣叫,无云晴空有只雁翱翔。洛逸翔反手自马鞍旁的箭囊抽出一支长翎,劲矢破空的同时,却听得耳边弓弦鸣动,转头就看到苏铭轩保持张弓的姿势。
羽箭破空,双雁哀哀而坠,随从捡起来送至马前请洛逸翔过目,皆是翅膀中箭。
「你会射箭?」难以置信地望着苏铭轩,洛逸翔相当惊讶,这个看起来清瘦文弱的人居然轻易就拉开那张弓。
「洛公子是不是以为出身青楼的人只擅长吟风弄月?再者,它们是夫妻,共赴黄泉总好过独留世间。」苏铭轩轻描淡写地说着,风扬起他的头发,恰好挡着脸,眼眸透过妖娆飞舞的发丝间隙径直望过来,幽深如潭,仿佛要吞噬人心。
洛逸翔讶然,目光带着深邃意味,缓缓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铭轩没有说话,抬头望着碧空幽然叹息,明天就是十日之期,之后他将何去何从?
妓馆对扬州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存在,只要各家按时按份交纳赋税,就是时不时闹出逼良为娼的事,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今天尤其古怪,知府早早就来到忘尘居,并且命令官差守着附近的街道闲杂人等一概不准出入。
掀起马车的窗帘,看到这样过于夸张的阵势,洛逸翔无奈地叹一口气,想到以前洛清衡责骂他的情景。
当时他看中京城翠芳苑的花魁,本来打算带回去,但是没想到淑妃的哥哥亦是存着同样的心思。一边是王爷,一边是国舅,两厢人马斗得热闹,搞得鸡飞狗跳。
洛清衡为此特别停早朝,对洛逸翔进行教育,「就你不能让朕安生几天?逛妓院都搞得人尽皆知,你是想把皇家的脸面都丢干净吗?」
洛逸翔听完并拢折扇做苦思冥想状,待得洛清衡以为他有所悔悟,抬头笑得无限风情,道:「臣弟以后会注意,只是皇兄没有听说那句俗语吗?所谓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洛清衡气得胸口疼,手指颤颤地指过去,半晌终于咬牙道:「滚!」
苏铭轩当然不知道洛逸翔的心思,面前跪着的人群已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特别是知府带头高呼「王爷千岁」的时候,他更加疑惑,王爷?转头看着气定神闲的洛逸翔,苏铭轩怔住,神色有些动摇。
当朝只有一位王爷,十七岁就统兵击败多次进犯边疆的砾国,被册封振威将军。只是如今国泰民安,已经没有人记得当年叱咤沙场的振威将军和如今醉卧花间的睿亲王是同一个人。
在月棠轩品着雨前龙井,洛逸翔抬眼打量面前神色各异的众人,知府、苏铭轩、凌千夜、嫣儿,全部到齐,甚好!
打开折扇,翘腿,侧身,随意靠着椅背,洛逸翔慢悠悠道:「其实本王对于劫富济贫的人还是很欣赏,贼道里面有一个绰号飞天的,算是名动江湖,刑部悬赏通缉的榜单一直有她,不过三年前,她突然消声匿迹。」说话间,他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众人,惟独嫣儿神色慌张,额角隐隐渗出细密汗珠。
「嫣儿,如果你没有和本王动手,本王不会想到飞天竟然躲在男馆当丫环。」洛逸翔说话的时候嘴角始终挂着笑,语气亦是闲谈一般。
嫣儿慌忙跪地欲辨解,被洛逸翔打断,「凌千夜,你可知窝藏重犯,按律,当斩!」
凌千夜委屈地眨眨眼睛,拱手道:「王爷言重,所谓不知者不怪,凌某亦是刚刚得知嫣儿竟然是朝廷重犯,望王爷明察!」说罢,装摸作样地用衣袖擦着眼角。
洛逸翔摇摇扇柄,眼底波纹荡漾,「本王并非铁石心肠的人,只是这么大的事,你以为凭藉不知者不怪就可以推得干净?」
凌千夜当然明白洛逸翔的意思,有气无力道:「凌某但凭王爷吩咐!」
「好,凌老板果然爽快!」洛逸翔合扰折扇在手心轻轻敲,意味深长地看着扬州知府,「本王打算带铭轩回京城。」
扬州知府嘴角抽搐,纵然苏铭轩是罪籍,但是王爷要人,谁敢说一个「不」字?
当日,洛逸翔带着苏铭轩坐船离开扬州,以押解为名,让嫣儿随行伺候。凌千夜则是自洛逸翔离开之后就一直呆坐月棠轩,面如死灰,胸口疼得好似被剜去一块肉,洛逸翔竟然以忘尘居作要胁,生生讹走黄金五千两!
夜静行舟,两岸灯火闪烁,船舱里隐约传出细碎呻吟,芙蓉暖帐春光无限。情韵初了,洛逸翔将苏铭轩牢牢圈着,鼻尖轻轻磨蹭他的后颈,有点撒娇的意味。苏铭轩觉得痒,微微缩着肩膀,眼帘半开半闭,含含糊糊地嚷着困。洛逸翔轻笑,手臂使力让苏铭轩转过来对着自己,温柔地吻吻他的额头,低哑的声音催眠一般说着:「睡吧。」
船行三日,然后转马车走官道,终于回到京城,此时距离昭帝洛清衡的生辰正好还有十五日。
自从砾国战败签订协定之后,本来社稷安宁,五谷丰登,可是最近听闻他们有些蠢蠢欲动,并且特地派遣使者前来参加这次的宴席,京城的守备比平常更加严密。
马车行至城东的睿亲王府,未等车帘掀起,总管丫环惜筠已经带着众人齐刷刷跪下去,整齐地说道:「恭迎王爷回府,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洛逸翔拉着苏铭轩下车,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开心地叫着「父王」扑过来,突然感受有些失落,遂问惜筠:「晨儿呢?」
「母后说好多日没有见到晨儿,想得紧,就派人把他接过去了。」明朗的男声代替惜筠回答,洛逸翔顿时感觉寒毛直竖,有些僵硬地转身,就看到洛清衡负手而立,只得干笑道:「皇兄别来无恙?该不会已经等待多时吧?」
「你不在,朕可是寝食难安。」洛清衡笑得眉眼弯弯。
「皇兄这么想臣弟,臣弟真是感动得涕泪横流。」洛逸翔答得顺风顺水。
「既然如此,你就陪朕回宫吧,朕想听听你的江南见闻!」洛清衡潇洒地转身。
「臣弟遵旨!」洛逸翔懊恼地点头。
目送洛逸翔离开之后,惜筠走到苏铭轩面前行礼,柔声道:「这位就是苏公子吧,奴婢惜筠,负责内府事务,公子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奴婢商量。王爷之前已经传书给奴婢,要奴婢安排公子的住处,这边请。」
「有劳姐姐。」苏铭轩还礼,敛敛衣裳,带着嫣儿优雅地从人群中间穿过去,神情自若地面对无数道毫不掩饰的恶毒视线。
王府比流云山庄大得多,回廊来往的丫环皆是妙龄,看到苏铭轩皆垂手侧立让路,暗中偷偷张望,窃窃议论。嫣儿气恼,狠狠瞪过去,却激起笑声阵阵。
巍峨城阙,飞阁流丹,蟠龙蜷卧青石阶。龙涎焚香,袅袅烟雾在丝绣屏风后面飘散,清而不郁,淡而不腻,宫姬熏香点炉,素白手指合着青鼎绛香,赏心悦目。洛清衡靠着龙榻,漫不经心地啜着君山银针,抬头见洛逸翔对着宫女挤眉弄眼地挑逗,立刻斥道:「逸翔,你给朕老实点!」
洛逸翔扁扁嘴,万分委屈:「皇兄半天不说话,臣弟自己找点乐子不行吗?」
洛清衡提一口气,半晌,终于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啦,说说你的江南之行,让你查岁贡,结果如何?」
洛逸翔微笑,打开折扇,清清喉咙:「折子嘛,明天会呈上来,不过此次江南之行,臣弟收获良多。」
「哦?」洛清衡若有所思地挑眉,因为洛逸翔的神情分明透露着不寻常的气息。
「臣弟在扬州的时候就得到密报,说砾国使者打算趁这次的宴会有所动作,虽然他们不可能闹出什么大乱子,不过臣弟可是精心准备,相信这次寿宴一定会让皇兄非常满意!」洛逸翔狡黠地说着,嘴角一抹冰冷笑容,目光锐利得如同刀刃一般。
「那么朕就等着看好戏。」淡淡地说完,洛清衡吩咐宫姬摆棋盘,温声道:「这是你去扬州之前我们下的那局棋,这一子该你。」
「难为皇兄记得这么清楚,臣弟要是赢不了,真是辜负皇兄的苦心呢。」洛逸翔嬉皮笑脸地说着,拈白子,目光牢牢锁着棋盘。
洛清衡端起茶盏,浅浅呷一口,泰然笑道:「说得轻巧,你慢慢想吧。」
华灯初掌时,王府突然忙碌起来,嫣儿说是王爷和世子回府,苏铭轩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继续练字。刚才他请惜筠带路去书房,本来想看看有没有自己感兴趣的书,结果发现几张字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字体,笔意纵横,飘忽灵动,风格独具,遂拿回来细细临摹。
夜兰珊,月如莹,苏铭轩居住的千音阁始终亮着灯火,烛光剪出窗边侧影,人未眠。洛逸翔屏退侍从,独自踏着月色走走来,院落清冷得让他疑窦丛生,心道惜筠没有安排伺候的人吗?推开虚掩的朱檀木门,正巧撞见嫣儿走出来,她欲行礼,洛逸翔摆手制止,径直走到苏铭轩身旁。
「出尘醴泉覆尘乡,遥遥步履覆天长。起舞邀月三贤影,踏醉兰珊梦疏狂。」轻声念完,洛逸翔莞尔,转身用柔和的目光看着苏铭轩,「你作的?」
苏铭轩不自在地低低应声,已经这么晚,他以为洛逸翔不会过来,况且王府那么多美人,想到这里,他突然感觉有些烦躁,于是继续写,可是似乎越写越难看。
洛逸翔被苏铭轩看似赌气的模样逗笑,头压着他的肩膀,轻轻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地书写,暖融融的呼吸软软地蹭着苏铭轩的耳鬓,「你今天去过书房?」
「嗯。」苏铭轩心不在焉地说着,目光随着笔锋游走,没想到自己辛苦练习的字帖竟然出自洛逸翔之手。
「以前本王和皇兄一起上课,太傅特别严格,习字的时候如果偷懒,他可是当真会打我们手板。」洛逸翔心有戚戚焉地说着,现在见到已经白发苍然的太傅,他依然会害怕。
苏铭轩噗哧笑起来,感慨地说道:「我小时候每天不光要看书习字,还要学琴学舞学棋学画学箭,做不好就要饿肚子,想来……没有人敢饿着王爷吧。」
「谁说没有!做坏事被发现,可不是饿肚子就能了事的。」洛逸翔苦笑,突然想到什么,转而问苏铭轩:「怎么就只有嫣儿伺候你?其它人呢?」
「我不喜欢太多人,就麻烦惜筠姐姐把他们安排到其它地方。」苏铭轩如实回答。
洛逸翔闻言,松开苏铭轩的手,玩味地说道:「你果然很聪明。」
苏铭轩浅笑,「王爷过奖。」在王府,人生地不熟,与其让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伺候,不如留嫣儿在身边更为安全。
第四章
晨曦初透,高深广大的承德殿,文臣武将的身影全部被淡淡的霞光笼罩,他们或者毕恭毕敬地呈递奏折,或者情绪激昂地相互辨论。洛清衡扫视众人,没有看到洛逸翔的身影,眉头微蹙。
随身伺候的太监瑞得立刻识趣地上前低声道:「皇上,睿王爷刚才派人传话。」
「说什么?」洛清衡翻着奏折,声音已经隐约带着怒气。
瑞得擦着额角冷汗,颤巍巍举起一张笺纸请洛清衡过目,上面正是洛逸翔的字迹,曰:「皇兄,臣弟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