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指望他好好读书靠个功名,一辈子衣食无忧,可惜南云虽然聪明,却总被一群浪荡子弟勾得到处游玩,平日里不肯迈进书房一步。
偌大的家产,就被他这么败掉了,而且从正月以来,生意上可说是诸事不顺,茶园、绸庄、木材场订货量锐减,城里的商铺也多半门可罗雀,让本来就维持得很艰难的南府雪上加霜,不得已,刘管家卖了几间铺子,遣散了大部分家仆,换得片刻茍延残喘。
南云也感觉到了府中的衰败,不过这些都比不上吃喝玩乐重要,像他这种混过一天算一天的浪荡子弟,自然体会不到管家的良苦用心,照样呼朋引伴,携着一群美貌歌姬和小倌们乘着画舫游湖。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四周风景却是如画一般,堤岸上杨柳垂绿,桃花初绽,煞是美丽,湖面上的风虽然仍有几分凉意,不过几杯醇酒下肚,再加上左拥右抱,依红偎翠,南云一身舒爽,早乐得忘了自己是谁。
一名歌姬弹着琴,媚眼含春,在南云身上流连不去,软软侬侬地唱:「少年飞翠盖,上路动金镳。始酌文君酒,新吹弄玉箫。少年不欢乐,何以尽芳朝?千金笑里面,一搦抱中腰。」
南云搂着美人细腰调笑,又脱下美人的绣鞋盛着酒杯给同伴敬酒,惹得一群浮浪少年兴发如狂,大呼小叫,花样百出,喧哗的声音隔得老远都能听到。
他们玩得忘形,没注意到有一艘更大的画舫 , 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到湖心停住的时候,那船也停了,遥遥数丈相对,帘子全落了下来,只有清雅的琴声飘散出来。
酒酣耳热之际,南云以折扇轻敲桌缘,唱到:「二十便封侯,名居第一流。绿鬟深小院,清管下高楼。醉把金船掷,闲敲玉镫游。带盘红鼹鼠,袍砑紫犀牛。锦带归调箭,罗鞋起拨球。眼前长贵盛,那信世间愁。」
他声音清亮悦耳,带着几分慵懒的醉意,别有一股诱人风情,比起在座的歌姬毫不逊色,一曲唱完,满座俱寂,随即欢腾起来,又笑又闹地敬他酒,身边美人更是柔媚,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身上,而伏在他膝上的美丽少年,也是粉面生春,眉目含情地看着他。
被灌了几杯之后,南云有些晕陶陶,手上更加放肆,惹得美人娇笑连连,对面一个长相平凡,不得美人青睐的公子哥儿突然开口,酸溜溜地说:「南兄今年也有二十了吧?非但没封公封侯,只怕不久之后,就要饱尝那世间闲愁了。」
南云被扫了兴,不悦地瞪着他,悻悻地道:「此话怎讲?」
那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道:「你全身上下除了这张脸,一无是处,若有一天南家破落了,只怕再见南兄之日,南兄已成了这些美人的同行。」
周围一片哄笑声,南云的脸色霎时阴沉如水,那人更加得意,道:「有道是,昔时共我赏花人,如今变作那苑中花,倒是妙得紧。」
南云火冒三丈,倏地站起来,牙尖嘴利的骂了回去,两个人就这么拉扯起来,南云本来就有几分醉意,再加上火气上涌,一时头晕,推搡之间,不幸失足掉到湖里。
一船男男女女都吓傻了,竟然谁也没下去营救,南云在冰凉沁骨的水中浮浮沉沉,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扑腾一边拼命呼救。
停在不远之处的画舫靠了过来,南云呛了几口水,正在悲叹我命休矣时,眼前一花,被人捞了上来。
由于惊吓过度,他脸色青白,死命地搂着救他之人的脖子不放,牙齿硌硌作响,浑身颤得像筛糠。
那人将他带到船舱里,用一件大氅裹住他冻得发僵的身体,将他放在一张软榻上,低声道:「你可以松手了吧?」
南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像女人一样死搂着这人,当下面露愠色,冷哼一声松开手,毫无诚意道:「兄台救命之恩,小弟没齿难忘,在此谢过了。」
男人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南云发现对方身材十分高壮,面容俊朗刚毅,轮廓不似中原人,他好奇地四下看看,发现这座画舫比自己那座华丽得多,而对面那桌人,他只认得其中一个是扬州城的大财主秦戎,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而秦戎身边坐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颇对他的胃口,便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那美人也盯了他片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轻声问:「足下可是南府的主人,南云公子?」
南云讶异地看着对方,心想自己难道与这美人有过露水姻缘,还是风流之名在外,让人一见便知?
那美人微微一笑,道:「南公子怕是不记得了,在下季君陵,五年前曾与南兄有过同窗之谊。」
南云依稀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当年他也被父亲逼着去学馆念书,不过依他这种一见书本就头痛的性子,哪记得住同窗都是何许人也?何况这季君陵当时长得又矮又瘦,貌不惊人,谁会记得他?
没想到几年不见,竟然出落得如此标致,南云禁不住起了好色之心,遂装出一脸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相,朝季君陵一拱手,道:「久未见面,竟忘了故人音容,失礼失礼,惭愧惭愧。」
一直杵在他身边碍眼的高大男人把他手按了下去,面无表情地说:「我带你去隔间换衣服。」
南云本能地摇头反对,想再和季君陵套套近乎,可惜被男人抓得手腕生疼,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他到隔间去。
磨磨蹭蹭地跟在男人身后,还一步三回头地看他的美人,结果对方不耐烦地手臂一捞,干脆把他抱了起来。南云吓了一跳,还以为会被扔到水里,当下战战兢兢地抓住男人的衣服,忍着羞愤,被他抱到隔间的床上。
身子一挨床,他就挣扎着想起来,结果被男人一手按住,剥开那件大氅,以布巾擦拭他的头发。
南云头发在落水的时候散了,湿淋淋地披下来,冻得嘴唇发白,看起来狼狈不堪,不说话的时候又有几分楚楚可怜之色,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若不是早就领教过这小子的阴损心肠,他只怕要再度被骗了。
南云本来还想挣扎的,结果看到对方伺候他更衣,懒散的性子又犯了,于是半瞇了眼睛靠在床头,任由男人为他擦拭头发。
「轻点。」头皮被扯痛了一下,南云低声喝斥,清朗的嗓音中带着一点软腻腻的鼻音,不知道是染了风寒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在撒娇,男人低笑一声,俯下身来,解开他一身湿衣。
感觉干燥绵软的布巾拭去他一身湿冷,南云舒服地轻哼一声,放松了身体享受他的服务。
匀称修长的躯体坦露在他面前,胸前两点绯红由于冷水的刺激而挺立,像一片洁白积雪中的梅花,含苞未放,男人漆黑的眼眸愈加深沉,大手抚上他平坦的胸膛,轻轻捏住一边的乳首。
南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对方轻薄之后气得满脸通红,一巴掌搧了过去,却被握住手腕,钳制得动弹不得。
「混账!敢打你爷爷的主意,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南云气急败坏地吼。他长这么大还没遇到敢对他不敬的人,结果今天不仅被同伴嘲笑又被这个陌生的男人调戏,这口气教他如何咽得下?
他生气的样子还真像一只掉到陷阱的幼兽,可惜牙和爪子都没长齐,叫嚣起来自是半点气势也无,男人笑得颇为愉悦,丢了一套干净衣服给他,道:「自己换。」
南云坐起身来,才看到船已靠岸,他满怀戒备地瞪着对方,发现这人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还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得他浑身发毛,从头顶寒到脚底板。
本来同是男儿身,在他面前换换衣服也没什么好扭捏的,可是南云自己男女通吃,对这些事情清楚得很,再加上刚被吃了点豆腐,羞恼交加,又怎么肯当着这人的面宽衣解带,于是赌气道:「我不换了,告辞。」
言罢,他像逃命一样跳起来往外跑,结果又被像拎小鸡一样拎回来,男人不顾他的挣扎叫骂,硬是把他剥了个精光,然后一件一件给他套上干衣。
南云骂到嗓子都哑了,然后声势渐歇,发现对方虽然动作粗暴,倒也没再非礼他,不仅给他换了衣服,连鞋袜都亲手为他穿好,让他不禁纳闷,于是没好气地问:「你是不是脑袋有病?」
开始时吓得他肝胆俱裂,以为后庭不保,没想到竟是虚惊一场,让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这个行径古怪的家伙更加好奇。
这男人对他挑衅的问话充耳不问,扶他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后会有期,南云。」
被一个初见之人直呼姓名,让南云有些不快,觉得这人简直粗野到极点,不过此地不宜久留,他还是先走为妙。南云狠瞪了对方一眼,飞快地跑上岸,转眼间跑得不见人影。
这种欺软怕硬又好逸恶劳的个性真是一点没变,男人目送他消失,摇摇头回到席间,对上秦戎了然的目光,他给自己斟了杯酒,道:「秦兄,我打算在郊外购一座别馆,还请秦兄多多费心了。」
「小事一桩。」秦戎抚着手上的戒指微笑,道:「啸城,为兄先祝你马到功成,手到擒来。」
韩啸城望着南云离开的方向,举起酒杯与秦戎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南云游湖游得一肚子气,回家喝了姜汤,踢桌子摔板凳地发泄了一通,自己也觉得没趣,便无聊地回房躺着去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越想越恼火,他算是看清了那群公子哥儿的嘴脸。
他南家有钱的时候,一个个紧着巴结,称兄道弟,鞍前马后地讨好他,现下看他家排场不如往常,便一个个眼睛生在额角上,敢当众调笑于他!
南云忿忿地捶床,那群混账,害得他落水不算,竟然没一个伸手营救,让他心里颇不是滋味,直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挥金如土,敢情都喂了白眼狼。
不仅如此,若不是他失足落水,又岂会被那个怪男人欺负?南云羞恼交加,恨不得提刀剁了那人的爪子,忆起当时的情景,顿时觉得被碰触过的地方微微发热,让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幸好当时只有他们两个在场,虽然有损自尊,倒也无伤颜面,否则若是叫人知道他南云少爷被一个男人扒光衣服乱摸,他的脸往哪儿搁?
为了修补自己出现裂痕的自尊,南云决定去小倌馆找个漂亮少年来春风一度,去去一身的晦气。
他喜颠颠地跑到账房提钱,却一个铜板也没领到,管家一脸坚决地说:「少爷,府里如今入不敷出,没有余钱供少爷玩乐,从今天起,少爷你的零花钱不再发放。」
南云气得鼻子都歪了,本来今天已经够窝火了,没想到最后还要遭受这等沉重打击。
他在账房闹了半天,撒赖威胁恐吓全用上,结果一点用处也没用,仍是两手空空地败兴而归。
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被钳制了零用钱的南云少爷着实安生了几天,乖乖地呆在府里赏花喂鸟,闲得浑身痒痒。
那些狐朋狗友又来叫他出去玩,南云都借故推掉了,一来是看透了那群势利眼,二来则是囊中羞涩,实在提不起兴致出门。
没想到他南云也有银子不够花的一天,这项认知让他颇为沮丧,陡然生出几分恐慌,才开始考虑一个问题:如果南府败落了,他的后半辈子谁来养?
南云养尊处优了二十年,根本想都不敢想自己沦落成升斗小民、每天穿着破衣烂衫辛苦劳作的光景,况且自己这种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哪受得了那些粗贱的活计?
惊恐之下,总算有了几分觉悟,所以刘管家再次要求他照管生意的时候,南云没有再推拒,虽然一脸不情愿,还是乖乖地坐在账房里听刘管家念帐。
城里仅剩的几间店铺还是不见起色,就这么半死不活地维持着,刘管家曾为少爷终于开窍 , 而感动得老泪纵横,可是事实证明他家少爷实在不是块做正经事的料,每天对账,听不了片刻就呵欠连天,精神萎靡不振,仿佛三魂七魄都被那些风月之地牵走了,完全是一块扶不上壁的烂泥。
试过几次之后,刘管家放弃了培养南云的努力,也罢,只要他不跑出去胡天胡地就阿弥陀佛了,别的事情不能奢求太多。
几天没出门,南云像被抽了骨头一样浑身难受,他觉得再憋下去自己定会发疯,虽然没钱,出去走走也好。
打定主意,南云换了衣服,味如嚼蜡地扒了几口饭,对府里日渐粗陋的饭食嫌恶地皱眉,天黑之后,悄悄溜了出来。
第三章
身上没钱气短三分,南云摸摸空空如也的荷包,不由自主地心虚,也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像做贼一样低着头,贴着墙根慢慢蹓跶。
扬州自古都是富足之地,酒楼店铺林立,天黑了还有夜市,热闹非凡。
南云躲在一个巷口,看远处灯红酒绿,心里像猫爪子抓过一样,痒得难受。他趁人不注意,磨磨蹭蹭地走近了些,却不经意间听到有人在谈论自己。
「南府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啧啧,几代的家业,全让那个败家子给毁了。」
南云听得眼皮直跳,定睛一看,是平时洒扫街道的两个人,平时他对这种低贱小民根本正眼瞧都不瞧一下,没想到竟被这些蝼蚁之辈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让他一下子心头火起,又不着痕迹地凑近了些。
那两个人还在说得兴高采烈,说什么幸好老爷夫人走得早,不然恐怕会被这不成器的少爷给活活气死云云,听得南云七窍生烟,悄悄蹭到他们身后,使出吃奶的劲儿拎起泼洒道路用的半桶水,朝这两个多嘴多舌的闲人泼了过去。
泼完之后,他把桶一丢转身就跑,七拐八绕鑚进一条小巷,听着那两个人的鸡猫子鬼叫声,南云心里舒服了点,放缓了速度,漫无目的地在这条无人的小巷子里转悠。
夜风中飘来阵阵酒香菜香,还有隐隐的欢声笑语,勾得他猛咽口水,肚子叽哩咕噜地叫了出来。
晚膳他只动了几下筷子,现下一问到香气,肚里的馋虫全勾了上来。
又往前走了几步,认出这里是扬州城最大的酒楼,万福楼的后巷。南云怏怏地立了一会儿,在墙角蹲下来,唉声叹气。
想他堂堂南云公子,向来是万福楼的座上嘉宾,竟然会有一天凄惨到缩在后巷里闻香味过干瘾,他一没杀人放火、二不抢劫偷窃,上天何故待他至此!?
越想越气馁,他顺手捡了一把石子丢挂在房檐下的灯笼,忿忿地嘟囔:「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小爷不过是一时手头紧,我南府家大业大,银子十辈子花不完,你们这些不开眼的狗东西,敢在背后乱嚼舌头,以后就别犯在你爷爷手上!」
他越嘟囔声音越大,一想起自己连日来的憋屈,不由得眼圈泛红,南云抓起袖子胡乱擦了擦眼,哼哼唧唧道:「老天爷,你怎地如此不公!?我又没有作奸犯科,你凭什么害得我倾家荡产?你老人家若是天上有知,还不快快保佑我家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他絮絮叨叨地吐了半天苦水,自觉没趣,站起身来整整衣摆,又恨恨地踢了一脚墙壁,气鼓鼓地回去了。
这一切,被酒楼上凭窗而坐的男子尽收眼底,那人刚毅的面容不带丝毫情绪,眼底却浮上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南云颓丧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他转过身来,朝对面的老者轻轻颔首,道:「刘管家,这生意我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