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角在雷森的手下,迅速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上面像落霜一样落了一层浅浅的银白,真正的月光照进来,倒让这恶心的虫子显得柔和多了——也许因为它已经死了。
灯光闪了几下,似乎准备亮起来。雷森一把抓过法瑞斯的枪,向着吊灯的方向连着开了三枪,然后法瑞斯听到铁链的哗啦声,接着是吊灯落地,发出巨大的碎裂声。于此同时,灯光亮了起来,城堡里又恢复了灯火通明的样子。
「后备电源。」雷森说,一边往楼下走去。
法瑞斯惊奇地看着那个吊灯,它已经落在地上砸碎了,后面吊着粗长的钢链,天花板一塌糊涂。「你怎么射下来的?」他问,跟在后面。
「我只是射开了天花板,这样它承受不了吊灯的重量,就会掉下来了。一般哪有人用这么大的吊灯。」雷森说,把枪还给法瑞斯。
看来我对人界的物质结构还缺乏理解,法瑞斯想,口袋里的植物兴奋地嚷嚷着,「啊,我在电影里看过这场面——」
那你干嘛不早说,法瑞斯白了它一眼,雷森走到吊灯的碎片前,从中间捡起三颗水晶,它们被打磨得很好,和普通的水晶没有任何区别。
「就是这玩意儿?」法瑞斯问。
雷森握紧手中的水晶,浑身紧绷着,在没有充分的光线后,那只是几颗无害的普通水晶,但他的样子却像握着的是三枚核武器,随时都会引爆,把一切毁得一点不剩。
他把它们收进口袋。
「看来这东西是你的天敌。」法瑞斯说,他停了一下,雷森的脸色实在让人担心,于是他问道,「需要我帮忙保管吗?或者干脆把它们销毁掉?」
「我父亲以前告诉过我这种水晶,他说它对大部分人没有害处,却足以毁了我。」雷森用低沉的声音说,他低头看着那碎得一塌糊涂的吊灯,再没有了以往的绚烂,只剩一片残渣而已。「所以我特别不喜欢水晶吊灯,连看也不想多看,不然我早该能发现的。我对这些东西……一直躲着走。」
他转头去看法瑞斯,另一个人再次从那双漆黑的眼睛中,看到了让人窒息的恐惧。那么深,那么黑,这个人似乎总有一种让他呼吸困难的能力。
他本来想说「很难想象你这种也会怕什么东西」,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立场不要再露出这种表情了。
于是他问道,「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雷森没有说话,只是在口袋里,紧紧攥住那几枚水晶,以至于磕得手心都有些疼痛。
好一会儿,他开口说道:「这里的这个魔族……看来是想解开我的封印。」他轻轻笑起来,「我从没想到一个魔族会让我碰到这方面的问题,它这么做到底是想干嘛呢,没有任何人可以从这件事中得益。」
「你会怎么样?」法瑞斯问。
雷森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掠了下黑发,周围又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会很糟糕。」他终于说道,「人类的身体是无法承受这么纯粹和大量的神圣系力量的。」
「我在林边镇时就感觉到了,那不该是你能动用的力量。」法瑞斯说,那力量太强,也太纯净,一点也不像属于活人的。
「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雷森说。
法瑞斯呻吟一声,觉得手脚都有些发冷。「最强有多强?」他问。
「我不知道。」雷森说。
法瑞斯看了他几秒,「可那是你的力量,你在使用它,雷森。」他说。
「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雷森叫道,他紧紧攥着拳头,静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我不确定,法瑞斯,我是雷森帕斯家的人,血脉里就流着对魔族的憎恨,神圣系……是魔族的天敌,我喜欢这种力量。」
「你害怕这种东西!」法瑞斯叫道。
「强大的力量是双刃的剑,法瑞斯,它永远都不会是一只温顺的兔子。荣耀和诅咒是并存的,在进赌场之前,就要做好把一切赔进去的打算。」雷森轻声说。
法瑞斯感到一阵悚然,他本该说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但他意识到他的父亲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他说宿命如此,不可一世的同时总是伴随着灾难,身为奥里兰森家的血脉,就注定远离了任何平静和不温不火的生活,行走于两个极端。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家族,家训竟然如此的相似。
「那都没关系了,我这辈子就是这样的。」雷森说,「就像我血脉里流动的仇恨魔族的因子。我的一切都注定不可能走中间值。」
这句话像盆冷水一样从法瑞斯的脑袋上浇下来,强迫他瞬间清醒过来。他直视对面有着漆黑双眼的男子,这是一个敌人的脸,他总归会……雷森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把他拽过来,下一秒钟,无数黑色的物体哗哗啦啦落下来,每一个都有网球大小,足有上百只。
雷森用力把法瑞斯推到旁边去,免得他被碰到。后者坐在地板上,看到了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是无数黑色的虫子,它们有些像超大号的蟑螂,却没有触须和眼睛,占据所有空间的,是一张长着利牙的大嘴。如果被它们落到身上,几秒钟内法瑞斯觉得自己就不会剩下什么了。
口袋里的植物探出一个脑袋,叫道,「我刚才向保罗抗议他家的房子太多怪物,不成体统,他发简讯过来,说整个城堡的墙壁里都是虫子,有一种小型的格外麻烦,像一个个小型绞肉机一样,还会飞——」
话还没说完,一只虫子嗡的一声冲向法瑞斯——它似乎知道雷森不好惹。植物适时地发出一声尖叫,好像觉得场面还不够恐怖似的,一定要配上可怕的音响效果。
你怎么不早说!法瑞斯愤怒地想,他手忙脚乱地去摸枪,可是虫子的飞行速度快得出奇,根本来不及等他拉开保险,特别是后面一大群虫子都有共同起飞、来品尝他这顿大餐趋势的时候。
这时,一只手仿佛凭空伸出来一样,抓住了那只试图攻击他的虫子。
这是第几次被他救了?法瑞斯想,他已经懒得去数了。
雷森转头去看那些落下的虫子,法瑞斯可以清楚看到他手中的昆虫拼死挣扎,却迅速被纯银的脉络镀上躯体,成为一只银色的虫子。雷森松开手,那东西还没死,却可怜巴巴地缩在他手上一动不动,乖得像只小白兔,全没了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
雷森不耐烦地把它丢到虫群里去,它所有的同伴一见它到来,便迅速一哄而散,躲的躲,藏的藏,那可怜的昆虫在地板中心无助地转了个圈,连引以为傲的飞行都感到自卑,不知道如何是好。
它试图爬去寻找一只躲得不那么远的同伴,那东西尖叫着冲进墙缝里,法瑞斯倒是有点儿惊讶这种虫子还会叫,而且能叫得如此凄惨。
只剩下一只孤独的银色虫子停在大厅中央,和璀璨的水晶交互生辉,可怜兮兮地打着转,像个找不到玩伴的小孩,沮丧得都想自杀了。
那场面着实让法瑞斯心惊肉跳,雷森威慑到的可不只那些虫子。他忖思着群居显然是这种虫子的天性,如果它试图接近同伴。肯定会害死那么一两只,也许有一天它真的会因为太孤独而自杀也说不定。
「听着,我要你保证,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定不能用这种方式对待我!」法瑞斯声明。
雷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还没恨你恨到这种地步,法瑞斯。」
也许你很快就会了,魔族沮丧地想,觉得我欺骗了你的感情什么的,但老天作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已经很努力想要逃走了,是你一次又一次硬拉上我,结果终于让我们的关系现在扯不清道不明了,还成了该死的搭档,你不能说那是我的错!
他转过头,正看到墙缝里的一只虫子在偷偷看他,注意到它的视线,一点退缩
的意思也没有。法瑞斯连忙靠到雷森那边去,他可不想这么破咬一口。
被咬一口的话,雷森说不准会立刻发现他的身分,因为他不会流血。即使被吃掉,他仍不会流血,奥里兰森家的力量来源于鲜血,那被父亲的封印死死封住,不是随便用什么方法都能解开的。
他又想起拉穆尔的映射珠,也许那个人现在正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布好了下面的局。他发现自己并不太想知道,当这位兄长发现自己和雷森混在一起时,是怎么想的,他不想知道魔界的任何一个人对此的观点。那不关他们的事,有一天当他回去,他确定自己不会容忍任何一个对此表达观点的家伙。
不过幸好,这种两难境地不会持续太久了,拉穆尔总归会把他的身分暴露出来的,然后雷森会用一副憎恨的表情看着他,想杀了他,不管怎样,肯定比现在干脆。他们两个互相憎恨,比当搭档什么的好多了,宿命就该是如此的。
「保罗说地底有一个大洞,也许我们该往下面走。」他对雷森说。
「地牢在这边。」雷森说,转过走廊,这里的灯全亮着,却仍有一种令人窒息 的压抑感,也许是因为这城堡的年头太久了,于是显得不容抗拒。雷森走到走廊的尽头,法瑞斯惊讶地发现这里向右边去,竟然还有一条走廊,这种建筑方式全无视野,但有时候可以在一定情况下隐藏建筑的格局,古老的城堡有时候会这样。
一扇厚实的雕花桃木门和所有的门一样,阴沉地立在那里,雷森推了一下门,它就无声无息地开了,远不像看上去那样难缠,这种友善反而会让人觉得不安。
门内,并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条长长的向下的楼梯。看上去它很清楚自己地牢通道的地位,并没有像大厅的楼梯那么华丽光亮,而是由完全的石头砌成,已经有些残缺,但打扫得十分干净,灰灰的一直通到看不见的黑暗中。
「我以前来时,这里的门总是锁着。」雷森说。
「那家伙想让你下去。」法瑞斯说,他盯着那条楼梯,想起魔界时拉穆尔的居所,虽然完全是不同的建筑风格,可是他突然觉得熟悉。也许因为那两个地方都是一样的冰冷阴沉,没有丝毫生气,也看不出主人的爱好。仿佛他就是这么块冰冷的石牢,看着别人痛苦和死亡,而不会动一丝感情似的。
他站在那里没动,雷森走了几步,转头看他。「怎么了?」他问。
法瑞斯突然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种话,「你想过吗,雷森,也许你可以在别处找到那种蛇,虽然它很少,但人界肯定还是会有的,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你不需要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下面的人对你不怀好意,他会……伤害你,你知道你会面对的将是什么,我知道你害怕那些——」
他一口气说下去,可是雷森的眼神让他停下来,那眼神太冰冷和沉寂,好像他的激动很可笑。
「你知道我的,法瑞斯,如果一个魔族来找我的麻烦,就算明知前面是死路一条,我也会走的。」雷森平静地说。「我命定如此。」
「我不知道!」法瑞斯大叫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从头到尾我都不想扯到你的那些事情里去,我一直在拒绝,你却一定要拉上我!你觉得你能保护得了我,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你根本帮不了我,你只让一切越来越糟!我根本就不该担心你的死活,如果碰到笛兰时你就让我自己回家,我根本不会听得很清楚。
第二十章
「我很抱歉。你要下来吗?」雷森问。
法瑞斯恨不得掐死他,这个人怎么总是这么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大叫道,「我不会下去的,你的道歉和以前一样,从来没有任何诚意!」
「你会下来的。」雷森说,转身向下走去。
「我每次会跟你走,都是你强迫我的!」法瑞斯大叫。
雷森没理他,径自离开,很快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你该跟上去。」植物不安地说,「留在这里你会死的。」刚才法瑞斯和雷森争吵时,为了表示自己支持法瑞斯的立场,它选择了沉默不语,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
「下去才会死呢。」法瑞斯说,站在那里瞪着一片黑暗,他听到雷森的脚步正越来越远,一点也没有犹豫,朝着那个该死的变态祭司拉穆尔走过去,天知道他在下面准备了什么菜色,这家伙根本就是个白痴!
声音在地道里转了几个圈儿,孤单地回响着。法瑞斯瞪着黑暗,雷森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他只能清楚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就这么过了几秒钟,他咒骂了一句,加快脚步跟上去,一边大叫道,「等一下,雷森!我很认真的在说这件事,你不要逃避谈话——」
地道一片漆黑,除了他没有一点人声,外面还是灯火通明,到了下面却像没有月亮的午夜一般黑,而且深得要命。他感到越来越焦躁,那家伙竟然真的先走了,也不等他一下,他一点也不知道下面有多危险吗,而且如果自己碰到了麻烦怎么办。
黑暗中,似乎终于看到了那人的身影,这里这么黑,连拥有优秀夜视能力的法瑞斯也不能清楚地看到,他叫着「等一下」,一边加快脚步。他伸手去抓那个人的手臂,可是在碰到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一个人。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空间传送门——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设计成一个人形,三更半夜的,嫌刚才的虫子不够恐怖吗?
手掌软软的,不像是石板的触感,他张大眼睛,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全身正在被慢慢吞入。空气仿佛变成了绵软的蛋糕,他的半边都慢慢陷进了黑暗,他紧紧抓着枪,可是枪对传送阵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大叫道:「雷森!你听到了吗?我被困住了,这可能是个传送阵,因为我陷进去的部分感觉到空气的存在——」
「我去叫他!」植物叫道,飞离他的身体,法瑞斯感到拉力猛地加快,仿佛有人听到了人准备求救似的,不到一秒钟,他便已经从楼道里消失了。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真为你感到羞耻,封陵殿下,你每次碰到危险,都会去喊一个驱魔人的名字。」
法瑞斯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地上,但是周围完全换了个场景——至少对于转换魔法这件事他没有猜错——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大厅,数以百计的魔法光球幽幽亮着,像无数根蜡烛,衬得这里影影绰绰,鬼气森森。没有向上的楼梯。
拉穆尔站在对面。
他穿着黑色的外袍,和在魔界时没有任何区别,一样是一副阴沉不讨人喜欢的样子。他的脸色在黑发和黑袍中愈显苍白,轮廓深刻,拥有足够的贵族气质,却显得有些神经质。
这对兄弟一点也不相似,拉穆尔过多地遗传了辅系血统的长相和法术系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在奥里兰森家的血脉前,老是冷着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钱而且不准备还的样子。
在看到自己兄弟的一瞬间,法瑞斯能感到心境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不再是和雷森在一起时的轻松,他的脸色迅速冷了下来,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冷冷地说道,「我猜你不会有命回魔界散播这件事,拉穆尔。」
「我们两个并不太热悉,所以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因为力量太大了,以至于腐蚀了你的基本认知能力。法瑞斯,你知道你自己现在什么力量也没有吧?」拉穆尔说。
「那又怎么样。」法瑞斯说,一点也没有退缩。
拉穆尔看了他一会儿,「你还是一样讨厌。」
「谢谢。」法瑞斯哼了一声,打量房间里的情况。他不确定这里和拉穆尔在魔界的房间是否相似,因为他对他的另一个房间一点也不熟悉,但有些魔法器材他倒是认识,比如那个放在大厅中间的巨大水晶,里面映出整个城堡里的情况,他知道拉穆尔可以随便翻查任何一个地点,包括雷森在的地方。
「虽然我确定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夸奖,但我还是要强调一次,你实在讨厌到了极点。」拉穆尔冷冷地说,「你从来不知道你会带给别人多大的痲烦,也许你知道,但是视之为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