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断声声繁华梦(上)
塞北边境的秋天是凉的,待到到了晚上,便是更凉。
帐篷很空旷,就如同此时的帐外一样。我偷闲从帐篷被吹开的一角望了出去,清凉的月光将大片大片的草地染成了一种近乎于透明的银色,让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烛火在风中不停的跳跃,火光将帐篷的陈设映得不甚分明。
我叹了口气,裹紧身上的披风,在砚台里沾了沾笔尖,又细细的写起奏折来。
今年的三月,北方鲜狄族的三千铁骑绕过军事重地兰昌郡和黄朔郡,突然南下,一路上攻占了兖州,范秦,子封,长驱直入,锋芒直逼帝都承澜。顿时举国震惊,我依着皇命统领三万精锐,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才将鲜狄族的铁骑逐出了大澜朝的国土。
留下的,却只有尸横遍野的片片血红,听到的,只是老弱妇孺的嘤嘤哭泣。
夜渐渐沉了,北风呼啸的声音叫人心寒。
搁下笔,合起奏折,我细细的端详着。之后从帐外唤来一个贴身亲兵,将奏折交与他,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将鲜狄族远逐大漠,我这个大司马大将军竟然仍不回朝,这次,他又要生气了吧,他一生气就有人要遭殃,只是,那个地方,我永生都不想踏进。
"将军,夜宵来了,您用点吧。"门帐被人掀开,我的副将苏清走了进来,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放于桌上。
我点了点头,轻轻的啜了一口,一股温暖的感觉立刻蔓延开来。我又喝了一口,抹抹嘴道:"苏清,我已奏报皇上,鲜狄的进攻既然已经平定,后日便由你代我之职,率领大军班师回朝。"
"将军?"苏清睁大了眼睛,问道:"我?那......那您呢?"
"我刚刚接到兵部消息,西域边陲出现小股流寇,我带领一千余人去那边察看,就不与你们一同回京了。"
苏清的眼里满是担忧,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将军,末将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我举手示意他说下去,他道:"将军,您是个尊贵人,祖辈是大澜国开国之君的开国功臣,百年望族。您十四岁随老将军的部属出征,在对鲜狄的岐水之战中以三千人马击败鲜狄前翼的一万人,因此二十一岁就成为一统天下兵马的大司马大将军,圣眷极盛。"他停了停,又说下去,"可不知为何,四年前您就变了,变得有些奇奇怪怪。为何总是不愿意回京?倘若老将军地下有知,不知会多么心痛......"
我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苏清俊朗的面庞上写满了不解,我说:"苏清,这是我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将军,苏清实在是不解,"他加重了语气,"五年前先皇逝世,是您的拥立,才使当今皇上坐稳了皇位。要说避嫌,也已经过了这么久,末将实在是不明白您为什么处处躲着他!"
我拢起眉毛,低声斥责道:"军国大事,岂能让你随便指手画脚!"
他向前一步。好像还想要说什么,我却快步走出帐篷,微微回头道:"你去通知一下,告诉大军明天休整一番,后天准时班师!不得有误!!"
刚走出帐篷,冰冷的夜风便将脸刮得生疼,我信步的走着,不由得裹紧衣袍。铠甲的冰冷气息透过层层衣物沁进我的肌肤,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塞北苦寒之地,谁愿意在这里长久的停留,我岂能不知京城的繁华似锦,富庶丰饶。如果可以,我真想卸去这层层的重压与责任,从此小隐于野,终生不问世事。
走到一片密林前,我停下脚步。塞外的树木格外的耐寒,叶子也是细细长长,秋风挟着密密麻麻的叶子,划过一望无际的开阔原野,平添了几分苍凉。
轻轻的闭上了眼睛,我喃喃地说:"四年了,已经过了四年了......"
第二章
第二日,我便带了一千余骑,匆匆赶往了西域。
越往西走,便越觉得热,塞北的阵阵冷气很快就消失殆尽了。抬头看到明晃晃的太阳挂在空中,我有些口干舌燥。
好在很快就到了西域督护的所在地--乌泊,穿过人声鼎沸的街道,远远的就看到督护裴祯站在门口迎接。一阵劲风吹过,扬起一阵沙尘。
"何将军,一路上辛苦了。"
我翻身下马,朝裴祯拱手道:"裴大人言重,何某何德何能,让您亲自迎接。"
裴祯笑了笑,道:"这万里疆域的大澜朝,何以轩何将军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裴某区区一介督护,怎能担的起何将军的话。"说罢他微微侧脸对身后的随从们说:"还不快把军士们的马牵进去。"
裴祯目深而鼻高,身材也要比常人稍稍高大几分,他并不是纯正中原人,也不是土著胡人,乃是民族通婚使然。裴家原是当地土著首领,威平帝平定西域的时候收其做了麾下战将,一代一代担任西域督护至今。
我与裴祯走进大厅,随我的军士只有一个名叫单永的副将,宾客双方坐定之后,几个小厮上前敬茶,然后又退了出去。
端起茶碗稍稍喝了一口,茶水虽然混浊,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我体内的灼热顿时烟消云散。抹了几把嘴,将茶碗放下。
"何大人,下官已经为您和您的将士们备好酒菜,安排好了住宿,你千里迢迢从塞北赶来,想必已经劳累不堪了吧。"裴祯笑着说道。
我摆摆手,道:"不急不急,何某这次前来,乃是接到兵部消息,边陲出现小股流寇,这才过来察看一番。"
裴祯眼神一转,点头道:"早就听说何将军忧国忧民,百闻不如一见。"顿了一下说,"这股流寇虽说最近在岐水之北,红山以南频繁出现,但也不扰民,每日只是大张旗鼓的纵马驰骋,虽说没什么损失,但这一带的居民也着实害怕,不少商人纷纷离开,真是让下官头痛不已。"
我沉吟了一下。这是还真是有些蹊跷,以前的流寇多数都是抢劫财物,掠夺牲畜,像这般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的流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裴大人,你可曾亲眼见过?"
裴祯点点头,"上次去查看军防时,曾远远的见过一次,行动整齐划一,队形多变有序,下官斗胆猜测,这不是一股简单的流寇。"
鲜狄才刚刚从漠北退去,西域又如此之近,多年的戎马生涯让我有些不祥的预感。
"从衣饰用具上可能看出流寇是哪里之人?"我急忙问道。
裴祯静了一会,摇了摇头,说:"衣饰之物与平时的那些流寇倒也相似,没什么不同。"
我叹口气,夕阳在大厅门外平整的青色砖石上涂出大块大块明晃晃的光斑。裴祯站起身朝我作揖道:"诸位将士们已经疲劳不堪,将军您休息一下,就请用饭吧。"
我没有作声,只是点点头,顺手将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乌泊是个典型的西域城市,整个城市就堆立在一片黄土中,随处可见各色人等,还有各式各样风情的建筑。集市上人来人往,接踵而至,有精明的中原商人,虔诚的僧侣,吟诗作赋的诗人,也有妖娆的胡姬,习武的武士等,东西商人往来不已,贸易也就十分的发达,每年上交朝廷的赋税不计其数。
简单的用过了晚饭,换上了便服,我带上了单永和另外几个士兵,在乌泊城里繁华的大街上闲逛。一来我想看看这个贸易城市的繁华,二来则是看能否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虽然已经是九月,但乌泊上空仍然飘荡着夏季的焚风,仿佛将所有的人都燃烧成一炉滚烫的炭火。巍峨的红水山在湛蓝的天空下耸立着,就像是这座城市的守护神一般庄严。
"白沙瓜,一斤十个铜钱,不甜不要钱啊!"
"您看看这成色,这乌泊城里还有哪家的银器能比得上。"
"新鲜的,刚从岐水里抓来的鱼,绝对新鲜--"
"桃,杏,便宜卖啦--"
层层叠叠的泥巴房子、小土楼,那曲曲弯弯的小路高高低低的土墙,我微微的吐了口气,思绪飞回了十一年前。
那时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跟随着已故父亲的属下,以一个校尉的身份供职于军中,初到这里,就被瑰丽而又雄伟的景色所征服。
出神间,渺渺之音随傍晚的风而来,婉转娇柔,如泣如诉。走在故城青砖铺就的中央大道上,一时恍然。
停下脚步,我回头看向跟随着我们的老仆格汗尔,他笑了笑,道:"何将军,前边就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茶楼,叫清逸阁,那歌声是一个叫做苏墨岚的青楼花魁唱的。她脾气可怪呢,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非要到这茶楼里来唱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的少爷公子来听她唱歌。"
我点点头,说话间,已经有很多衣着鲜艳富贵的公子哥儿带着一脸的期待走进茶楼,我嘴角扯出一抹笑颜,对单永说:"单永,走,我们进去看看。"
单永清朗脸庞上的眉毛拧了起来,说:"将军,那种三教九流的汇集之地,您还不不要去的好,何况还是一个花魁......"
我摆手制止他,轻声笑道:"知道什么地方最好打听消息吗?"看着他一连的无奈和不解,我抿住嘴角,低低的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反倒最好。"
清雅阁门面看着小,里边却有一个偌大的空间。室内布置极为讲究,八仙桌、靠背椅,茶几均为中式家具,但又略微带着胡地风情。而四壁书画满目,鲜花飘香,丝竹声声。墙上有壁炉,壁炉里燃有炉火,壁炉两边各挂着一把弯刀,映射出古西域贵族的雍容华美。地上铺着以红色为底色镶嵌着朵朵鲜花的漂亮地毯,十几张乌黑的檀木桌占据了大部分,其余的地方则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则搭起了一个砖木结构的高台,落地门窗,方砖铺地,光线充足。
随意的拣了个桌子坐下,格汗尔让店小二上了一壶沙哈瓦特色茶,还配有很多茶点,特色点心叫做巴哈栗,颜色为深褐色,口味甜而不腻,仔细闻闻有种淡淡的酥香。
单永看样子浑身不自在,不时的四处瞅瞅,旁坐几个胡商的谈话不时地随风飘入耳朵。
"听说大澜朝的大司马大将军已经到乌泊了......"
"就是那个在十一年前在岐水一战成名的何大将军?"
"这下就好,我们再也不懂担心什么劳舍子的流寇了......你不知道,上月我可是亏了不少啊......"
我低头喝了口茶,旁边的一个人影起了我的注意。他一个人坐于桌前,手捧着一杯茶,很长时间没有入口,身着一身普通的胡商衣饰,但却是一副鲜狄人的相貌。浓密的剑眉下双目炯炯,顾盼间神采飞扬。鼻梁高而挺拔,薄薄的唇棱角分明,虽笑着也掩不去那股凌厉果决。充满了轻狂的神色。
我冷冷得看着眼前的人,眼光流转间,我对上那人的眸子。他笑了笑,举起手中茶杯,一饮而尽。
突然周围暴出一阵欢呼雀跃之声,我忙收回目光,抬眼瞧见台上已经站了一名体态姣好的女子,却是一副中原人的相貌。身着一身素淡稀竹绸缎,乌黑顺滑的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一支簪子斜斜的垂于脑后,坠子上的流苏映出金色的光芒。
她嫣然一笑,眼眸清澈似水,张口唱道:
春水粼粼,风月几多重
秋云飒飒,长恨亦无用
自古多情,不过千载一场梦
繁华声声,终究飘零都是空
歌声悠悠扬扬,呜呜咽咽,凄清空明。
我闭上眼睛,许久未听到如此悠远的歌声了。不知道为什么,闻此声,不知不觉间,有种想哭泣的冲动。
曲中回荡在天际清远绵长地的音符,似清灵的溪水流入心河。满天的流云在歌声催动下意态舒缭地飘向遥远的归墟。
一曲终了,女子向台下行礼,盈盈浅笑,仪态万方。
我又倒了一杯茶,笑看单永道:"单小子,怎么样,没白来吧。"
单永荒忙不迭的从台上转过脸来,看到我笑,便涨红了脸,不言不语的捧起茶水,格汗尔一本正经得说:"乌泊城里,眼巴巴等着娶这苏姑娘的公子老爷,不知有多少,单副将青春年少,难免动了心思。"
我"哈哈"一笑,茶水从口里喷了出来,一下子弄到了单永的衣服上,我拿了袖子去擦他的脸,道:"单小子,你要是真动了这份心,等到回京我就除了你的军帖,回家娶媳妇去吧,也算了了你爹你娘一桩心事。"
单永的一张俊脸憋成了红色,想必要发作,但又有所顾忌,只得狠狠地蹬瞪一眼格汗尔,大口大口的开始灌茶。
人声渐渐地小了下去,我收回目光,却看到那名女子正款款走下台阶,抬头却对上我的目光。眼眸里没有烟花女子的妖娆,有的,却是一方清澈流光。
她笑了笑,嘴角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俯身微拜,便消失在了台后的华丽帐子里。
再回头,先前坐在我们隔壁的那个胡商也不见了,留下的茶碗里,一股袅袅白烟升起。
"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吧。"我突然有些心烦意乱,站起身。单永和格汗尔连忙起身,我跨过茶楼的门槛,大街上依旧商贾如云,人声熙攘,远处的太阳,却已经只剩下了一些余晖,将一切都涂抹上了一层金黄,一阵暖意迎面扑上我的脸。
夕阳下,乌泊如同鎏金一般突然鲜活起来,甚至于它的每粒尘埃都神采飞扬。少年的时候,我就曾经每日都看着这重复的一幕,那时还傻傻的想过,如果以后无法回到京城,那么在这里终老也不错。
我又好笑又好气的摇了摇头,那时的自己恐怕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能有今日吧。
迎面一个军士匆匆跑来,见到了拱手道:"将军......"我挥手示意他不要这么说,他顿了一下,低声道:"兄弟们在郊外树林里发现流寇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