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回忆起自己发疯的那一刻,他像只野兽一样生出了獠牙和尖爪,将所能看见的人一个个撕开,鲜血喷溅,所见之处全是血肉模糊的残肢。
他记得事后全身浴血的自己去寻找藏匿着弟弟的大树,却晕倒在途中,沾染的人血就像是火焰一般灼烧着他的脑、他的全身,让他痛不欲生到几乎死去。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他隐约觉得被什么人拖动,本以为自己的死期已到,但感觉到的却是温软的被褥和细心的照料。
迷糊之中他以为是君远,可是一想起那个被自己一怒之下折断脚踝,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弟弟,他便陷入了比失去视力更深的绝望。能动弹的那些日子他每日都摸索着上山,抱着就算死也无所谓的想法一棵树一棵树地找寻,但是却一无所获,而那个女人也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三年……游随行摇头,将那些不详的想法甩到脑后,一定是那个女人将君远带去别的地方了。他们……一定还好好活着。
“随兄,你起了?饭做好了。”清澈的男声从耳边传来,游随行应了一声,随后便感觉到有人上前扶住他。进入血红视线的是一个和记忆中弟弟差不多高的人影,那大概的轮廓似乎连胖瘦都差不多,游随行心中苦笑,再怎么样也不会是那个他连生死都不知道的人。
“薄安,我没什么胃口,想回屋了。”游随行抽开被搀扶住的手,转身进屋。那日起他的味觉也变得奇怪,不论吃什么都如同在咀嚼血淋淋的生肉,他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这一定是上天对他杀了那么多人的惩罚,游随行坐定,摸索这儿拿起手边的木头开始削了起来。在发现自己所有感官的异常后,游随行曾想就这么自生自灭算了,但是每次都会被胡薄安强迫吞咽不知名的物体后保住性命。
“……随兄,我把饭放在桌上了。你多少吃一点。”
游随行应了一声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这个叫胡薄安的男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平日里照料他的日常起居,还为了帮他脱离狂乱而教他木雕手艺,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个男人相处。他以前并不认识他,更不晓得胡薄安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素不相识,而且有可能是杀人狂的陌生人。
他举起手中的木头,吹了吹气,然后用手指轻轻摸索着削刻出来的轮廓。他很感激薄安教给他的这个手艺,他怀着赎罪的心理不停地雕刻着观世音,想要借还清欠下的血债,只是……游随行盯着红色的轮廓愣了神,不知道何时起,一雕刻观世音的面部他的脑中便会出现君远的脸。
闭上眼睛,脑海中的面容更加清晰,手指自动地动了起来,刻画木头的声音传入耳中,如果真如薄安所说,雕刻一千尊佛像就能许一个愿望的话,他希望君远……还活在这个世上。
第20章
游君远躲在树后的阴影中,盯着坐在湖边的男人。那个书生是从他家走出来的,游君远心脏揪痛了下,其实那间老屋……已经不算是他的家了。他只是好奇,这个面容和以前的他相似的男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住进那间老屋……又为什么……回想起书生和搀扶着游随行的模样,游君远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这时旁边的枯草丛中传来沙沙声,游君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只狐警惕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走到了书生身边。
[一股人类的味道,你和那男人待的时间太长了。]
[……你来干吗?]
书生一开口游君远吓了一跳,从他嘴里出来的分明是狐语。游君远暗自喘了口气继续屏息观望。
[我看你伤心郁闷,来安慰你不成?]
[……]
[啧啧,每每看到你幻化成如此平凡的模样,我就为你百年的修为感到难过。竟然还跑去照顾半妖,你图的是什么呀。]
[闭嘴!我的事不用你管。]
[……好好,随便你,我就是来和你说一声,你要那花开了。不过王说那七七四十九朵玉露花可不能白给你,要你取了同样数目的人丹去换。]
[人丹?]
[哈哈,不愧是吸取山中灵气成妖的狐,竟然连人丹都不晓得,人类的精血可比山中灵气要美味的多啊。]
[如何取。]
[去找了人类女子交合就好,不过要在吸入自身精丹前凝聚成丹吐出来。咳~我的心还真好,要不是看你和我有血缘,谁管你这么多?]
书生半天没有吭气,从他为难的表情似乎对这方法很不情愿,没一会他似是下了决心一般转头看向狐。
[明白了,一颗人丹换取一朵花是吗?]
[……你来真的?你可想清楚,和人类交合后你那百年的修为可就毁了,这种走邪道的妖可是会被排挤啊!]
[……我很清楚。]
[我说,那个男人究竟有何好?说到底是人和妖出来的孽种,本就不应该存在在这世上,那种被污血蒙了眼的半妖你管他作甚?玉露花可是十年一开,让这种半妖吃了真浪费。]
不该存在这世上的半妖……这话击中游君远的心脏,那狐鄙夷的语气让游君远咬紧下唇,被人类蔑视,连同是妖的族类也看不起他么?
[……清娘对我有恩,我不能丢下他的孩子不管。]
[呸,那只五十岁的母狐不就是救了你一命么,有必要费了你百年的修为去报恩吗?更何况她那也是自作自受。]
[你知道甚?像你这种连报恩之心都没有的畜生,难怪过了百年都无法成妖。]书生冷眼反唇相讥,那狐立刻气的扎毛发出威吓的声音。但是书生并不理会狐的挑衅,只是起身拍了拍衣裳朝枯木林深处走去。那狐看着书生的背影立刻泄了气,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朝游君远的方向走来。
游君远咬了咬牙,从树后走了出来,那狐顿了一下,准备转身逃走时却像是定住一般站在了原地。
[怎么可能!?]狐尖叫了出来,但它只有眼睛能骨碌碌地转动,身体还是维持着刚才半转身的状态。
“呵呵,没想到这招对狐也好用。”游君远握紧有些冒汗的手掌,他原本不抱希望,但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你是半妖?但为什么会使用迷术!]狐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我想问你,刚那个书生是谁,你说的那些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游君远走到狐的面前盘腿坐下,盯着狐的眼睛等待回答。
[我凭什么告诉你这个半妖?混着人类臭血的杂种。]
“……凭我此时掌控你的生死。”游君远淡然地回答,他不能被这狐的话激怒,他有很多事情要问出来。
[哈哈哈!就凭你这个杂种……呃……咳咳……]狐正笑到一半突然像是喉咙被掐住一样呼吸困难,它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盘坐在眼前的游君远。
“就凭我这个杂种。”游君远挑唇,胸口的玉佩隐隐发烫,那热度像是要席卷全身一样让他血液沸腾,让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咳……咳我……我说……]狐的身体一动不动,但他的双眼却不停地翻起,耷拉下来的舌头内侧不停地冒出白色的泡沫。游君远呼了一口气垂下眼睛,狐立刻像是获救般大口大口地喘气。
[怎、怎么可能……半妖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法力……]他恢复过来后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游君远。[你……身上的血腥味好浓,为什么刚才却没有?]
“废话少说,回答我的问题。”游君远皱眉,他不需要别人点破他已全身沾满鲜血的事实。
[你……您想知道什么。]
“先告诉我清娘的事。”
[好、好,想知道清娘的什么事?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狐露出谄媚的神情。
[清娘现在在哪?不会去当了你那什么王的妃子吧。]游君远咬牙问道,不知为何脑中却闪过那抹逝去多时的火红。
“没有没有,自从她嫁给了人类还生了孩子后她的修为就没了,王当然也看不上她了。更何况她杀了人破了妖界的规矩,已经被惩罚变回成普通的狐。啊,我已经近三年没看见她出没了。也许,也许去了别地?”
听到狐的猜测,游君远心中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也许是他多心了,那只火红的狐不是他娘,他娘现在正活在世间的某个地方。
“那个书生是谁?还有你说的那个被血蒙了眼的半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叫薄安。]狐像是在奇怪游君远为什么要问这些事情一般转了下眼珠[他算是和我有血缘关系吧,哈,不过比我能耐,修为了百年成妖,不是我不想成妖啊,只是这山中的灵气真是一点滋味都没有……]正在狐絮絮叨叨地时候游君远打断他。
“回答问题。”
[是,是,您刚也听见我和薄安的对话了吧,那半妖是清娘的孩子,另一个孩子估计是死了吧,想当初年幼的时候他们差点被村人杀死时,清娘的娘家看不过去还去帮忙了呢,我当时也去凑了热闹,人类的血滋味真的不错。]
“……为何你们杀人就没事?而清娘杀人就要被惩罚?”游君远回想起从黎阿荣嘴里听说的数年前发生的人狐大战,结果是两败俱伤,人狐皆伤亡无数。
[咳,这些惩罚奖赏都是由九尾狐王决定,我这区区一只狐怎么会知道呢?]
“血蒙眼……”游君远还没将问题说出口,那狐就机灵地自动接上话。
[啊啊,话说那孩子是半妖啊,原本身体里就没有精丹,杀了人那精血没地聚集,自然是在全身游窜了。栖霞山上九尾狐王的住处有长一种十年生的玉露花,连续吃后能将身上不属于自己的精血清除,后面您也听到了,这位爷,我这姿势甚是难受,您……]狐低声下气地请求,可还没说完,它便站着断了气。
游君远站起身拎着狐的尾巴朝来路走去,他本想留它一条性命,但这狐在侮辱过他后却虚伪的谄媚,难道兽和人真是没有一丝区别,都是这般的卑劣?
随后,游君远跟踪了薄安几日,他发现虽然薄安将刻好的佛像拿出门,但是却并不是送去镇子上的人家,而是全部放在了栖霞山西侧的一个山洞中,然后用不知从哪里来的银子去购买食物,照料游随行的日常。
从狐庙转移到了可以观察到老屋的小崖上,游君远就靠着树边,看着老屋里发生的事情,清晨看见薄安出门,中午回来扶着游随行在院子里晒太阳,夜晚等到屋子里的火光消失,他则是抬头数着星星慢慢睡去,就这样日复一日。
只是每当日落时从老屋升起的那一缕炊烟,都让躲在树林间偷看的游君远莫名伤感,他总是会想起起过往娘在炊烟升起的时候站在门口唤在外面玩耍的他们回家时的情形,而那个时候,却再也回不来了。
第21章
游随行从噩梦中惊醒,这个梦太长,长到几乎让他窒息。而梦的最后,他看见了君远正虚弱地蜷缩在一个阴暗的树洞里,游随行动了动手脚,却发现全身困乏无力头也像是针扎一样刺痛,他努力撑起身体走下床,他要去找君远,梦里的君远看起来太虚弱,他怕……
刚站起身,游随行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耳边传来木头碰撞滚动的声音,他倒在灰尘里不停地咳嗽,他抬起眼,血红色的视界在扭曲旋转,他撑起身子努力向前爬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游随行恍惚看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是薄安?
“薄、薄安,快扶我起来,我要去山上……咳咳。”游随行伸出手,等了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他有些急躁,干脆自己使劲撑起身体。
“……你去山上做什么。”鼻音浓重的冷漠声音传入游随行的耳中,因为头脑发胀,他只是隐约觉得薄安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他现在一心想要上山去寻找清晰印在脑中的树,一棵树叶已经掉光,树干很粗很大的老树。
“我弟弟……咳咳。君远在一个树洞里……再不去他就会死,咳咳咳。”游随行垂下头激烈地咳着,嗓子干涩的发痛。他从没和薄安说过这些事,可是现在他需要帮忙,谁都可以,只要能帮他去到山上。
一时间房里只能听见游随行的咳嗽声和喘气声。没过多久,游随行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道拉起,然后被推到在了床上,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被按住,胸口被狠狠压住,游随行有些喘不过气。
“你烧成这样了怎么去,先养好病再说。”
“咳……不行……”
“你要是死在半路,你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游随行猛地摇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脑中晃荡让他更加晕眩,全身像被火燎烧一样发烫,与屠杀后那夜相同的痛苦侵袭了他的全身。挣扎然后被压制,来来回回几次后游随行彻底瘫软在了床上,他感觉到额头传来冰凉的触感,那温度似乎让他有些熟悉,刚生出这念头的那瞬间,他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游君远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视着躺在床上似乎很痛苦的男人。他很吃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早上看见薄安出了门后他便鬼使神差地进了老屋。他在院子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怀念似的去看了水井、堂屋,还去了自己曾住过的屋子。当他发现那屋已经被薄安占据时,心中涌起莫名的感觉,让他甚至想将沾满陌生气味的东西统统扔出去。
正准备实施时,他突然听见游随行屋子里传来响声,跑来一推门就看见狼狈趴在地上的男人以及听见他莫名的话语。
树洞……他隐约记得这事,只是不知道为何游随行这时提起。游君远看着口口声声要去找自己的男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如果真的想找他,为何三年前……不去找他呢?还是说这个男人只是烧糊涂了?
他已经不晓得对这个在睡梦中还在叫着他名的男人是什么感觉了。在他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他只知道“哥哥”就是他的一切,而他遭到非人虐待甚至差点死掉时心中却是恨,满满的恨意。
现在呢?游君远皱眉,现在他什么都懂了,也不再是那时候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孩,他知道了世间的残酷,甚至为了活着双手还沾满了血。游君远更紧地环抱住了自己,回想起从黎阿荣嘴里听到的字字句句,心里一阵揪痛。
那时的自己说好听是天真,难听点是傻,他还依稀记得爹去世的那天,他被游随行护在身后,两人躲在柴房的柴火堆里,他抓着游随行的衣服,还奇怪他为什么会全身颤抖。游君远为自己的无知低笑了起来,他似乎还问过游随行,是不是他们在和娘躲猫猫,村里的人和娘一起在找他们。
而实际上呢?黎阿荣说那日村里人集结起来想要将他们兄弟两人斩草除根。村人怕半妖的他们有一天会发狂,变得和他娘一样到处杀人,要不是后来有那场人狐大战,他们兄弟两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吧。
听到是娘杀了爹和小妾时,现在的他很明白娘为什么下得了杀手,那狐说过妖和人交合后修为会全部消失,娘将全部托付给了爹,却遭到了背叛。他到此时一点都不觉得娘做错了什么,换做是他,他也一定……脑海中突然闪过白琅,游君远背脊传来一阵冷战,低低笑了出来,他的确是这么做的。
后来的那些日子,游君远一直以为是平静无事的,但……他没想到背后却是另一种情况,他真傻!真的很蠢。现在回想起来明明有很多事情摆在眼前,他却没有看清。
游随行渐渐没有表情的脸,总是全数背回的柴火,身上经常会出现的伤口或是沾满了烂蔬菜的衣服。为什么天真的他没有去深想?他只要再上心一点,就会发现游随行不让他出门的理由,他们兄弟被村里人排斥的事实。
游君远起身走上前,愣愣地看着因发烧而痛苦的游随行,他还是恨……游君远伸出双手卡住他的脖子。为什么不说?就算会痛苦,会受打击,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就算受伤也要比最后一个知道事实好千百倍!要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他也不会如此痛不欲生!
胸前的玉佩又开始隐隐发热,游君远脑中一片空白,只是逐渐加大手的力道,冷眼看着男人的脸变成紫红色。游随行干裂的嘴唇慢慢蠕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