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阅看来,医院里的护士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在病人面前虽然态度很好,却有着绝对权威,对医生除了遵守医嘱外,平时更是嬉笑怒骂,任性而为,从来没有怕过谁。这时候,那人只是淡淡的一句话,那些护士却是神色凛然,赶紧缩回了手,而且立刻改口:"凌副部长,您快跟我们回病房吧。"
那人微微一点头:"好。"
轮椅推到了他的身边,护士们请他坐上去。
那人略一犹豫,似乎不打算为难她们,便向前迈了两步,坐了上去。
这时,童阅才看出来,他的脚步蹒跚,显然行动不太利索。
那人对他笑了笑,便让护士推走了。
童阅已经明白,他不是课题组的专家,而是病人。他看着那人的背影,心里感到一丝丝奇异的抽动,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情形,一时间有些怔忡。
下午,温诚把他叫到了办公室,神情十分凝重,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小童,你今天午后在庭院里跟人说过话,是吗?"
"是啊。"童阅开朗地笑着,点了点头。"我还是第一次在外面看到有别人。"
温诚微微皱眉:"你对他说过什么?"
"没什么啊,闲聊了几句,说起青藏高原的污染问题。"童阅看着他,有些诧异。"怎么?我不该跟他说话吗?"
"那倒不是。" 温诚轻轻叹息。"说话是可以的,那里不是病区,算是我们这个区域的公共场所,你们碰上了,聊会儿天,这也无可厚非。不过,除了谈起青藏高原外,你还说过什么?"
童阅回忆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我以为他是我们课题组的专家,所以问他在哪一组。"
"他没回答吧?"温诚的声音很委婉。他两鬓斑白,稳重文雅,看着童阅的眼光就像是看着自己家里的晚辈一样,亲切而关心。
童阅听了他的问话,想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凡涉及到工作的话题时,那人确实什么都没说。他点了点头:"是,他比我要谨慎得多。"
"你知道就好。"温诚微笑起来。"他要我告诫你一下,以后见到素不相识的人,一定不能再谈自己的工作。你没有受过严格的保密训练,他也不便苛责。不过,他认为我没有向你们强调保密守则,这是我的失职。当然,我也确实没有特别强调过,这确实是我的错误。"
童阅沉不住气了,霍地站起身来:"温院长,是不是会处分您?我去找他解释,这是我自己的失误,跟您没关系。"
"那倒不用。"温诚笑着摆了摆手。"坐吧。你还没有说出真正算得上泄密的话,这是幸运的,我们只是得到了温和的告诫,还谈不上处分。"
童阅有些疑惑:"那个人,他是谁啊?"
温诚略一犹豫,微笑着说:"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最后进行专家论证的时候,他也会来的。他是国安部副部长凌毅,我们的顶头上司。这个课题将由他来组织验收。"
"哦。"童阅没听说过这个人,因而表情平淡。"他是来检查工作的吗?还坐轮椅?"
温诚对这个在医学界堪称奇才的年轻人显然十分偏爱,对他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隐讳,和蔼地说:"不,他受了伤,在这里治疗。"
童阅吃了一惊:"他受伤?他不是副部长吗?怎么会受伤?"
温诚看他在世事上那么天真,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一定没有听说过他,这也不出奇,知道他名字的人不多,大部分都在国安和国防系统。他被称为‘国安第一勇士',很多时候都会身先士卒,受伤也不稀奇。不过,我得再告诫你一次,在这里听到的看到的一点一滴,都绝不能告诉任何人。闲聊的时候更要注意,别让人套出话来。"
"是,我明白了。"童阅立刻神情严肃地保证。
读你 3
自此后风平浪静,童阅仍然受到全面的支持,继续他的课题研究。他也没有再看到那个据说是大名鼎鼎的凌毅。
他的家在上海,自己在北京都是住宿舍,现在暂时借调到六四三医院来,医院给每个课题组的人都配备了宿舍,一是方便他们休息,二是为了保密。
大半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童阅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自己的工作上,只是回到宿舍休息时,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人。
他与童阅二十五年来见过的人都不同。他来自与童阅的生活和工作完全不同的领域,充满了传奇色彩。
虽然医院里强调保密守则,但那些年轻的护士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还是可以畅所欲言的。童阅外表秀气,气质优雅,很让那些护士们心仪,不免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童阅难得跟她们聊天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把话题绕到凌毅身上。结果,那些护士只要一提凌毅,全都兴奋得两眼放光,显然对这位和平年代中难得一见的英雄十分崇拜。
很快,童阅便知道了凌毅的大致情况。对他的年龄不详,但知道他曾经结过婚,妻子早逝,只留下了一个儿子。那些护士提起这件事时,加上了许多自己的臆想,什么"又当爹又当妈,可真不容易啊",诸如此类的,为这位英雄添加了许多人性化的光辉。
童阅看得出来,这些小妮子提起那位大英雄的时候,莫不春心荡漾,都想嫁给这位钻石单身汉,却也只限于暇想,谁都不敢去追他。
第一阶段的研究完成后,已是半年以后,童阅再次看到了凌毅。
他坐在主位上,认真地听着温诚的汇报,然后由各个课题小组的组长分别做出说明。他听得很专注,偶尔提出一些问题,却不是从学术方面,而是从实用的角度。他提问时言简意赅,态度十分诚恳,以探讨的口气与这些专家们交流,让他们颇有好感。
会议结束时已是傍晚,凌毅带着两个随员大步离开。
童阅迈开长腿追了出去,很快便在楼梯口追上了他。
凌毅听到急速追来的脚步声,转身看了过去。
早春的斜阳透过走廊上的窗户洒进来,照在那个年轻人身上。他今天穿着正式的西装,显得身材匀称,跑动起来时,整个人都焕发着矫健潇洒的神采。他有着江南人特有的白皙细腻的肌肤和儒雅斯文的气质,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热情,看上去非常漂亮。
童阅急急地冲到凌毅身前,这才停住。在暖气充足的室内狂奔片刻,他的脸颊上便涌起了一丝绯红。
凌毅制止了身边两个随员想上前阻拦的举动,微笑着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童阅有些紧张,略微停顿了一下,才鼓起勇气说:"凌部长,上次的事,我很抱歉。"
"加个副字。"凌毅温和地纠正。
童阅立刻点头:"是,凌副部长,我......谢谢您的告诫。"
凌毅微微一笑:"没什么,你只是医学专家,言行之间偶尔不太严密,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你以后也没有犯同样的错误了,这就很值得赞赏。你还年轻,在同龄人中,你已经很稳重了。在专业上,你能与这么多专家比肩,那是非常了不起的。"
童阅的脸微微有些红了:"不不,您过奖了,我还要多向那些老师学习。"
"当然,我们都需要不断地学习。"凌毅笑着点头。"童先生,如果没什么问题了,那就先去休息吧,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他的话说得礼貌而疏远,童阅没法说想约他什么的,只得说:"好。"然后便看着他离去。
凌毅的身材偏瘦,修长而挺拔,迈出去的步子十分有力,节奏分明,从容不迫。
童阅看着他消失在楼下,忽然转身扑向窗户。
凌毅当先走出楼门,那两个随员跟在他身后。三个人大步向停车场走去。童阅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他们那样的人。凌毅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平静无波,似乎天塌下来也不会眨一眨眼,可骨子里却流露着睥睨天下的气势。在他面前,无人敢于放肆,无人不被他所震慑。
童阅站在空寂的过道上,无所顾忌地看着那个人。
忽然,凌毅停下身,转头向他这边看过来。他锐利的眼光如鹰一般,仿佛一下子便洞穿了童阅的心。
凌毅对于跟踪、监视、接近等等举动都十分敏感,一察觉射向自己的视线便知道那是绝对的外行。
此时的大楼里已经亮起了灯,站在窗前的童阅被框在紧闭的窗户里,仿佛是一幅绝妙的肖像画。
这个孩子想干什么呢?这些年来,仰慕者也看得多了,还真没见过像他那样大胆的人。凌毅微微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童阅一直没有移开自己的眼睛。他勇敢地迎着凌毅的目光,然后看着他摇了一下头,随即大步离去。
一直看着凌毅乘坐的黑色奥迪驶出特别医疗处的大门,童阅才放松下来。看着下面空无一人的庭院,那些草坪灯安静地亮着,他忽然微笑起来。
是的,生平第一次,他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像一颗流星闯进大气层一般,带着绚丽的色彩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心,点燃了他从所未有的激情。
爱上这样的人,对他来说是至大的挑战,但就像在研究中即使遇到极大的困难他也从未退缩一样,面对自己渴望的爱情,他更加不会放弃。
读你 4
温诚看着坐在对面的童阅,笑道:"你想来我这里,我当然举双手欢迎,不过,你征求过孙教授的意见了吗?"
童阅点了点头:"我当然征得了他的同意。"
"他会放你走?"温诚双眉一挑。"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我看他是一心想要你继承他的衣钵的吧?怎么会放你来医院?而且,你打算扔掉专业来搞临床,我觉得很惊讶。能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你为什么要来?那位难缠的孙猴子为什么会放你?"
"那个......"童阅有些忸怩。"这里的设备很先进,我仍然可以继续研究。另外,在医院里工作,可以把自己学到的知识用来治病救人,我觉得比一辈子都呆在实验室里强。"
温诚呵呵笑道:"小童,我的确已经年过五十,算是老了,不过可没老糊涂。请原谅一个老头子的好奇心,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意图,不要用这些官方说法来敷衍我。"
童阅的脸红了起来。
温诚似乎有些明白了,更加不肯放过,笑眯眯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出来。
童阅看着他那狐狸一般的笑脸,也知道自己是瞒不过他的,索性决定说出来,顺便缠着他帮忙。这一豁出去,他立刻便镇定下来,笑容可掬地说:"温院长,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我没办法接近他,只有你这里才可以,所以我想来。"
温诚一听,不由得哈哈大笑:"原来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啊,聪明。好吧,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我大概也猜到了,既然如此,我也乐见其成。不过,那可称得上是你一生中最大的挑战吧?你有准备吗?"
"有。"童阅坚定地点头。"无论多么困难,我都绝不会退缩。"
"好。"温诚一拍桌子,兴味盎然地道。"我支持你。"
就这样,童阅被正式调进了六四三医院。
这时离他初见凌毅已经过去一年了。他们的课题提前结束,凌毅仍然来参加了最后的验收,并给他们讲了话。
童阅注意到他很少使用官方语言,什么"为祖国做贡献"或者"造福于民"之类的,只是清晰简捷地赞扬了专家们的学术水准,并向他们的努力表示感谢。
虽只是短短的几句话,但那些专家教授们显然都很受用,感觉很舒服。
这一次,童阅没能与凌毅单独说上话,他只是用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凌毅看。可即使是那样火辣辣的注视,也没能换来凌毅的一次回眸。
现在,成为了有心人的童阅明察暗访,已经知道六四三医院是国家安全部的下属医院,他们有许多课题研究与国安部有关,因此凌毅偶尔会过来开会,检查工作进度,听取汇报。
没有太多的犹豫,他与自己的导师孙思齐长谈了一次,表明了心迹,希望他能够同意自己的决定。
经过这一年多来在六四三医院的工作,他们对保密的概念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童阅对自己的导师很放心,知道他不会泄露出去,这才放心地向他诉说了埋藏在自己心中那犹如岩浆一般沸腾的情感。
孙思齐自然很舍不得他,但年轻人的感情当然也是重要的,尤其是这孩子居然敢捋虎须,喜欢那样的一个人,这让童心犹存的他非常感兴趣,于是便同意了,而且保证替他保密。
童阅在大学里读的是临床医学,又在藏区实践过,那时候什么病都治,甚至翻山越岭地出诊,在人家藏房里土法上马动过手术,还给难产的妇女接过生,从婴儿到老人,没有他不治的,虽然累得够呛,但积累了许多经验,当个医生是完全合格的。
正式调到六四三医院后,他也是先各科轮着转,就像实习医生一样。对此他没有半句怨言,更没有为自己是著名的"白衣秀士"而骄傲。
他们是著名的大医院,全国各地都有不少患者过来看病,每天都能看见有不少人在挂号处打地铺过夜,等着一早起来挂号。无论是什么样的病人,这位相貌俊美的年轻医生都很认真,医术医德俱佳,很快就受到了领导、同事和患者的好评。
温诚对他很满意,看来这孩子不是一个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完全具备了一个优秀医生的素质,在任何时候都会冷静并尽职尽责地对待每一个病人。他比较了解凌毅在什么情况下会来医院,偶尔是来检查工作,更多的却是因为受伤而住院治疗,或者是因为下属受伤,要来看望。因此,为了助那个年轻人一臂之力,他最后将他安排在了外科。
每天的工作都很忙,还有许多医生和护士的火热追求令童阅如坐针毡,终于,他灵机一动,替自己戴上了一个婚戒,告诉所有的追求者,自己已经有伴侣了,感情很稳定,过两年就结婚,这才算是摆脱了那些麻烦。
大概是最近比较太平吧,凌毅没有再来六四三医院。童阅也不急,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来等待。
直到第二年,深秋的一天,他正在值夜班,便接到了温诚的电话:"小童,你马上到K区手术室来。"
那是特别医疗处的代称。童阅的心砰砰直跳,答应一声,便急忙跑了过去。
楼里灯火通明,一向平静冷清的地方这时到处都是人,一些医生和护士穿梭来去,显得十分忙碌。
童阅直奔一楼的手术室。
温诚站在那里,脸色凝重地对他说:"马上有重要的伤员要送来,是车祸,伤得很重。其他医生来不及赶到,由你主刀。你马上准备一下。"
"好。"童阅转身就走。
很快,救护车便从夜色中驶进来,直停在大楼门口。护士们立刻涌了上去,将手推车拖下来,奔跑着送进了手术室。
童阅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心中一凛。
那是凌毅。
他的脸色惨白,嘴里不断往外涌着鲜血,意识却还清醒,皱着眉看了看手术台上强烈的灯光,这才闭上了眼睛。
童阅一边用室内的综合检测仪给他检查伤势一边听旁边的人讲述情况。
今晚,凌毅加班到深夜,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疯跑着违章抢道的载重卡车拦腰撞上,直抵到中间的隔离带才停住。五环上的车子速度都很快,这次撞击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劲了,凌毅的司机和两个警卫当场身亡,他被警卫扑上去用身体做掩护,再加上安全气囊即时弹出,这才活了下来。
童阅看着检测结果,屏幕上显示他有两根肋骨骨折,内脏受损,造成严重内出血,其他有多处软组织损伤,右腕轻微骨裂。
事实上,身经百战的凌毅在意外猝至时立刻采取了最有效的应变措施,已经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伤害减少到了最轻的程度,可仍然很严重。
"马上手术。"童阅抬起头来,沉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