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宫人早被两人之间的沈默压得透不过气来,这时听凤殇一说,行过礼便连跑带逃地退了下去,片刻就不见了人。
"毓、臻。"等人退尽,凤殇才僵硬地回过头,看著毓臻的目光里终於流露出一片惊惶。
毓臻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著床上的人,像是想要确定她究竟是生是死。
凤殇似乎也察觉到了,仓皇开口:"她没事,只是生病,昏睡过去了......她没事,真的,她没事,你......我......"
"够了!"毓臻一声冷喝打断了凤殇的话。
凤殇张了张口,没再说下去。
毓臻一转身,消失在窗外,凤殇慌张地跑到窗边,却听到身後一声巨响,门被人踹开了,毓臻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面前,一手揪住凤殇的衣服,死死地盯著他,好久,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你已经把她送走了!"
"我......她......"凤殇话不成句,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对上毓臻的眼,"她、知道了我们的事,是她要挟我,是她要挑战我的权威,是她逼我放弃,我才会......"
"啪"的一声让凤殇的话停在了半路,脸上挨了毓臻一巴掌,凤殇只是低著头,唇边带著一抹微颤,没有吭声。
"这就是你要我相信你的结果?"毓臻哼笑一声,指著床上自己的亲娘,"是你亲口说你把她送走了!是你要我相信你的,这就是你给我看的结果?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是不是就要关她到死?"
凤殇轻微地摇摇头,没有看毓臻,只是低声呢喃:"是她要挑衅我......是她的错......我没有想关她一辈子,真的,等这一阵过了......就把她送回去......真的......"
"把她送回去?等她死了再送回去吗?"毓臻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肆意地笑了出来,"素和凤殇,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吗?"
凤殇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看著毓臻,好半晌才冷著声一字字地道:"就算是,那又怎麽样?是她先要挟我的,放弃你,或者杀了你,是她逼我做选择的!天威难犯,一个人敢如此挑衅我,我便是杀了她又有何不对!"
毓臻一扬手又是一个巴掌打过去,见凤殇愤然抬头,才淡淡笑了开来:"如何?我也打了你两个巴掌了,同样是欺君之罪,你把我也杀了吧!"
"你不一样!"凤殇咬著牙吼了一句。
毓臻又是一声哼笑:"有什麽不一样?因为皇上对毓臻的厚爱?所以毓臻不一样?所以毓臻的亲娘就要被皇上软禁起来直到老死?"
"我没有!"凤殇反驳,"等过了这一阵,就让她回去,真的,我不知道她会生病......我真的不知道......"等过了这一阵,等他有足够的心思和能力去应付毓臻母亲的纠缠和阻挠,再还回去。
他不过是,贪恋一时的温柔和支撑罢了。
毓臻听他说得激动,却反而慢慢静了下来,最後低笑一声:"算了。"凤殇一惊,瞪大了眼看著他,却只听到毓臻一字一顿地说下去,"我要把她带回去。现在,马上。"
"不可以!"几乎想也不想,凤殇便脱口而出。
"凭什麽不可以?"毓臻冷眼看著他。
凤殇退了一步,只是摇头:"不可以......不可以......她会阻挠我们的,她不会允许你和我在一起的......"
毓臻不再看凤殇了,只是一声哂笑:"你以为,我还会和你在一起麽?"
"毓......臻?"凤殇又退了一步,直直地看著毓臻。
"我要带她回去。"毓臻重复了一遍,"你要阻拦,便先杀了我吧。"
"不可以,不可以!毓臻,你不可以带她走!"凤殇再顾不得其他,只是大吼。
毓臻却不再管他,径直走到床边,弯下身便要抱起娴王妃。凤殇正要扑上去阻止,却看到毓臻突然顿了手,凤殇心中一喜:"毓臻?"
毓臻却只是收回了手,没有回头看凤殇,过了很久,久得空气中充满了凤殇的惊惶,才听到他低声说:"我娘在这里,那麽,怜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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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我娘在这里,那麽,怜儿呢?
仲春天气似是格外地冷,凤殇站在那儿,竟生生打了个冷颤,怔怔地看著毓臻,张开口,却发不出声来。
毓臻微微侧过脸来,低哼一声:"说不出来吗?怎麽不否认?"
凤殇又张了张口,呼出两口气,却始终发不出声,他只是死死地看著毓臻,眼睛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地褪下去。
"怜儿关在哪里?"毓臻转过身来,只看到凤殇缓慢地摇了摇头,毓臻便不可自制地冲了过去,一发狠把凤殇撞到一边屏风上,死死地架著凤殇的脖子,他的眼睛也有点发红了,声音嘶哑,"我问你你把怜儿关在哪里了!"
凤殇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过了很久,竟是轻轻地笑了。
毓臻一咬牙揪著他的衣服又往屏风上一压:"你说话啊!"最後一字,终於无法掩饰的颤抖出声,"你把他关在哪里了?你说啊,怜儿他身体不好,你对他怎麽了?你不能那样对他啊......"
"我不能怎样对他?"过了很久,凤殇终於低低地开了口,语气里似乎还有一抹诡异的笑意。
"你真的把怜儿关起来了?为什麽?他不可能跟你抢皇位,为什麽还要把他关起来?"毓臻死死地揪著凤殇的衣服,不迭声地问。
凤殇垂了眼,哼笑一声:"我真的把他关起来又如何?我对他怎麽样,又与你何干?"
"他是你哥哥!"毓臻咬了牙死死地架住凤殇的脖子,"他为了你吃尽苦头,为了你差点丢了性命,他把皇位也让给你了,你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凤殇渐渐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了,却反而笑得愈加灿烂:"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呢?"
毓臻一怔,失措地松了手,後退一步,半晌才仓皇地道:"我已经答应爱你了,我可以永远陪著你,你放了,求求你放过他,他身体已经那样子了,受不得折腾,你不要为难他,你想我如何都可以,你放了他,求求你......放了他,好不好?"
听著毓臻的哀求,凤殇却突然大笑了起来,见毓臻茫然地看过来,凤殇才诡秘一笑:"毓臻,你看著我。"
毓臻一愣,只是张眼看他,不知凤殇想干什麽。
"你看著我。"凤殇浅笑著又重复了一遍,伸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脸,"你看著我的脸,跟哥哥,像麽?"
"像......"只是生硬地回应凤殇的话,毓臻心中一片慌乱。"你像,你像。"
"那麽,"凤殇笑意依旧,眼中的最後一丝光芒却如烛光,在狂风中闪烁一阵,最终扑哧一声熄灭了,只剩下满眼空寂,"这样呢?"
那麽,这样呢?
轻得如同情人间低语的问话,毓臻看著凤殇抚过脸上的指尖慢慢嵌入皮肤之中,一分一分地往下爪落,鲜血从那指缝间渗出,五道红痕一直往下巴延伸,指尖嵌入皮肉里,深得像要把整张脸都扯下来一般。
毓臻的眼随著凤殇划落的手越睁越大,眼中尽是惊惶,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身後便传来了一声尖锐而突兀的惨叫声。
"啊──"
凤殇茫然地抬眼向声源处看去,毓臻看著他,便看到他眼中生生掠过的凄厉的绝望,看得人心中惊惶。几乎是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在看到眼前的一切时,毓臻的脚也差点软了下来。
门外石阶之下,颜初蜷著身倒在地上,双上紧紧地抱著自己小腹,脸上血色已经失尽,张著口眼中满是痛楚,她的身下,一道暗红的血流慢慢地蜿蜒成一滩血水,看得人触目惊心。
"毓臻......"凤殇突然低低地开了口,毓臻仓皇地回过头去,只看到凤殇的手连著沾在指尖的血肉垂了下来,他慢慢地笑了,衬著一张满是鲜血的脸显得格外吓人,似是轻叹一声,凤殇合眼笑出声来,叫的依旧只是毓臻的名字,"毓臻......"
看著凤殇一点一点地跪下去,毓臻心中一慌,反射性地冲了上去接住倒下的人,撕声裂肺地叫了出来:"来人,来人啊!刘太医,刘太医!"
只是眨眼,几个人影匆匆跑来,屋里屋外,乱成一团。
"皇上的伤不是很重,只是怕指上不干净......伤口会化脓......"刘太医一边小心翼翼地料理凤殇的伤口,一边解释。
凤殇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脸上始终盈著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是隔绝了一切吵闹。
毓臻站在一旁,看得心惊,好半晌才勉强开口:"那麽,颜妃娘娘呢?"
刘太医目光一暗,低了头:"另一位同僚正在诊治,颜妃娘娘受了惊吓,又从石阶上摔了下去,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胎儿......已经没了。"
毓臻心中一震,竟渐渐地觉得痛了。
不久前凤殇对颜初的软声细语的模样他还记得清晰,凤殇虽然没有说,但是看他的眼神,毓臻也能感觉到那孩子让凤殇有多开心。
现在,却已经没了。
有点惶恐地抬眼看向凤殇,让毓臻心中又是一颤,凤殇脸上依旧是浅淡的笑意,眼中一片空茫,刘太医的话,像是一句都不曾入他的耳。
"皇上,臣给您上药,有点痛,请忍耐一下。"刘太医说了一声,才小心地用软布沾了药,一点点地敷在凤殇的脸上。
毓臻在旁边看著,凤殇的脸色一点点地苍白下去,额上慢慢地渗出汗来,只是想象也觉得会很痛了,凤殇却依旧感觉不到似的,始终盈著浅淡的笑容,看得毓臻暗暗心惊,像有什麽抓在心上,刺刺地痛。
好不容易上好药,包扎好,刘太医松了口气,毓臻在一旁也禁不住跟著松了口气,看著那被丢掉的软布上深红的血色,心中又是一阵轻颤。
宫女捧进来一碗药,刘太医道:"伤口已经处理好,皇上趁热把药喝下吧,这药安神定惊,对伤口有好处。"
凤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你下去吧。"脸上又是微微一白,毓臻见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是说话牵动了伤口,不禁向刘太医看去。
刘太医自然也明白:"皇上的伤口在脸上,愈合之前,还请暂时少开口。"见凤殇没有理会,只能微一恭身,"臣告退。"
等刘太医退出去後,毓臻看向凤殇,见他依旧笑得灿烂,只是眼中空洞,既不看自己,也不似看他物,像是在拼命寻找很遥远的东西,却怎麽都找不著,只能茫然地搜寻。毓臻只觉得心里慌得很,有再多话要问,也问不出来了,安静了半晌,终於忍不住说:"不要笑了。"
凤殇却笑得更是灿烂,只是微微抬头:"毓臻,喂我吃药。"
看著凤殇一边笑著脸色一边惨白下去,毓臻只觉心中一片刺痛,连忙拿起药碗,坐到床边:"我喂,我喂,你别说话。"
凤殇笑著任毓臻喂药,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张著眼看著毓臻,不再说话。
毓臻小心翼翼地喂完一整碗药,见凤殇额上已尽是冷汗,有点仓皇地伸过手用衣袖去擦,擦了一阵,才发现凤殇脸上的笑容便如描画上去的一般,不曾褪去,心下更是难受,只是道:"瑾,不要笑了。"
凤殇没有看他,只是一点点地敛去笑意,最後缓缓开了口:"毓臻,我放弃了。"
毓臻一僵,说不出话来,只能傻傻地看著凤殇。
只听凤殇艰难而缓慢地说下去:"我欠哥哥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我根本不该跟哥哥争,不该妄想取代哥哥......我一辈子都赢不过哥哥......这些,是我认不清,是我执迷不悟,才有这样的下场,我的孩子......也已经没有了......毓臻,"他低声叫出毓臻的名字时,毓臻的手轻抖了一下,手中的空碗差点落到地上,"我不要了,不敢不要了,你回去吧,把你娘带回去,她要我赐婚,我就赐婚,我不要了,我放弃了。"
"瑾......"毓臻有点失措地看著眼前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听著他说"我放弃了"的瞬间,居然觉得人在千里之外,比千里更远,远得自己无法触及,叫人彷徨。
合上眼,凤殇轻声道:"你我还是君臣,你还是叫我皇上吧。"
"瑾......"毓臻惊慌地叫了一声,他知道凤殇有多执著於让自己叫他"瑾",现在,凤殇却说,"你还是叫我皇上吧",这又怎麽能让毓臻不惊心?
凤殇缓缓一笑,伸手抚上自己的脸:"你看,我已经不像哥哥了。再也不会像哥哥,我已经,不会跟哥哥争任何东西了,所以,你给我滚!"
"瑾,你......"
"我让你滚!"凤殇突然敛了笑意,手一翻,一柄短剑已经抵在了毓臻喉前,凤殇一字一句地道:"出去!"
毓臻却动弹不得,只是站在那儿,怔怔地看著他。
凤殇慢慢变了脸色,顾不上脸上的伤,只是疯了一般地揪著毓臻往门外推,短剑在毓臻颈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也只当看不见。"你出去,出去,我让你滚出去!你滚,你滚!"
毓臻连跌带摔地被他推出了门口,只刚站稳,还来不及回头,便听到身侧砰的一声,房间的门已经被甩上了。
紧接著,里面是一阵东西被扫落的杂响。
三十二
接连几天,毓臻进宫求见,一律被眠夏挡在了门外,眠夏礼数不缺,态度间却分明是厌恶,毓臻吃了亏,不敢再光明正大地求见,半夜越墙而入,只进了凤渊宫外围,便已经被不知哪来的暗器逼退,他才明白凤殇身旁一直跟著暗卫。
只是从前无论发生什麽事,凤殇都不曾动用过什麽力量对他,就像凤殇藏在身上的那柄短剑,如果不是那天抵在了他咽喉之上,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凤殇身上藏著这麽一样东西。
现在用上了,也只能证明那个人是铁了心,断了情。
毓臻以为自己不会太在意,偶尔心痛,也只是因为这一年多来的纠缠,一时难以习惯。直到半月之後,早朝恢复,毓臻站在大殿之下,看著面无表情的凤殇,才隐约地生了迷茫。
凤殇脸上的伤已经全好了,依旧面容如月,夺人心魂,过分的精致。只有靠近下巴的地方,很仔细地看时,才能看到一道很浅的疤痕,短短的,不过一指长,像是刻意留著的,并不显眼,却分明存在。
远远看到毓臻走入大殿,凤殇似乎浅浅地笑了,微一挑眉,别开了眼,那一笑,却带著勾人的挑衅。
毓臻站在那儿,久久不能一动,手上握成拳,指甲都要嵌进掌心了。
一朝的早朝听了什麽他也记不清了,浑浑噩噩地回到府里,听下人说王妃有请,也当作没听到,直往自己房间走去。
走过回廊,经过小柳的院子,里面似乎传来一阵轻笑声,心中一怔,毓臻犹豫了一下,还是转了身,向院子里走去。
开春以来小柳的身体就没好过了,这时毓臻远远便看到他坐在床上半靠著窗,脸色虽然不好,倒是笑得眯了眼,一边轻咳几声一边连连摇头叫著:"你别闹了,别闹了!"
毓臻又是一怔,不知他在跟谁说话,再走前几步,进了院子,才发现一个丫头模样的少女,拿著一个破破烂烂的东西,在小柳窗子外蹦蹦跳跳的不知做什麽。
小柳面向著门口,毓臻一走进来便看到了,一时愣在那儿不知如何反应,少女本是笑嘻嘻地看著他,见他愣了,也似呆了一下,下意识地回过头来,见到毓臻就再笑不出来了。
三人各自怔在原地,反应最快的反而是那少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王爷!"
紧接著小柳也慌张地看向毓臻:"大哥,她只是刚好经过,被我叫进来的,你知道我这些天都在房间里,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