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麽多年走过来,瑾,你和我,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瑾,无论如何,我会不惜一切为你取下凤临,从此以後,这天下便是你一人的了。这十多年,你我一样,都只为得到这个天下而活,失去天下,你就什麽都不是了。所以,好好守著罢。"
趴了一阵,凤殇才坐了起来,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翻过一张信笺,匆匆在上面写了几句话,写到最後,他的唇边也渐渐浮起一抹浅笑,又拿过信封装上,才叫了一声:"眠夏。"
过了一阵,门被推开了,眠夏迟疑著走了进来,恭敬地道:"奴婢在。"
凤殇脸上微微一僵,敛去了笑容,扬了扬手中的信:"拿下去,遣人马上送去静王府吧。"
"是。"眠夏应了,走上来接过了信,行过礼,没说什麽便又退了下去。
凤殇下意识地低声道:"朕若是道歉,静王就会不生气了吧?"
眠夏却已经走出了门口,反身掩上门,似是没听见。
凤殇哼笑一声,似是不在乎,一边揉了揉眉心,便又拿过一旁堆成小堆的奏折,细细看了起来。
一直到夜深,宫中早就静寂,批下最後一个字,看著叠到一旁的奏折,凤殇长出一口气,看过一边更漏,才发现已经三更了。
腹中一阵空虚,他才想起一晚上顾著密报之事,连著闹了一顿脾气,眠夏没再来问自己要不要传膳,便一直没吃过一点东西了。
微微挑了眉,莫名地笑了笑,凤殇又怔怔地望著一旁的更漏,好一阵,才微微变了脸色,扬声道:"眠夏!"
眠夏推门而入,有点错愕地看著凤殇脸上的失措。
迟疑了一下,凤殇才掩去了脸上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问:"那信送去了?"
眠夏看了他一眼,只是低头道:"已经送去了,静王回话,说王府中有人病倒,今夜不便进宫,请皇上恕罪。"
凤殇目光一冷:"既然有回话,为什麽不说?"王府中有人病倒,若不借口,那恐怕是小柳病了吧。每次见那少年,倒看不出什麽病来,只是分明就比别人弱三分,说起来,倒真是跟自己哥哥有点相像。
眠夏听他语气沈了下来,只是道:"静王说了,皇上今天累了,这些话明日再回,免得皇上再分心劳累。"
心里郁结,眠夏却分明没有错的,自己平日任毓臻放肆,眠夏也是知道的。沈默了好一阵,凤殇才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眠夏站了起来,却迟疑了一下,终於道:"还有,一封信,一并送来的。"
凤殇一怔:"拿来。"
眠夏从怀中取出信来,送到凤殇面前,凤殇匆匆拆了信,一打开,看到的却不是毓臻的字迹。
圣意难测,一时冷落一时讨好,皇上当大哥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狗麽?
还是皇上始终以为只有您付出了,大哥没投入半分?
纸上只有短短两行字,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是从语气间,便能猜到写信的人应该是小柳。
字迹还有点颤抖,不知是写得匆忙,还是写字的人身体不好抖了手。
凤殇只是拿著那张纸,再没有一动。
眠夏在一旁看得心慌,终於忍不住叫了一声:"皇上?"
凤殇始终没有哼声,过了很久,才缓慢地将那信纸又细细叠好,放回信封之中,抬头淡淡一笑:"没事,你下去吧,朕累了。"
"那麽奴婢伺候您就寝......"
"不必了!"凤殇突然喝了一声,见眠夏一愣,才又一笑,"时间不早了,朕在这里将就一阵,等四更天後,你就来叫吧。现在把灯都灭了吧。"
"是。"眠夏应了,犹豫了一阵,才走了开去,将两旁的灯一一打灭。
凤殇坐在椅子上,看著如豆的灯火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只觉得眼前慢慢地模糊成一片,喉咙哽得难受。
无声地张了张口,他以为自己哭了,伸手去拭,半晌放下手来,才发现依旧是干的。
二十八
夜色渐去,眠夏看了下天色,才示意刚换过班的宫人准备梳洗之物,一边敲了敲门,等了一阵,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含糊的低应,才推门走了进去。
刚开了门,还能看到凤殇伏在书案上,似是未醒,等眠夏走了两步,便看到他猛地坐了起来,目光直直地望了过来。
"皇上,快天亮了。"眠夏低声开口。
凤殇应了一声,半晌才坐起来,任眠夏走过来伺候。
"皇上昨天一夜没吃东西,奴婢让人传了清粥,皇上吃过了再上朝吧?"
凤殇摇了摇头:"不饿了,回头再吃吧。"
眠夏见他垂了眼安静地坐在那儿,便忍不住试探著问:"皇上可是为了静王的事失了胃口?"
凤殇像是僵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被你看出来了啊。一会下了早朝,朕就到静王府去,说是没吃早饭,他总不至於把朕赶出来。"
何必为了别人委屈自己?眠夏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凤殇自小她就伺候在旁,虽然从未如何亲近,对凤殇的了解总是比别人多上三分,料想那话说出来,不过是白白惹了他生气,只能暗叹了一声,不再开口了。
一入朝堂,就分明地感觉到殿下的目光不同了,凤殇微皱眉,脸上依旧一派平淡,等百官行过了礼,才慢慢扫过殿下的人,最後目光落在太保成叔延身上,似笑非笑地道:"太保似乎有事上奏?"
成叔延沈吟了一下,才出列走到殿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把殿上殿下都吓了一跳。
凤殇微微眯了眼,道:"太保这为的是何事?"
成叔延稳声道:"臣有事要奏,先请罪。"
"为什麽?"
"因为臣所奏之事,关乎新科状元,状元是皇上钦点,皇上又格外信重,老臣这一奏,怕要触犯天威了。"
凤殇盈盈一笑:"太保的意思倒像是朕非要偏袒状元似的。"
"臣不敢。"
沈默了一阵,凤殇算著时机差不多了,才又开口:"尽管说吧,朕恕你无罪。但是,若是存心诽谤,自然不可轻饶。"
"谢皇上!"成叔延又是一拜,站了起来才恭谨地道,"臣最近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凤临境内有人自称是凤临前朝皇子,不断拉拢人心,有意谋反。"
凤殇目光一凝:"哦?这事居然不是由涟王上奏,反而由太保来说,倒真是有点希奇了。"
"皇上明鉴,这种事近两年在凤临时有发生,涟王本职就在镇压乱党,这样的事自然不必每次上奏。臣要奏的,是另一件事。"
"不必罗嗦,说重点吧。"凤殇皱了眉。
"是。据臣所知,这次的乱党头目,那自称是前凤临皇子的人,与新科状元关系非比寻常,状元爷对自己的出身一直隐瞒,从这事看来,内里必有阴谋......"
"太保的话是不是说得有点过了?"凤殇眼中一冷,让成叔延顿时住了口。"太保所奏的这事,也不过说明一个事实罢了。"
"皇上?"成叔延一愣。
凤殇笑了笑:"那就是这次的乱党头目,确实是一名皇子。"见殿下众人都纷纷露出了惊讶,凤殇才慢慢接下去,"既然太保查到这事,朕也不必替流火隐瞒,早在册封之前,流火就亲自向朕说明了他与前凤临皇室的牵连,以示其忠心,只是朕觉得这事不必张扬,便任其隐瞒下去。所以此事,众爱卿不必再提了。"
听凤殇这麽一说,成叔延也只能放弃,说了一句"是老臣冤枉状元了",便怏怏地退到一旁去。
等其他人一一奏过了事,或抉择或待定,大半个时辰後,凤殇终於宣了退朝,走入了内殿。
外面的人声还没散尽,凤殇便已经冷下了脸,对匆匆走过来的照炉道:"去,把翰林院修撰流火传入宫!"
"是!"照炉应了,随即又迟疑了一下,说,"但是,皇上,素宁宫里来人请皇上。好象说是颜妃娘娘今晨起来不大舒服,请了太医,太医让人请皇上。"
凤殇一怔,沈吟了一会,才道:"你照旧去传流火,人来了就让他在凤渊宫里先等著。"
"是!"
照炉应了退了下去,凤殇这才对一旁的人道:"摆驾素宁宫。"
素宁宫的布置不算奢华,布置简约,是颜初搬进来後重新整顿过的,凤殇第一次看到时也曾经笑著称赞颜初不愧是京中才女,喜好品位也是高人一等。
这时凤殇走进素宁宫,见一众宫人都是笑意盈盈的,心里更是奇怪,没来得及问,就看到宫中太医喜颠颠地跑了出来,跪在跟前,高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什麽意思?"凤殇皱了皱眉。
那太医笑著道:"恭喜皇上,颜妃娘娘怀了小皇子了!"
先是一愣,凤殇的眼中也慢慢染上了错愕,好久才有点失措地笑了出来:"太医的意思是,颜妃有喜了?"
"回皇上,臣已经两次号脉,绝对没有断错,颜妃娘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好,好!"凤殇笑了出来,连叫了几声好,一边吩咐道,"太医赏银五百,派人随太医回去领药,有什麽要注意的事项也一一记下。吩咐内务府近人派人来重新布置素宁宫,看有什麽要添的东西一一添上。"
"是!"一旁应声响亮。
等听命的人走出去了,凤殇像是想起了什麽,又随便指了一人,道:"你去颜右丞家报个喜讯,就说这两日,恩准父兄入宫探望。"
"谢皇上。"等凤殇吩咐完毕,便听到一个婉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凤殇抬眼看去,便看到那断出有身孕的颜妃颜初。
凤殇笑著迎上去,见颜初要行礼,连忙伸手扶过她:"你现下有了孩子,这些繁文缛节能免就免,坐下吧。"
"谢皇上。"颜初又是一福,才靠著凤殇坐了下来。
凤殇脸上笑意不减,看了颜初一阵,却又说不出话,反而是颜初的脸微微红了。凤殇这才反应过来,拉著她的手拍了拍,软声道:"可有什麽想要的?"
颜初低头摇了摇:"能为皇上孕育皇子,是颜初的福气,只怕......"
见她顿了口,凤殇一怔,便明白过来了。颜初虽然贵为贵妃,但是因为是庶出,身份总是不如人,加上皇後父亲又是太保,这时颜初反而比皇後先怀上了龙种,心中自然有顾忌。
明白颜初的顾虑,凤殇只是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道:"既然知道是福气,就不必想太多了。後宫中让谁怀上龙种,决定权在朕手中。你怀的是朕的孩子,若是有谁存了歪心,朕自然不会轻饶!"
"谢皇上!"颜初终於笑了出来,看著便要起来行礼,又被凤殇拉了回去,细细地嘱咐了几句。
从素宁宫出来,凤殇眼中的笑意也没有敛去,一路回到凤渊宫,眠夏见了,心中生奇,只是不敢问,便道:"流火大人已经在里面等著皇上了。"
"朕这就去。你在外面候著,别让人进来了。"凤殇正了正色,才推了了门,走进去。
刚关上了门,便看到流火大大地行了个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颜妃娘娘怀上龙种,实在是沧澜之福啊!"
凤殇一愣,看见流火举止夸张,不禁笑意更浓,微一挑眉,只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流火也不等他说,便笑嘻嘻地站起来:"这等喜事,再过一个时辰,便该天下皆知了。"
凤殇笑著点头:"倒也是喜事。颜妃有喜,礼部那边就再没话可说了吧?往後不纳妃嫔,不选秀女,也有理可争了。"
流火连连点头附和,末了才说:"可是,静王那边,皇上又要如何安抚?"
一句话正中凤殇的心,凤殇脸上的表情一僵,慢慢敛去了笑容,垂眼一哂:"不必安抚,他不会在乎。当初逼我立後生子,有他一份功劳在......"半晌突然抬头,看了流火一眼,目光一冷,住了口不再说了。
流火恬著脸笑了,随即又问:"不知皇上召流火进宫,为的是何事?"
被他一提醒,凤殇才沈了脸,冷声喝道:"流火,你说,最近你又如何得罪了太保?"
流火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去,才回过神来想他的话:"得罪太保?流火一直安於本分,连太保都不曾多见,何来得罪?"
听流火说得无辜,凤殇曾经听过毓臻抱怨流火一张嘴经常得罪人,自然不信,但是转念一想,流火说的也是实情,翰林院一个小小修撰,实在难以跟太保扯上多少关系。
"你啊,你可知道,太保今天在朝上奏了你一本?"
流火一怔,没有说话。
"凤临有人要反,似乎就是那个跟你有点孽缘的前朝皇子了。"
流火微微变了脸色,脸上的不正经也敛去了,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那麽皇上的意思是?"
凤殇看他那模样,轻笑一声:"太保要参的,是说你跟乱党有关系。你倒是聪明,早早跟朕说了,否则这时,你就该进牢房里蹲上几天了。只是,流火,你可要想清楚了,若你真的跟乱党有关系,现在认罪,朕还能保你不死,若是以後捉个正著......"
"皇上不信流火?"流火目光凛冽。
凤殇看著他的双眼,半晌才淡淡笑开:"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听过了就罢。对了,那皇子,叫什麽?"
流火也一样看著凤殇,见他说话间脸上始终挂著一抹淡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是冷漠淡定,心中不禁一寒,迟疑了一阵,终於开口:"宫寒离。"
"倒不是什麽好名字,恐怕也不大受宠罢......"
流火低声苦笑:"若他受宠,今日流火早该陪著他死了。正是无人关注,才会无人知晓他和我的关系。只是太保,也未免太厉害了。"说到这里,流火才发现凤殇一直看著自己,眼光中似乎有一丝打量,心中一动,"皇上曾经答应过的事,不会翻悔吧?"
凤殇知道他的意思,淡淡地道:"当初你说放他一次,朕也只答应你看情况而已。"
流火一笑:"这便足够了。"
凤殇直直看著流火的眼,看他眼中笑意如水,突然忍不住道:"流火,说说你跟那宫寒离的‘孽缘'吧,说不定听过了,朕就真的放了他。"
二十九
流火听了凤殇的话,只是笑了笑,道:"无非是童年玩伴,略通情事时犯下的错,到後来,就成了无休止的纠缠,故事太俗套,说出来怕污了皇上的耳。"
凤殇摇头:"无妨,朕就是要听你说。"
流火抬眼看著他,半晌才叹了口气,悠悠说了开来。
一直近了正午,流火才停了下来,眼中多了几分萧索,笑容却越是放肆:"就这样罢,都是些琐事,让皇上见笑了。他一心一意要执迷不悟,我不想陪他这麽一直做梦,就干脆去参加科举,他二话没说把我赶出来了。他说我可笑,我觉得他可悲,这麽多年,就是孽缘也该散了。说句大不敬的,他将来就算是得偿所愿了,也还是要纳妃立後的,做皇帝,总不能只抱著个男人过一世。子嗣什麽的,要我看著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倒不如现在走了一了百了。"
凤殇只是一直坐在一旁安静地听他说话,这时哼了一声,看不出情绪。
流火愣了一下,笑著说:"皇上自然不一样,等小皇子出世了,就更加没有别人插嘴的余地了。"
凤殇皱了皱眉:"流火,朕怎麽觉得你这句话,说得有几分讽刺呢?"
"臣不敢。"流火高唱一声,态度里却分明没有一丝不敢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