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黑得望不见底蕴的凤眼,散射出如烟笼万峦的上古大森林一般幽邃无形的目光,四面八方无处不地流向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大唐女儿踏出国门,一身便抵百万雄兵。
卷起湘帘的厅堂,自外透入夏日的明朗与骄炙。移动着的光点照到了少女乌黑发髻上新簪的一朵牡丹,似乎是午后新折的,花瓣上还有浇洒的露水。
露水滚落,在地板上溅出无数晶亮碎屑。少女伏地叩拜:
儿臣奉敕谢恩,父皇万岁。
再抬起头,她便不再是郡王府里无足轻重的普通宗室女,不再是依在父母双亲膝下撒娇的小姑娘,这个脸上呈现出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决绝的少女,成为了大唐的文成公主。
"回到草原上你的部落族人里去......"
骊山温汤宫的泉水中,仰靠着池边的大唐皇帝,对突厥王子笑一笑,平静:
回去看看你的亲人部属,然后,带出骑兵来,随我去征高丽。
果然不出所料。
跪坐在池水中的阿史那社尔张开嘴唇,想说什么,却发现在周身蒸腾的水汽中,喉咙干涩得不合常理,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用突厥和汉人眼前共同的死敌,薛延陀汗国首领的话来说,突厥强大时,屡屡入侵中原,杀人如麻,掠虐汉人无数,如今大唐灭突厥,应该将突厥人全部降为奴婢,以补偿深受其祸的汉人,但天可汗却养之如子,封给他们草原土地,让他们保持部落依然过着自由放牧的生活,向他们征收的税贡也比之前他们受自己可汗统治时还少得多,这实在太让人无法理解......是吗?
阿史那社尔从来不认为他所侍奉的天可汗是圣人再世,是以德报怨的谦谦君子。皇帝或许真的不好杀不嗜血,真的希望各族能够平安相处,但是,要说他就真的这么白白养着自己的仇敌,只用来博取所谓的仁君圣主的好名声,打死社尔也不信。
是的,不征发突厥人去造宫殿,不强迫他们变成汉人,不向他们征苛捐重税,但是......你们要为我出兵打仗。
似乎是很公平的交易?
社尔低头,水面冒上的白雾瞬间润湿双眼,水质是含有硫黄的,引起微微的刺痛感。他索性闭上眼睛,再度塌腰沉进水里,这一次,一只手却毫不容情地从前方伸来,点住他的下颔,着力将他的脸庞托出水面,对上那双沉肃了很多的黑眼:
阿史那社尔,我在问你话。
很少见地连名带姓叫人,虽然没有自称"朕",还没有到"诏问"的程度,却也是不容许回避推托了。两张脸庞只隔一臂,目光相对,社尔下意识地想扭脸,下颔却被牢牢捏住动弹不得。只好轻柔地垂落深金色睫毛,在颊上投下两片云一样的阴影。
你的族人不愿为我征战吗?皇帝问,语气里带着嘲讽似的笑意。
社尔叹息--陛下,他们愿意。
不是面谀,以社尔这些年所知的入唐突厥人心态来看,要以天可汗的名义在百万内附突厥民众中召集十万二十万骑兵参战,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他还记得年前左领军将军执失思力受诏前往边境各都督府抚慰内附突厥部落,回宫复命后到屯营暂歇,遇到社尔,两人那片刻倾谈。执失思力娶了先帝高祖的第八女九江公主,按照汉人的说法,他和社尔是"连襟",他们两人也是东*突厥贵族中仅有的娶得帝女者,更别说其实早在社尔祖父启民可汗时代,两人就是同一个牙帐里的族属......
在卫士廨所的东窗角落里对坐闲谈,说着本族母语的两个突厥宿卫将军,在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所里也竟似遗世独立着自成圈子。执失思力简要地讲了自己此行经过,告诉社尔,他行经了贞观十五年天可汗下令用金帛从薛延陀赎还的突厥奴隶的部落,只半天时间,草原上就聚满了四面八方闻讯赶来的牧民。人们向持节代表天可汗的执行思力欢呼礼赞、献歌献舞,用最真诚的语言表达他们的谢意和祝福。
社尔知道这件事。受大唐天子册封、带领内附突厥人还草原故地的怀化郡王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阿史那思摩,下属频频受到北方薛延陀汗国铁勒人的攻击侵扰,不少突厥人被掠为奴隶,阿史那思摩无法与之相抗,最终举国返回长城以南大唐边界内,重新归化为大唐臣民。这之后,唐朝廷商议出府库金帛,从薛延陀、高句丽等国赎回隋末大乱后历年被掠去变卖为奴的汉人,让他们返回中原均田耕种。本来诏策已经基本定下来了,不知是哪位大臣提了一句,皇帝李世民才想起来,很顺理成章地说:是了,被薛延陀高句丽掠走的突厥、室韦、乌罗护、靺鞨等各部族人,依汉人例一并赎还,也令其各返故土去好了。
经过不太激烈的争议,汉臣们无奈地接受了这位天子一贯作风。社尔并没有亲眼目睹这场争议,是一个当日值守廊下的年轻突厥卫士告诉他的。那年轻人平时也爱说爱笑活泼佻达,但讲述完那一幕后,他竟出奇地沉静下来,闪耀着晶光的眸子与社尔相对无语片刻,喃喃地又吐出三个字:
天可汗......
天可汗。执失思力望着社尔苦笑,也慢慢地说出这三个字。受益被赎为平民的各族奴隶前后约有数万人,但大唐恩泽波及他们的亲人姻戚、朋友部族、甚至同脉疏属......我以天可汗使节的身份在碛南草原上驰骋,受到的欢迎和尊敬甚至超过突厥人自己的可汗特勤,执失思力叹息着,天可汗让酋长们畏惧,被牧民们爱戴,在歌手中吟唱,成为孩子们睡前故事里的传奇英雄。草原上的狼族子孙在渐渐忘却自己的来源和本性,迷惑在天可汗的光辉下和平静庸碌的生活中......
社尔无言地静听。他不奇怪执失思力的言论,毕竟这个有着一半汉人血统的突厥贵族,曾经长年来往于唐突两国的使者,在武德九年渭水之盟前怂恿颉利大可汗南下时,曾经对社尔说过那一番话--
你我都知道李世民的天赋能力,给他时间去安抚统治中原的话,从今以后,你认为,我们还可能再有机会吗?
两个来自白狼牙帐的贵族男子、眼下的大唐驸马,相对而坐,笑容是经过了几世轮回的沧桑悲凉。
高贵的伊利可汗的子孙、流淌着神狼血液的阿史那王族之子,终于再一度沦为了汉人的奴隶。
"你的族人愿意为我征战,那么--是你不愿了?"
黑眼睛弯起来,笑出两条美丽而危险的弧线,皇帝手上加了力度,抬得突厥将军下颔稍稍仰起,迫他与自己直视。
流水一样披散在裸肩上的长发,铜色的轮廓分明的脸,上扬的含着轻蔑笑意的唇角,隐含着凶猛力量的令人惊栗的豹子。
阿史那社尔长长呼出胸中憋闷,气息吹得面前乳白色水雾消散出一条通道,通道那头,皇帝的神色愈发清晰迫人。
陛下......究竟为何要向高丽一个蕞尔夷邦大动刀兵,竟致御驾亲征?
皇帝冷笑,猝然收手,回转身靠回池壁,从哗啦啦的水声中抬起双臂枕在脑后望天,眸中不再有金发突厥王子的身影,代之以满天繁星。
乍一离开他的捏持,社尔重心摇晃了几下,侧浸进水里一臂支地,才又撑回平衡。抹着脸上水渍瞥见皇帝神色,心中一惊......自己的顽固真的惹怒他了吗?
想着该不该谢罪道歉,却又不甘......让我的族人为大唐埋骨沙场马革裹尸,至少,该给我一个理由?让我用来说服族人,更用来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这八年的忍耐和卑屈不是白费,说服自己没有放弃身为阿史那王族首领与生俱来的责任,说服自己......不是因为一已之私而任意挥霍族人的鲜血和生命......
咬着下唇的突厥王子不知沉默了多久,就在汩汩水声冲激迭荡得他头痛难忍,就要崩溃谢罪的前一刻,皇帝开口了:
草原上的狼群,能不能太平相处永远禁绝争斗厮咬?
......不能。
何况诸国君主,都还总认为自己是狼,别人都是羊--皇帝笑得讥讽--甚至自己是狼,儿子却变成了羊......那么只能在老狼还活着时,厮咬强占越多越好的草场,以供后人苛延残喘......何况--
黑眼睛终于又转回来,皇帝望着突厥将军笑:
小社尔,你别忘了,高句丽也好,薛延陀也好,西突厥吐谷浑高昌龟兹也好,一旦他们国力强盛了大举进攻中原,首当其冲的,会是谁?
是处在中原边境和那些外邦之间的......突厥部落牧民。
想到此处,突厥王子心头竟是一阵轻松,旋即为这轻松而羞愧地责备自己......原来他需要的,真的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垂头,将脸孔藏在氤氲的雾气里--
"臣奉敕。"
附注:
9.拜田中大神所赐,现在人气直升的王玄策同学,早年经历完全不明。说他从小在道宗家里长大,是鹿的设定。
10.道宗等人灭吐谷浑的经过,新唐书西域传:靖等进至赤海,遇其天柱三部落,击大破之,遂历于河源。李大亮又俘其名王二十人,杂畜数万,至且沫西境,或传伏允西走,渡图伦碛,欲入于阗。将军薛万均率轻锐追奔,入碛数百里,及其余党,破之。碛中乏水,将士皆刺马血而饮之。侯君集与江夏王道宗趣南路,登汉哭山,饮马乌海,获其名王梁屈忽,经涂二千余里空虚之地,盛夏降霜,多积雪,其地乏水草,将士啖冰,马皆食雪。又达于柏梁,北望积石山,观河源之所出焉。两军会于大非川,至破逻贞谷,伏允子大宁王顺穷蹙,斩其国相天柱王,举国来降。伏允大惧,与千余骑遁于碛中,众稍亡散,能属之者才百余骑,乃自缢而死。国人乃立顺为可汗,称臣内附。
--真是可以下酒的文字咩......
11.薛延陀,筒子们注意一下,这倒霉国家以后还会提到。新唐书:薛延陀闻突厥之北,恐其众奔亡度碛,勒兵以待。及使者至,乃谢曰:"天子诏毋相侵,谨顿首奉诏。然突厥酣乱翻覆,其未亡时杀中国人如麻,陛下灭其国,谓宜收种落皆为奴婢,以偿唐人。乃养之如子,而结社率竟反,此不可信明甚。后有乱,请终为陛下诛之。"
12.李二诏令为异族奴隶赎身,给他们国民待遇,这事是有的,但跟突厥没直接关系。通鉴原文:丁丑,诏以"隋末丧乱,边民多为戎、狄所掠,今铁勒归化,宜遣使诣燕然等州,与都督相知,访求没落之人,赎以货财,给粮递还本贯;其室韦、乌罗护、靺鞨三部人为薛延陀所掠者,亦令赎还。"
13.李二说什么狼啊羊啊,又说自己是狼李治是羊,也不是俺随手乱写的。通鉴:夏,四月,上御两仪殿,皇太子侍。上谓群臣曰:"太子性行,外人亦闻之乎?"司徒无忌曰:"太子虽不出宫门,天下无不钦仰圣德。"上曰:"吾如治年时,颇不能御常度。治自幼宽厚,谚曰:‘生子如狼,犹恐如羊。'冀其稍壮,自不同耳。"无忌对曰:"陛下神武,乃拨乱之才,太子仁恕,实守文之德;趣尚虽异,各当其分,此乃皇天所以祚大唐而福苍生者也。
凌风哀笳
作者有话要说:
唐风域名过期,这几天正在续费,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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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扑天盖地,暗夜漆黑如墨,群星闪亮蜿蜒成长河。
阿史那社尔仿佛置身于一个深邃奇丽的梦境里。在这贞观十九年入冬十月的东北蒲沟中,呼啸的风雪扯碎了天地,蒙蔽了视线,打痛了身心,将世间化为狂暴混沌,却湮不没一点点顽强闪烁着的星火。
星火从脚下延展开去,伸向幽暗无边的天际。那是皇帝下令燃起的火把,布满了从高句丽坚城安市到大唐前线幽州的路途之上,给在风雪中掉队的远征将士以光明和希望。踏着大批大批冻毙的马匹尸体,近十万寒彻入骨的各族将士相互扶持激励,沿着蜿蜒成列的火把光亮缓缓南行。
回归大唐的中原腹地。
山沟一侧的坡面上,一小群人静静矗立。只两人手持着忽明忽暗的火把,混同于沟下路边绵延的那些光亮,映不出飘摇在漆黑夜色中的天子专有的黄罗盖伞。所以无人注目,沟中的兵卒只是低着头顽强缄默地行走,一队一队走过小群人脚下,距离最近时,可以看到他们被风雪打湿的蹒跚颤抖。
风雪同样象刀锋一样切割着坡上众人的脸颊身体,阿史那社尔只觉裸露在外的皮肤痛到麻木,渐渐不属于自己。但是他不敢动,因为立在他身前的那个穿一袭破旧褐袍的修长身影不言不动,已经在盖伞下静静地站立了许久,侍从们便也皆静默成石像,陪在大唐皇帝身侧,任凭北风暴雪一刀一刀肆意凌虐。
贞观十九年三月,天可汗李世民调募各族各地兵马水陆十万,自河北定州向北开拔,亲征伐辽。鏖战七个月,以寡歼众,克拔十城,拓地千里,却终于在安市坚城之下止步困顿。辽东冬季天寒地冻,唐军无法久驻,皇帝反复思量,只得下令退兵。九月下旬自安市城前线后撤,进入方圆二百余里的辽水泥淖时,果遇天气突变,狂风暴雪袭来,气温骤然直降,战马十分之七八冻毙路旁,没有冬衣的军士也有不少僵寒死伤,遥遥掉队在后。进入蒲沟的皇帝立命在路边燃起火把,沿途等待掉队士卒--以及,不顾臣属的劝阻,自己走出生*盆的温暖御帐,立在坡上大树下,遥视山下,许久无言。
侍从费力举起的天子旌盖,其实根本遮挡不住多少风雪。阿史那社尔立在皇帝侧后方,看着他被火把光亮映出的侧面轮廓的剪影,时不时扑粘一两片雪花,就在脸颊上渐渐融化,那象刀削斧凿出来的微微上挑的眉梢眼角却不曾抽动过一下,任凭冰水流过肌肤,流经唇角,一滴滴落入看不到底的暗黑。
要不要......去把他打昏了抱回御帐?
社尔对自己这很有诱惑力的想法苦笑。我还是不够忠君奋身啊--他在心底叹息着。如果当真对皇帝忠诚到完全置自己生死于度外的地步,他是应该上去动粗,不管皇帝怎么喝斥怒吼,不管之后会遭到什么样的处罚,他都该把这个任性的男人从冰天雪地拖回室内,不准他再摧残自己本来已经旧病复发的身体......
深秋九月,安市城外,唐军久攻不下又错失了良机,那时皇帝的"气疾"便突然发作过一次,咳得昏天黑地吓坏了所有御医侍臣。本来这"气疾"是忌讳闷热阴湿的,为此皇帝几乎年年夏秋都离开低洼的长安太极宫去山上离宫避暑,谁也没想到,在高爽寒凉的辽东九月,他的气疾竟会反常地被勾起来......好在还不算太严重,针灸汤药拳脚交加齐声招呼下,皇帝咳了半夜便也止住。但从那一夜起,"撤军"成了御帐近臣们众口一辞再无异言的共识。
或者也不算太反常,毕竟这七个月来连番恶战,亲临前线的皇帝身心消耗之大,二十年来未曾再有过。再加上安市城外那莫明其妙丢失的土山,就要到手的战局制胜点竟平白飞走,当时天子的震怒,左右全都记忆犹新......我不能承受陛下那样的怒火,突厥王子微颤着想,如果上前强行动手的下场是被皇帝一刀劈碎,倒也罢了,但若他向我倾泻那样的怒意,我不能......
卡嚓一声,旌盖的支杆竟被狂风生生折断,黄罗圆顶呼地横飞出去,顷刻没入暗夜,远远的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如晴天霹雳,人群正懵然间,撑着半截秃杆的内侍还没反应过来,阿那史社尔跨前一步,反手解下自己身上披风,覆在全然暴露于风雪中的皇帝身上。
行动几乎是不暇思索的,但当手指触到皇帝肩上那件柔软破旧的褐袍,社尔却是没来由的鼻子一酸。
在身上穿了整整七个月,已经被洗得发白多处破洞,仍然,不肯,换下来。
你装什么艰苦朴素啊--七个月里,阿史那社尔经常有这样向皇帝怒吼的冲动。长安皇宫里,各处离宫之中,那些金装银裹的器具,妃嫔彩女们精致艳丽的衣妆,柔软舒适的坐卧床榻,镶金嵌宝的弓刀琴棋,千金难买的骏骐良马,更别提走到哪里猎到哪里的打围畋狩,大兴土木的离宫禁苑......这些东西天下人都看在眼里,早就不把你假惺惺的"我要向汉文帝学习"的表态当真了。现在才想起来要衣破袍示人以俭,是不是太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