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帮你。」刑官说道。「这场仗你得自己打。」
刑官陡然转过身去,顷刻间,头疼解除了,竟然完全不痛了。烈旭不禁倒抽一口气,身子微微一斜,赶忙伸出双手抓著桌沿,强迫自己专注在两人的对话上。
「告诉我为何要抓耀明。」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狐狸。我专门抓狐狸,将它们消灭。」
「那麽为何你不在头一次遇上的时候就杀了他?为何你不随著你那只丑陋的狗进入寺庙里?」
刑官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这麽做岂不是有失公平?至於你的第二个问题,狐术保护著寺庙,只有被狐耀明邀请的人类才得以通过那两尊门神。」
「可是连狗都......」
「狗是动物,还是顽强难对付的那类。要不是你当时在场,我的狗早就龈了你的狐狸,可是不会杀死他。它们只被训练来攻击──还有衔回猎物。」
烈旭的手背在下颔摩挲著,新冒出的胡渣扎著他手。一想到耀明告诉过自己他有多喜欢这种感觉,就几乎笑了出来,可是继而想到耀明喜欢的是丰瑞的胡子。
他把这个念头赶走,继续往下说:「你抓他有别的原因,是为了你的私人意图。到底是甚麽?他都已经七百岁了,如果能抓到他,对第八司一定贡献很大。在那些卷轴里所记载的没有谁能比耀明更老的了。你杀过最老的狐狸是几岁?告诉我!」
刑官挟起一块荸荠蘸了酱油,放进嘴里,然後开口回答:「四百三十三岁。」
「那麽你有给对方公平的机会吗?」
「没有。」刑官语气平淡,正视著烈旭。「我让我的狗儿将她撕成碎片,最後是我砍了她的头。」
烈旭一口气梗在喉管。「你也会这样对付耀明吗?」
「他是狐狸。」
「可是他不是杀人凶手。那些卷轴里面纪录的罪行都不是他犯下的。」
「想必你是回去找过他了,还去看了那个坟地。」刑官彷佛觉得满意。又吃了一块荸荠。
「你明知我会回去找他,所以你才给我那该死的狗护身符。」
「侠士,是你自己该死要去招惹狐狸的。」
「我宁愿为了他而该死,也不想为了你。」
刑官这次是真的笑了。「我知道我们彼此不喜欢对方,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提醒我这个事实。」
烈旭站起身,面朝著刑官。「你到底要对耀明怎麽样?」
刑官微倾著头,覆著皮套的手指还在嘴巴附近,那样子竟有些媚态。「怎麽?你想把他从我身边救走?」
「是的。」烈旭手握成拳,猛捶了一下桌子。「我会尽我所能保他周全。」
「真是感人!」刑官舔刮拇指和食指上的酱汁,舌尖灵巧地拭著黑色皮革。
烈旭体内顿时春潮涌动,令他感到诧异又害怕,几乎听漏了刑官的下一句话。
「你要怎麽保护他?用丰瑞的剑?」
他盯著眼前这位朝廷命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手紧紧揝住了剑柄。打从他拾到这把剑,剑在他手中就好像回到家一般安适。以前他也有过几把好剑,所以并不觉得如此幸运找到一把这麽好使、彷佛与他心灵相通的剑值得起疑。
烈旭摇摇头。「不会的。不可能。」
「不管怎麽说,这把剑是他的。」刑官告诉他。「是由第八司配给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查看柄脚的部分,上头刻著:丰瑞,北京,二月十九日,淳熙年。」他眼里闪著光。「刚好是观音的诞辰。第八司向来都选在这一天进行剑的发配。我想,对这样的讽刺你该不会无动於衷吧。」
「可是......你没有亲眼所见,又是如何得知?」
刑官轻轻笑了几声,再度走了开来。「我告诉过你,我们有非常详尽的纪录。不管以何种方法,我们的剑一定会回到司里。这些剑是由住在浙江省莫干山的两名铸剑师父专为第八司打造的,每一次只发给一定数量。一批给了每一位刑官,一批则是给派任出去负责收集实据的特别使。只要有人去世,该剑就会回到总司里,进行熔化之後,再重新铸成一把剑。」
话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目光重又回到烈旭身上。「第八司所有的剑里头,只有一把遗失了。」
「丰瑞的剑。」
「没错。」刑官微微笑了笑。「可它还是回来了,不是麽?因为你就是丰瑞。」
「我是丰瑞,曾经是,在两百多年前。现在的我不是他。」
刑官又落了座,轻轻摇晃著酒杯,酒在杯里打旋。「你以为逃避过往这麽容易麽?你亲口告诉我,丰瑞以前是狐狸的爱人,而你现在又落入同样的困境。如果你真的是你自己,而不是你前世的傀儡,就该好好打算你的未来。」
烈旭目光严峻地盯著他看。「我的未来如何,你管不著。」
「话不能这麽讲。」刑官砰的一声放下酒杯,溅出好些酒。一只手指著烈旭,一字一板地说下去。
「一但跟狐狸上了床,即使它们吸了你的精气,但你也因此有了些许抵抗狐魅的能力。」他说道。「多数人以为,性爱有结合的意思,不论两人之间是何种关系。狐狸虽是动物,但在这方面却跟人类很类似。你将来或许无法抗拒狐耀明的引诱,可是却能抵抗其他狐狸的初次挑逗──当然,除非那只狐狸比狐耀明还要高龄、法力更高深。」
烈旭沈默了。他不想告诉刑官就因为吸了耀明的精气,他几乎可以抵抗所有等级的狐魅。还记得方才只要刑官一靠近就头疼欲裂,此刻他怀疑,在两人头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否问错了问题。
万一刑官也是尾狐狸呢──搞不好比耀明的年纪还要大也说不定。他一定是施了某种魅术,要不该怎麽解释自己的头疼,还这麽容易就向他吐漏银狐和丰瑞的事。也许只有狐狸之间才会有这麽大的敌意,也才会这麽一心一意的要致对方於死地吧。
「我希望你能考虑加入我,」刑官说道。「加入第八司。我手下已经有几名值得信赖的夥伴,都是我当初从比较不具杀伤力的狐魅下拯救出来的。我派他们担任守卫或者追捕者,必要的时候还会适时辅助其他刑官。既然你的爱人是四川境内最高强的狐狸,你的加入对第八司而言该是很大的助益。你可以......」
烈旭打断他的话。「我没兴趣。」
「你应该先听听我提供的好条件。」
「说过了,我没兴趣。不过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会考虑。」
刑官摊开双手。「愿闻其详。」
「请你不要再去打扰耀明。我不希望你以任何方式伤害他。」
「断难从命。」
烈旭难掩失望地说:「你为何一定要他?」
刑官站起身,将斗篷打了个旋之後披在了肩膀上,那一溜儿黑色丝绒垂在後背。「我有我的原因。」
烈旭撇开眼。「我爱他。」
「是麽?我倒是很怀疑。」刑官语气里有著促狭。「现下是烈旭还是丰瑞在做这样草率的表白。」
烈旭怒视著刑官。「我不是丰瑞。」
「不,你不是──所以你将来不用跟狐狸有任何瓜葛。烈旭,要谨慎选择啊!一但拣好路往前走,就不能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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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还效法军中同袍上战场前专注地调节呼吸和静心打坐,可是都没用。烈旭重重捶了枕头好几拳,左敲右打著枕芯,可是不管他怎麽整,还是睡的不舒服。最後终於将枕头丢到地上,直接把脸埋在床褥里。
虽只是床单,贴在裸著的胸膛上都觉刺痛。要不是因为这夜很闷热,倒希望身上还穿著小衣。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下了床,推开窗子,望向客栈外头那条寂静的巷子。四下里巧没声息,就像一座死城。
烈旭叹口气,把额头倚在窗边。眼睛因为疲累而酸痛,可是思绪却绕著最近几日所发生的事情打转。
外头传来狗叫声,虽然离的远,还是令他心里一突,猜想刑官是否又领著他那班猎犬在四处搜索银狐。低下头看了剑一眼,丰瑞的剑就躺在床下。心想既然睡不著,或许可以穿上衣服到外头走走。
突然门喀的一声给阖上了,随後是上门闩的声音。烈旭还没来得及拧过头去看,床边的羊油蜡烛倏地燃起火焰,流溢一室从未有过的明亮光辉。
「耀明,」不用回过身去看就知道是他。「你怎麽来了?」
「我来看你。」耀明轻柔地说。「难道你不转过来看我麽?」
烈旭终於转过身,面向耀明。耀明脸上挂著焦虑,双眸在苍白脸色对照下显的更大了,顶著一头凌乱短发。他越靠越近,烈旭闻见一丝烟味从狐狸银灰色袍子散发出来。
狐狸的到来──更多是因为那焦烟味──让烈旭皱起了眉头。「你不该来的,太危险了!刑官......」
「刑官在林子里四处追捕我,还在箭上引火,射进寺庙里,门厅都著火了。」
烈旭厌恶地大喊出声。「甚麽?他把寺庙给烧了?」
「是的。他想把我从寺里赶出来。」耀明站在屋子正中,不再往前走。「我想刑官大概是不怎麽信神的,跟你很像,烈旭。」
「我才不会去放火烧寺庙呢。」
耀明嘴角浮现一个浅浅笑容。「你只会偷饼。」
「心肝,这可是天差地别啊。」烈旭从窗子边走开。「你需要我帮忙麽?不知道我能帮上什麽忙,不过要是附近有小溪,我可以去挑水来......」
耀明摇摇头,很快地给出一个充满感激的笑容。「寺庙没事的。我已经把伤害减到最低了,不过我稍微施了法术让火势看起来严重点。还变出一只银狐的幻象,让它逃离火场。刑官和他的猎犬队都追著假狐狸去了。」
烈旭咯咯地笑了起来。「所以你是用了将计就计的战术。心肝,你果然有狐狸的狡猾。」
耀明低下了头一会儿,重又抬起头来。方才的紧张似乎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装的勇敢与质问的姿态,这样的态度与温和的口吻产生了奇怪的对比。「我不喜欢到村子里来,可我一定要见你一面。我必须要做个确认。今天在坟地那儿,你说我俩之间可能有未来。烈旭,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强迫你,可是我需要知道你的决定。」
烈旭捋了捋从发髻上脱落下来的几绺发丝,只是个无意义的动作,因为当他弯下身子去拣起地上的枕头,发丝再度落了下来。他把枕头紧紧抱在胸前,说了:「在我们继续这话题前,你必须先看样东西。」
耀明一脸困惑地看著他。「喔?」
他扯开枕头一端的粗糙缝线,从枕芯取出一宽约六寸的卷轴,递给耀明。
「这份是刑官和第八司对你的纪录,里头记载著六百年下来你疑似对人类所犯罪行的证据。」烈旭说。「拿去吧。」
耀明注视著他。「你偷的?」
「我借的。」
耀明拆开卷轴开始读了起来,读的越多就越激动起来。双手不住在颤抖,卷轴窸窣作飨。烈旭不得不注意到他的举动并不像人,更像是狐狸在扒抓。
他抬眼望著烈旭,深邃黑眸睁得老大,里头是愤怒又是受伤。「你不能相信这个!这全都是谎言!我没杀过──我不会的......」
「我相信你。」烈旭平静地说。「可是有很多人不信。」
耀明想要把卷轴给扔到地上,可是烈旭很快地制止了他。
「看样子,过去六百多年来在这个境内发生的所有灾祸都要算在我头上。」狐狸轻蔑地说道。他又把卷轴展开,在上头戳戳指指。「不管是多麽琐碎的小事,全都是我的错!你瞧!你看见了吗?一张铜锅不见了,也要怪我。都是我的错!我要铜锅来干麻?怎麽不先去街坊邻舍处查看?尽会怪我!」
烈旭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耀明气得毛发直立。「有甚麽好笑的?」
「你很好笑。」烈旭还在咯咯地笑。「心肝,我以前没看过你生气呢。」
「你觉得我生气起来很好玩吗?」
「不是。你这样很动人。」
怒气稍微缓和下来,耀明心情也平静许多。当他把注意力又放回在卷轴上时,已经不气了,反而带著沉思的口吻。「里头有一条记载的是那死去的四十一位村民,是金努下的毒手最後却怪在了我头上──可是纪录的时间却是事件发生後有几年了,那时金努的肉身早已经和狐狸白耀明融为一体了。」
「那麽你涉嫌的其他罪行呢?」
耀明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那些都是诬陷。我没犯下其中任何一条罪。我连锅子都不偷了,更别说是吃一头牛或者杀害从湖北来的杂耍班子!」
烈旭收起笑容,点点头之後说:「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凶手或无知旁观者反去控告无辜者犯了罪。当然,人人都可以对狐狸定罪,因为狐狸不可能上公堂替自己辩护。」
「现在有了第八司和刑官,」耀明说。「根本不需要公堂。他就是法律。」
「说到刑官,」烈旭又绞起了眉心。「他这个人有点奇怪。我今晚跟他谈了一会儿,我整个人觉得不对劲,就像被下药了。只要他一靠近,我就觉得头疼,可是第一次跟他碰面时却没有这种情况。今晚这一次给我的感觉......有如你的狐魅,可是更不舒服。」
耀明点点头。「他不是纯人类。」
「那他又是什麽?狐狸?」
「才不是!」耀明抬起下颔,鼻孔喷吐著怒气。「他不是狐狸。我知道我的同类。他到底是什麽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肯定不是狐狸。」
烈旭只手在脸上搓了搓,须茬扎手,不禁作了怪相。「不管他是什麽,就是不肯告诉我为何要抓你。」
「当然是为了要杀我。」耀明目光闪躲,没敢去看烈旭。「他可是刑官啊,专门施与酷刑,取人性命。」
「我看这事不单纯。」烈旭原想要耀明放心,刑官不见得是真想杀死他,可是话说不出口,只好咽了咽口水,让自己冷静下来,说了:「说到这儿,心肝,还有一件事该让你知道。」
耀明瞥了他一眼。「什麽事?」
「你再看看那份卷轴。」他打个手势要狐狸再把卷轴展开多一点。「根据刑官所言,大部分纪录都是在晚唐写下的,你看晚期的纪录。看......」
纸张窸窣作响地越摊越长,突然打住,烈旭知道他找著了。
耀明垂下眼眸凝视著自己的肖像,双手定住不动,脸上没了表情。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泄漏内心的悲痛。
烈旭向他靠了过来。「我很遗憾。」
「这画我记得。」耀明的话音好似蓟种子冠毛那般轻。「也记得他画这幅画的那一天。他很有才华,只要是眼所见的都能入画。寺庙,罗汉,垂樱,还有我......」
觉得自己像没品的无赖,烈旭说了:「作画是他的任务,他受雇於第八司,负责收集有关狐狸等不寻常生物的资料,再用文字和图画记载下来。刑官说丰瑞是他们司里少数几个表现最突出的──直到他失踪为止。」
「你想说什麽?」
「他背叛了你。他画的寺庙并没有出现在卷轴上,或许是给弄丢了,要不然就能和那些文字纪录互相印证了。心肝,丰瑞利用了你。」
「不。他不会的。他爱我。」耀明的声音颤抖著,他很努力在找藉口。「他或许真的曾经替第八司做事,可是他後来不过那种日子了。他之所以不告诉我,也许是因为担心我的反应吧。不会错的,一定是这样的......」
「或许是吧。」烈旭没被说服。「你还记得这肖像是几时画的吗?」
「我记得。」耀明抽抽鼻子,手背在鼻头上粗鲁地揉了揉。「那是他生病前四个月画的。他习惯在林子里作画。那天,他问我要不要同他一起去。我们沿著湖边走,来到我和你相遇的那个地方。他坐下来,画了我,然後我们......」耀明的声音越来越小,陷入了困惑。
「当时你认识他有多久了?」
「有三年了。」
「所以说,在这三年里,他住你的、吃你的、睡你的──简单说,他尽情享用你的一切。当你跟我说你把寺庙变成你俩的乐园时,我以为你一直把他留在寺庙里直到他生命尽头。」
耀明扬高音量否认。「我从来不会这样绑住一个人!他可以自由行动,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即便是到村子里的酒铺喝酒──可是每晚他都会回到我身边,在我怀里睡去。」
烈旭又失望又气恼。「难道你不曾过问他的工作?」
「他是名画师啊!」耀明定定望著烈旭,眼里噙著泪水,闪闪烁烁。「我从来不问是因为我爱他。我只要他待在我身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