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定主意,耀明就动身走出寺庙。他绕过躺在地上的狗尸,狗尸泛出一股恶臭,腥得他欲作呕地撇过脸去。等到通过了寺庙前的两尊门神,正要变身为狐狸往林子里奔去,却看见熟悉的身影站在林子空地的外缘。
耀明愣住了。随即一股强烈的欣喜油然而生。没时间去想剑客的到来不见得是要给他第二次机会便不顾一切地朝对方奔了过去。
「烈旭!我担心你不会回来了!」
他停在剑客面前四呎之遥的地方,这才感觉到──有一股狗骚味,还有一股力量,虽然微薄但依然有效力,抵制著他。耀明心有不解,往前走了一步,又给击退了回来。
「烈旭,那是甚麽东西?你做了甚麽?」
剑客讶异地望著他。「我没想到它真的有作用。」一边说著一边从长袍领子内掏出一个小护身符。
「狗?」耀明大叫一声。「是谁给你的?是刑官──肯定是他......」
「所以当我昨天问你的时候,你是知道他的?」烈旭说道。「狐狸,你又对我说了谎。」
耀明垂下头。「拜托,烈旭。请叫我的名。你不至於这麽恨我吧?」
烈旭手扶著剑柄,撇开眼去。他似乎有点尴尬,一脸的窘样。「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恨你。」他承认了。
「可是你却戴著狗护身符来将我和你隔开。这护身符还是我的敌人给你的,那个想杀掉我的男人。」
烈旭一脸惊愕地看著他。「我不会让他碰你一根寒毛的。」
耀明露出了苦笑。「你嘴上这麽说,但你是真心的吗?烈旭,虽然我们算是彼此了解,但你还是质疑了我。那位刑官到底对你说了甚麽?他对我却不露半点口风。」
「我来这儿不是要谈他。」烈旭向前走,耀明也跟著往後退,离开护身符的法力范围。剑客停住脚,开口问了:「这东西真有这麽强大法力,足以伤害一只七百高龄的狐精?」
耀明冷笑一声。「它虽伤害不了我,却能引得我烦躁不安,就好比蚊子骚扰人类一般。我有足够法力可以克服它,但这麽做实在有失我身分。」
烈旭一边想著一边点头。「那我把它取下吧。但你必须先向我证明我能够信任你。」
「信任?」耀明不可置信地笑了。「两天之前我才让你进入我身子,现在还来跟我讨信任?不管别人对狐狸有甚麽看法,但我不随便。你是过去两百五十年以来,我唯一爱上的。」
「爱。」烈旭定定看著它,脸上的顽固表情渐渐转为不确定。「耀明,我想要相信你,可是......」
「可是因为我是狐狸,而你是人类。」耀明语带苦涩地替他把话说完。「我们的相遇不是我求来的。明知会造成伤害,但我也没办法去後悔。」
「不是因为你是狐狸。」烈旭不自然地撇了撇嘴角。「而是因为......你......」
耀明皱起眉心。虽然两人相识时间不长,但也没见过烈旭这般犹疑不定。「你想说甚麽?」他问道。「刑官到底对你说了甚?」
烈旭昂起下颔,眼神坚定。「他要我去看那些被你杀死的人的坟。」
耀明注视著他。「我懂了。」
「你能说的就是这些?」烈旭对他的反应感到错愕。「你一点也不想否认?」
耀明耸了耸肩。「为甚麽要否认?既然你已决意要谴责我了。」
烈旭又向他靠近几步。「我并不是真的这麽想。」他说道。「否则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儿了。要亲眼所见我才会信。」
「那好。」隐隐的不祥预感让他四肢无力。耀明早就知道烈旭看了会有何反应。他昂起头,转过身去带路。「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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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就隐在住持宿舍的後方。周围布满高大浓密的刺滕灌木丛,几乎把光线都给隔断了。那是个无人整理的杂乱地,上头突出好几个墓石。
许许多多的墓石。
耀明站到一旁,让烈旭独自在墓地里随意閒逛,心下希望他能仔细去看墓石上头的字。可是烈旭没有这麽做,他只是站在又高又乱的杂草堆中,让目光任意梭巡眼前的一切。他脸上的表情一开始是惊愕的,继而转为接受,此时耀明知道这段情是该结束了。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烈旭轻声问道。
没有必要再说谎了。「从某方面来说,是的。」
烈旭投给他一个椎子般刺人的眼神。「要麽你杀了,要麽没有。到底是哪一个?」
「两者都是。」
烈旭觉得很泄气。「然後你吸了他们的精气?」
「没有。」
「难道你杀了他们只是为了消遣?」烈旭伸出手摽著他膀子,没意识到狗护身符的效力似乎已经消退了。
耀明没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望。「你真的认为我是如此残忍成性?如果你是这麽想我的,我不懂你又为何要回来。」
「因为我必须要知道实情。」烈旭的手拶得更紧了。「心肝,我一定要知道。」
耀明表面的冷漠在听到那声亲密称呼的瞬间就碎了。他从烈旭拶紧的手里挣脱开来,朝著墓地走了一小段,一只手搭在离得最近的那个墓石上。墓石斜向一边,上头覆满苔藓,死者的名字几乎随著年岁而褪却了。可是耀明依然记得。
「烈旭,听我说。」他转过头去面向烈旭,开口说话。「我,狐狸白耀明,并没有杀这名男子,也没有杀埋在这儿的任何人。只有一人例外。」
剑客截住话头。「那又是谁杀的?」
耀明抬起那只放在墓石上的手,示意烈旭先别说话。「这个墓地里有四十二个坟。其中有四十一位男女老少是被我现在的这个肉身给杀死的。」
烈旭盯著他看,吃惊地愣张著嘴巴。「什麽?」
「难道刑官没告诉你麽?我是尾真正的狐狸。」耀明说道。「我生来就是狐狸,不是人。有些人类灵魂可以凝聚成狐狸,然後继续进化,取回前世的肉身。但我不是。我原本就是狐狸,出生後五十年,发现我可以变身,於是我变成了影子狐狸,可以依附在墙壁上或者树上。又过了八十年,我达到狐精的等级,得以幻化为人形。」
耀明顿了顿。手对著墓地比划了一下。「狐狸可以利用两个方法幻化为人形。第一种,就是挖出死人尸骨,把头颅放在自己头顶上,再施法术变出剩下的人体。第二种方法更为可靠,也是我采用的方法,就是直接附在活人身体上。」
烈旭顿时煞白了脸,满是惊骇的神情。「你附身在年轻男子上?那他的灵魂到哪儿去了?」
耀明摇摇头。「不见了。消失了。」他试著牵起一抹笑容。「烈旭,你不用哀悼那个游魂。 我所附的这个肉身现在看来或许无害,可是我当初会选择他,都是因为此人是真正的卑鄙下流,他手上沾满了四十一人的鲜血。」
烈旭往後退了一步,眼神里有著警惕。「你附在杀人凶手的身体上?」
耀明点点头。「如果是你想要幻化为人形,你会怎麽做?是挖开墓穴盗尸骨?还是占有无辜人类的身体?亦或是坏事做尽的恶人的?是真正腐败的灵魂才会造孽啊,烈旭,而不是我们拥有的这个躯壳。那名叫白耀明的人类跟狐狸白耀明是差不多邪恶的。」
「我懂了。」烈旭颤抖著一只手贴在前额上,把从发髻上脱落的几绺头发拂到脸後。「可是......你的这个肉身的前任主人是如何杀了这麽多人呢?四十一人可不是小数目啊,即便是铁石心肠的大恶人也下不了手呐。」
「杀人对他来讲只是小事一桩。」耀明平静地说。他低下头看著最靠近自己的坟,怀著最诚挚的怜悯再次触摸了墓石。
「在唐懿宗统治期间,四川发生了一次瘟疫,这个村子就跟附近其他居落一样饱受摧残。我的这个身体的前任主人名叫金努,不知何故竟不受瘟疫感染。他想到利用这个特点来获利。」
「当时家家户户急著找人自愿帮忙把尸体从家里抬到埋葬坑。对金努来说,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趁虚进入别人家里,盗取财物。如果有些受害者还活著,还有力气反抗......」耀明顿了一顿,语气生硬地接下去说:「金努就用布物闷住其口鼻,直到他们窒息而死。染上瘟疫的人其实没有多大力气去抵抗的。」
烈旭颤抖著呼出一口长气。「四十一个人。」
「我把他们全都埋葬了。」耀明简短地结束这个故事。「我最多只能做到这样,好弥补侵占金努身体的罪过。这也是我选择住在寺庙里的原因,这样就可以替那些无辜的往生者祝祷。」
「所以你才会喜欢观音菩萨胜於地藏王。」烈旭恍然大悟。「你在祈求天神的慈悲。」
「是的。」耀明的手从墓石上拿开,折断一根草茎,任其从指缝间掉落。「至於金努所贪得的不义之财,我竭尽所能地将之还给死者的家人,这任务花了我不少时间。毕竟,整个村庄才要从瘟疫的侵袭中慢慢恢复,还是一片混乱。再说,也无法确定是否把钱财还给了真正的主人。不过我尽量去做就是了。」
烈旭把手在脸上搓了搓,眨了眨眼。手指滑到喉头上,才让他想起狗护身符的存在。他不悦地闷哼了一声,将护身符拽了下来,用力扔到刺滕里。
他面向耀明,说道:「关於金努的事,我相信你。可是你怎麽能不靠窃取人类精气活到这一大把岁数?」
耀明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是一尾狐妖,邪恶的本性让我不择手段只求长生不死,那麽每一年就得吸乾四个人的精气。不只是像我俩前晚所做的那般,而是吸的一滴都不剩啊。你听懂我的意思吗?那表示我每年得杀死四个人。七百年下来,这个墓地所埋葬的死人将是四十一人的好几倍哎。」
「你说你没几个爱人,」烈旭坚持要问个清楚。「那麽又是如何靠著微薄的精气,活到如此高龄,拥有这般地位?」
耀明朝烈旭走近几步,对上他目光。这次没有使用狐魅;也不能使用,即使他很想。烈旭对狐魅已经有了抵抗力。
「不是每只狐狸都必须吸取人类精气,」他解释道。「纯粹看我们怎麽选择罢了。当然,盗取精气是比较快速获取力量的手段,可是还有许多狐狸不用靠吸取精气就得以存活,达到较高的等级,靠的只是打坐和正派的手法。」
烈旭注视著他。「在说你自己麽?」
耀明害羞地笑了笑,垂下眼帘。「我可没听过有其他狐狸像我一样饱览整座藏经楼里的经书呢。」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接著烈旭笑了。「我告诉过他,你根本不坏。」他终於说了出口。「我就知道,你有最纯良的灵魂。」
希望犹如一朵花在耀明心里绽放开来。「那麽你是原谅我了?」
烈旭移开目光。「我还得再想想。关於你告诉我的这些......我相信你,心肝。我真的相信。可是这些意味著甚麽──对我俩来说......」
「我俩?」耀明嘴上复述了一次,几乎不敢奢望能有这样的幸福。
「可能吧。还得再看看。」烈旭略感犹豫地笑了笑,起脚作势要离去。就在几乎背过身时却陡然扭过头来看著耀明,脑中突地兴起一个念头似的。
「这个叫丰瑞的,他怎麽了?」
这问题给耀明的心深深一击,力量之大超乎他预期。他咽了咽口水,在肚里思索答案,一半被痛苦回忆给折磨,一半却因悬荡著的前景而欣喜。
他不敢去看烈旭,开口说:「他在南宋孝宗淳熙朝去世了。」
烈旭眉头一皱,在心里计算从那时起到现在经过了多少年。
「将近有两百五十年了。」耀明轻声帮烈旭说了。他作了个细微的优雅的动作。「跟我来。该让你看看他的埋葬之地。是我亲手埋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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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瑞的坟和其他人的有所区隔,四周都被整理得很好,墓石前方摆著一束白色百合夹杂著红色玫瑰。墓石本身并不受大自然的侵蚀而有太大的损坏,上头刻著一首以草书写成的诗,虽有花朵遮蔽仍依稀可见雕在墓石上的肖像的上半部。
烈旭在墓石旁蹲下身子,为了能看得更仔细点。他越靠越近,读著死者的名字,丰瑞。心里一突。这奇特经历来得太仓促让他几乎往前跌,赶忙伸出一只手扶在墓石上稳住身子。
就在他触碰到墓石的当儿,一股热传遍他全身:刺痛的热,火烧火撩,令人无法抵挡,彷佛从指尖窜烧至四肢百骸。他倒抽一口气後马上松开了手,仰起脸看著耀明。
狐狸就站那儿,脸上挂著深切的悲痛。
烈旭目睹这样的悲伤,内心感到不安。他移开花束,把墓碑看个清楚。「耀明......」正开口想要说些什麽,却突然打住,因为他认出了那回望著自己的肖像。一开始的错愕转为愤怒,继而感到迷惑。他站起身,目光迟迟无法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肖像上移开。
原以为自己和丰瑞肯定是有些相似,耀明才会在头次见他时有那样的反应。烈旭心想顶多就是两人有著类似的特徵,好比习惯微倾的头,或者嘴形,甚至是讲话的样子。可是事实证明两人的共通性远不只如此:还多上许多。
他简直就是丰瑞的倒影。
这种事肯定不会没来由地就发生了。两人既长得宛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碰到他的墓石的时候竟还有被火烧般的痛感。烈旭心里开始担忧,会是甚麽原因呢。
他强迫自己看向耀明。「我跟丰瑞到底有什麽关系?」
耀明眼睛里闪著泪光,泪水开始滑下脸庞。银狐留下了银色泪水。许久之後才缓缓开口道:「你是丰瑞的转世。」
烈旭觉得飘飘浮浮,彷佛从高处往下坠。现在事情终於渐渐明朗,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
「所以不只是因为狐魅才让我爱上你。而是我的灵魂认出了你,」他努力去理解这样的想法。「你的灵魂也认出了我──头一次我逮到你偷吃饼,你就认出了我。当时怎麽不告诉我呢?」
耀明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你会相信我吗?」
「当时我也许不信有狐精或者第八司的存在,可是现在我信了。」
「那麽就请相信吧。」耀明轻声地说道。一边用修长的手指抹去脸上的泪水。「你总共当了我四次爱人。两次发生在唐朝,一次在南宋......而现在你又再度回到我身边。」
烈旭的视线忙往四下里溜了一圈。「那麽头两次的坟呢?」
「它们不在这儿。我放手了。」
「甚麽意思?」
「意思是我放他们走了。我们只当了一次爱人,共度一个夜晚,然後我就送他们上路去了。」耀明双手环抱在胸前,彷佛这样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吸了他们的精气。之所以这麽做是为了想要留点甚麽,好让我能记得他们。直到丰瑞的到来,我终於忍不住了,我想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当时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因为我实在厌倦了孤独,总是在清晨起床後发现一切如旧。所以我把丰瑞留了下来,用法术将此地变成我俩的乐园,外头的凡尘俗事一点都无法打扰我们。」
丰瑞的坟和其他人的有所区隔,四周都被整理得很好,墓石前方摆著一束白色百合夹杂著红色玫瑰。墓石本身并不受大自然的侵蚀而有太大的损坏,上头刻著一首以草书写成的诗,虽有花朵遮蔽仍依稀可见雕在墓石上的肖像的上半部。
烈旭在墓石旁蹲下身子,为了能看得更仔细点。他越靠越近,读著死者的名字,丰瑞。心里一突。这奇特经历来得太仓促让他几乎往前跌,赶忙伸出一只手扶在墓石上稳住身子。
就在他触碰到墓石的当儿,一股热传遍他全身:刺痛的热,火烧火撩,令人无法抵挡,彷佛从指尖窜烧至四肢百骸。他倒抽一口气後马上松开了手,仰起脸看著耀明。
狐狸就站那儿,脸上挂著深切的悲痛。
烈旭目睹这样的悲伤,内心感到不安。他移开花束,把墓碑看个清楚。「耀明......」正开口想要说些什麽,却突然打住,因为他认出了那回望著自己的肖像。一开始的错愕转为愤怒,继而感到迷惑。他站起身,目光迟迟无法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肖像上移开。
原以为自己和丰瑞肯定是有些相似,耀明才会在头次见他时有那样的反应。烈旭心想顶多就是两人有著类似的特徵,好比习惯微倾的头,或者嘴形,甚至是讲话的样子。可是事实证明两人的共通性远不只如此:还多上许多。
他简直就是丰瑞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