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旭颤抖不安地吁出一口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揭示给震得满脑子晕眩。「我不信你。」他说道。
刑官耸耸肩。「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多言。但我建议你去问问村子里的人,让他们带你去看被狐耀明给杀害的人的墓地。」
烈旭突地一阵恼怒。「他姓白,不姓胡。」
刑官轻蔑地冷笑一声。「狐狸不配叫人类的姓。在记载的档案里他们用的是化名,所以我们总叫他『狐』──狐狸的『狐』。」
烈旭看著他。「你如此恨他是何故?」
刑官顿了一顿,有点被怔住了,彷佛无人问过此等问题。接著用单调语气回道:「我恨所有的狐狸。他们得根除。」
「他们做了甚麽令你如此厌恶?」
烈旭看著刑官转过身去,他的背挺直如箭。
「我只是依圣上旨意行事罢了。」
他肚里寻思,这事儿肯定不单纯。狡猾地问一句:「你是不是爱上过狐狸?」
刑官回头瞥了他一眼,脸色苍白如蜡,语气冷酷如铁。「从来没有。」嘴角突地一扬,脸上的兴味依然冰冷。「为何有此问?那麽你呢?」
烈旭不作答。反而说道:「这场仗源於你的个人恩怨,刑官。」
「或许是吧。」他回过身来。「你又为何如此在乎一头狐呢?」
「我没有。」烈旭说了谎。「可我对你有兴趣,对你的仇恨有兴趣。」
「因为他们是祸害,比之鼠类犹胜。他们设陷诱人,继而杀之。留他不得。狐狸与死者共存,在月下独舞。吸取人血,获取元气。侵扰民宅,甚至翻搅尸骨,吞吃尸首。他们是肮脏下流之物!」
烈旭注视著他,头一次看出男子面具下藏有某种东西。那是比替圣上效力还要大的动机。一个人隐姓埋名是为了避世,怯於面对自己,回避往事。烈旭轻轻摇了摇头。但尽管好奇心重,这也不是他该管的。
「想必你不认为狐狸如人类般也分好坏?」他开口问了。
刑官怒视著他。「好狐?兄弟,你脑子不清楚了。世上没有好狐。他们全都是恶的,必须铲除根绝。」
「我不认为耀明是恶狐。」
刑官投以一个同情的眼神。「你不懂狐狸。他们美豔不可方物,不分男女,十有八九无法抵挡公狐母狐的魅力。倘若狐狸要对落入圈套的人类下手,他们是无力反抗的。」
他笑了,可笑里无半点热情。「狐耀明已经套住你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没碰他。」
「那麽你就是不受他们狐魅影响的少数人之一。」刑官话里带有兴味。「或许我该给你在第八司里找个官做。」
烈旭扬起下颔。「即使你要给我珠宝当报酬,我也绝不为你干活儿。」
刑官点点头,正要转过身去,却又停下动作,开口说道:「我想你该是打算去找你的漂亮狐狸,把我同你讲的这席话告诉他吧?」
「也许我不会哩。」烈旭佯作轻松地说。「或许会再这儿留宿一晚,等明天一早再上路。」
「为了你好,你是该这麽做。」刑官从袍袖中掏出一个丝制小袋,从里头倒出个东西,递给他。「倘若你执意做傻事,起码带上这个。」
烈旭从刑官的手里把那东西取了过来,一点不想触碰他的皮手套。「这是什麽?」说话间,仔细端详那物品。看样子似乎是某种符咒,上头穿了洞,栓著一条棕色绳子。
「风乾狗肉制成的护身符,」刑官说道。「浸泡狗血些许时辰,再用狗皮小袋承装佩带。」
烈旭缩了回去,嘴里发出作呕的叫声。
刑官轻声笑了。「狐狸极怕狗。这是他们的弱点,也是唯一克物。我想你应该早就清楚,是麽?」
烈旭把护身符戴上脖子,傲慢地瞅了刑官一眼。「我又不是狐。」
刑官笑了。「随你怎麽说,烈旭。」他轻弹了手指,打发烈旭走。「你可以离开了,侠士。代我问候狐耀明。」
第五章
耀明昨夜辗转难眠。他不睡狐狸窝,而是在床褟上。红绸依然散著和烈旭燕好的味道。
倘若用人类鼻子去闻,可在衣物上闻到有稍许霉味的麝香性爱气味,令他想起那欲罢不能的交合。倘若用的是狐狸鼻口,灵敏嗅觉捕捉到的则是交欢时微妙的点点滴滴。
他能辨出烈旭身上不同的气味。不论是脸上颈上的微薄汗味,亦或腋下股间的浓烈体味。
耀明也能闻见自己的味道──狐狸的小心翼翼、狐狸的发情狂野、狐狸的得意洋洋。他偎著绸布深深吸口气,扒抓过绸布紧紧贴近身子,彷佛这样拥著就可以唤回爱人。
在床褥上翻滚了几下,将红绸裹住身子,然後静静躺著。记忆仅半撩起情欲,因为他不愿自身的发情骚味盖过烈旭体味。
下颔倚在褟沿上,叹了口气,是狐狸的姿态。往常里并无难眠的困扰,多是因为自己尽量回避人类,省去感情牵扯。
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拜月了。要是拜了,或许会从月亮那张发出黯淡银辉的脸看见命运在前方等著。当然,意想不到的偶遇不会是好事,尤其碰上的不只一人,而是两人。
耀明眉头蹙在了一起。心下很确定,第二次碰面不全是偶然。也深深以为,在那儿撞上的那名男子不是纯人类。
他侧躺著身子,看著从屋顶上覆了透明丝绸和蜡纸的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回想起在森林更远处的灌木林里两人的交会。
昨日他起床起的早,花了很长时间抚摸著沉睡中的烈旭。和狐狸睡过的人类几乎都是这般疲惫。耀明过去几百年来从未像眼下这样活力十足,可心里清楚这都是因为烈旭牺牲了他的精气。
因为疏忽而成了窃贼,耀明觉得很内疚,不得不留下纠结成堆的衣物逃出房外。他下楼来到厨房吃了少许食物,并确保昨晚的晚餐还有足够的残肴剩菜。烈旭醒来後准会肚子饿......如果他醒得过来的话。
耀明想要把这念头赶出脑海。烈旭可是个精力充沛的强壮汉子,一点不似丰瑞那般体衰气弱。只是盗了一点精气,应该不会有太大伤害的......
他匆匆走到大殿,经过观音像旁边时躬身拜了几下。耀明尽量背对著那尊阴间守护神,可依然感到地藏王的冷酷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一阵寒意索落落地窜上後背。
待走到寺庙外头,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林子空地里一片寂静,罩上了朦胧的早晨薄雾。耀明踢掉脚上的黑丝绒鞋子裸足走在草地上。一想起烈旭昨晚对他的脚所做的一切,知觉彷佛变得更加敏感,能够感觉到此刻脚下踩著的所有细微事物。
他很高兴地笑了,然後突地打住,被自己笑声给吓了一跳。像这样因某个人而感到开心的感觉他早已遗忘了很久。
耀明站了一会儿,足心感受著草叶片,枯叶上的细微叶脉,还有泥土的气息。露水爬上银灰色袍子的下襬,濡湿了脚踝周围的裤腿。讨厌的念头再度兴起:要是烈旭醒不过来呢?
林子里有一种植物的根,一经适当的研磨调制,即成补药,有助恢复精气。虽说失去的已不可得,却可加快体力的复元。耀明以前用过,知道该去哪里找。
他即刻动身,脚步快捷地往林子里去。找到植物後再把根挖掘出来需要一段时间,希望能在烈旭醒来之前赶回寺庙里。在陌生地方醒来,通身虚弱无力的经验他有过,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他不想同样的情况发生在爱人身上。============================================================
拜月的狐狸耀明也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_^
等他来到那包围住药草根的灌木林前,日头已经爬到了天顶的一半。耀明小心翼翼地钻过矮树丛,向灌木林接近。灌木林自成一格,不与周遭林子相接,四周的空地是村民整理出来的。
村子里流传,灌木林里有一古代帝王的坟。多年来汉子们扛锹抬铲来到灌木林里挖掘,辛劳许久却一无所获,只得一坍倒的石堆,推想原本可能是农夫的小屋充当了皇上的临时休憩处。
耀明不知道灌木林种来有何用,也没有兴趣知道。但是只有此处才找得到恢复精力的药草根,这才是他所关心的。
他唰地横穿过空地,蹿入灌木林。四下里悄没声息。深色枝干静止不动,没有微风吹拂,顶上亦无鸟类在啾鸣。此处是完全的寂静。
耀明来到一棵树前开始往根部挖。人类的手无法胜任此工作,只得稍作变身,变出了四只爪子来取代人手和脚。他四脚著地,开始猛刨泥土,先用前爪将土翻松,再用後爪将之踢到一旁。
根埋得很深,他感到挫折地发出一细尖叫声,方才的辛苦只挖出了石块和虫子。只得改变方向,先进行大范围的浅度挖掘,待选中目标後才开始往地底深入。终於让他找到了。
耀明重又幻化为全人形,蹲伏在土堆里,长袍下襬都沾上了棕色泥。开始用手指刨开药草根周围的泥土。
他手里攥著药草根,站起身子。突然嗅到一股微弱的邪恶气味。
是狗!v
猛转过头,就见一身材高大修长的男子就站在几呎外的地方目不转睛看著自己。耀明受到惊吓,嘴里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几乎把药草根给掉了。那男子身穿绿色长袍,脸罩黑色面具,头戴象徵京官官阶的帽子,似乎是独自一人。虽然耀明嗅得到他身上传出的狗骚味,却不见狗影子。
耀明往後退一步,所有知觉顿时敏锐起来,警戒著。罕有人类能够出奇不意地接近狐狸而不被发现,但这名男子却办到了。即使是幼狐都能察觉在附近的人类元气,像耀明这般年纪与地位的狐狸更是能意识到一哩之遥的人类。
可是眼前这男子离他仅有六呎,耀明却还是感觉不到他身上的元气,只有依附在他袍子上的微薄狗骚味。
此人若不是身怀绝世武功就是非人类,是类似耀明这样具有超凡能力的生物。
「请原谅在下的打扰。我没吓著你吧?」男子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语调抑扬顿挫。口音听来像是外地人士,似乎是从京城来的。
耀明勉强牵起一抹笑容。「没什麽,只是方才没听见你,有点意外。」说话间,打开手,露出那截沾著肮脏泥土的药草根。「我在挖这个。」
蒙面男子凑了过来,似乎是想去看他手里的东西。可是耀明心中却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彷佛自己才是被检视的目标,而不是那药草根。
「这东西有何用处?」
男子越往自己逼近,耀明就越要努力别败下阵来。男子戴著手套的手从他无力的手里取走药草根。耀明眼睁睁看著他把根拿到鼻头下嗅了嗅。
「啊,」耀明默不作声,男子只得自己接下去说。「这是用来恢复人类元气的。」
「是的。」耀明尽量垂著眼帘。「用来袪寒也很管用。可以缓和发炎的症状,让喉咙消肿......」
「所以你是要用它来治疗伤风麽?」
对方冷不防这麽一问,耀明心里一突,结结巴巴地回答:「那是当然。」
男子还在把玩著那截根,根在手掌上翻来覆去。「那是当然。」嘴巴上也跟著复述一次。「可是我没想过狐狸也会喉咙痛。」
耀明很快地抬起眼。「狐狸?」
「依你的美貌来看很有可能是只狐狸。」
这话表面上听起来像是不得体的赞美,可是耀明心下却感到一股恐惧袭来。他又垂下头,在肚子里思索,这男子究竟是甚麽人,到底有何意图。「大人,小的对狐狸一无所知。」
蒙面男子对耀明突然用上这麽个敬语觉得有趣,冷笑了一声,随後把根丢在地上。耀明发出抗议的叫声,抢上前去想要取回,这时男子却一把挠住他膀子,用拇指和食指扣住他下颔,强迫耀明拧过头来。
「看著我,贱东西。」
男子话中的恨意让耀明大为震惊,遂抬起眼。一等两人目光对上,便使尽全力施展他的狐魅。
蒙面男子咕哝了一声随即放开耀明,抬起双手遮住眼睛。
「果然是狐狸。」他语气里有股得意。稍微放低了手,从面具後扫了耀明一眼。「你一定是狐耀明了。」
「我叫做白耀明。」耀明边说话边发抖,心下明白这次的碰面肯定不是巧合。「你到底要作甚?」
男子笑了,脸上挂著冷冷的得色。「我找你很久了,狐耀明。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耀明往後退几步,踩著了刚才挖的地洞,身子一个不稳,差点绊在了自己的脚踝上。
「我不会帮你的!」他回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也不清楚你的意图,但能肯定的是我绝不会帮你!」
蒙面男子定定看著他。「我是效忠当今圣上在第八司任职的刑官。」他说道。「我向天发了誓,一定要消灭国内每一只狐狸。」
耀明背倚著树干,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突来的震惊正一点一滴耗掉他的体力。刑官!他从未见过刑官,也从没想过自己值得对方这样深怀敌意地追捕。
没有理由再继续逗留下去了。他瞥见刑官腰间的佩剑,如果再多做停留,结局如何是可想而知。
随即拐过身子绕到树後,接著朝前方狂奔而去。起先是以人形奔逃,待冲出了灌木林,横越那平地,便幻化为狐狸。
他一溜烟便消失在林子里,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只感觉到奔跑的速度,胸膛内扑通扑通心跳声和喉管里呼哧呼哧喘气声。
等到觉得安全了,这才煞住脚,冲力扬起了满地枯叶。他一边喘著粗气,一边回过头去竖起耳朵仔细听著。
然後他听见了。
一群狗。
约莫有六只。在不远处一边追踪他足迹一边狂嗥猛吠。在吵杂的狗叫声背後,他听见了突突的马蹄声,知道刑官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耀明再度撒开腿逃命。
※※z※※y※※b※※g※※
这些都是昨天发生的事了。
现在,耀明躺在纠结的红绸上,不断地在脑中反复重演这些情节。那时他一心只想逃命,没心思去想刑官说的那番话,现在才有机会细想。
你将助我一臂之力。刑官是这麽对他说的。但怎麽个帮法呢?耀明原本想这位朝廷命官指的是杀死他,可现在又不这麽想了。或许他命中注定得帮刑官做点甚麽。
耀明耸耸肩,转过身子趴著。他一点儿不想帮助那名冷酷没人性的刑官,看他罩著面具裹著黑色皮手套,一副阴险的样子。那些追逐他的狗儿个个恶毒残暴,被训练的嗜杀成性,而不是像一般猎犬那样单纯地衔回猎物。此外,耀明心想,要不是刑官搞鬼,烈旭也不会知道他是尾狐狸。
耀明钻入红绸里嗅著爱人的气味。无法忘记烈旭发现事实时脸上的厌恶表情,还有他在测试能否抵挡狐魅时所下的嘲讽,说他还有感觉,说他还想保护他......
爱,保护。这两者是耀明一心想要的。人类以为超凡生物应当很蛮横,只会造成威胁。其实,虽然有些的确危险又很贪心,但更多的却是像耀明这样:温和低调,诚心修行,长年打坐,才得以修练出幻化人形的功力。他们不习惯与人类打交道,也因为不是驮兽,离群索居的生活造成他们性格单纯,於是在变身为人形时,不善与人类应对也不懂情欲流动。
耀明以为是幻化为人形的举动才诱导狐狸入了歧途变得邪恶。可是人类却坚信狐狸的本性为恶,即使变身为人,邪恶的本质还是存在。
烈旭当然是相信後面的说法。耀明思忖剑客能否原谅自己欺骗了他,还有在无意识的情形下盗了他的精气。
够了,他这麽告诉自己。为了离去的爱人这麽哀痛下去不是办法。至少这段情还没走得太远。至少与丰瑞交往时相比,现在他还未陷得太深。很快就会把烈旭给忘了。
耀明知道这不过是在骗自己。他恨恨地甩甩头,坐起身子,动手穿上那件银灰色长袍。接著手拽住红绸,一把将它和床垫扯分了开,拿到楼下庭院里那棵垂樱的枝条上晾著。林子里平静柔和的味道会渗入红绸,取代男子的麝香体味和性爱气味,届时他就会把红绸叠好收起,放进衣柜,再放上个几百年。
等到把红绸在枝条上铺好,才想起之前供奉给观音菩萨的粉红色百合已枯萎。耀明朝神像走了过去,先躬身拜了拜,才弯下腰将花取走。把花丢掉後,正打算对拔来的一束草施展法力将之幻化成花束时,心上陡然升起一个念头,决定这一次要献真花给观音菩萨。
他要到林子里去找花。虽然无法跟漂亮的百合相比,但至少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