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能保持的吗?那小子小时候是就邻居,长大是师弟,倒是想保持距离,他家离他家也就五十步,当年怎么不想着去孟母三迁的现在才说什么保持距离的话。"你以为呢?你儿子是那种人吗?"
"那是怎么回事。"
把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他爸一脸困惑地问:"你当记者少说也十年了吧,什么事你没遇过,这点事你还当回事啊?"
"所以才烦啊,那个采访花了太多的力气,一直就在里面了,拔都拔不出来了。"
"对于那个人,你是怎么想的?"
喂,都说了,他没个想法好不好?"同情说不上,感动也说不上,原是觉得他奇怪,后来明白了些,稿也写了,还觉得挖得不够深,说穿了,就是难得的记者职业病上来了,巴不得挖了人祖坟,看看他祖上都是些什么人?再写上个百万个字的传记好好过个瘾。"
他爸下了结论,"亓琅,你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个人这么上心了。"
说得跟什么似的。"不懂,还望观主您给我开示开示的。"
居然闭着眼给他来句,"红尘与我已无挂碍。"
再听到这话他就打了,"尽点父亲的责任好吗?"
"那你给我尽个儿子的责任,给我生个孙子出来。"
"科技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我实在是生不出来啊。"头马上给被人给打了。
"油,你给我再油。"扬拳要打。
完全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生个火烧菜吧,还油呢。"
"好好休息吧,在道观里跟我上几次早课,你就知道万法自然的道理了。"
所以说啊,儒家讲观念,法家讲规矩,墨家讲方法,道家讲随便。"免了,我对红尘依恋太多,就来找你倒倒苦水的,明儿还打算和哪个佳人来个偶遇呢?不是都说是这是个爱情城市。"
他爸叹了一口气,"你这个样子,哪是个三十岁的样子。"
三十岁?他是在深山里不问红尘太久了吧,"这不更好,说明我年轻啊。"
"你......你专程来气我的。"
"你气我就少吗?找你也是来生生气解解闷的。"
爸笑了一下,倒也是和蔼,那白发白眉毛的,还真有点神仙的味道了。"哪天成仙得通知我一把,也给我在天庭里留下个位置。"
"观主。"
一回头,居然是詹晓明和一个老太婆,他的表情很精采,想他的表情也应该是很精采的。
那老太婆再叫了一声"观主。"
他爸也愣了,"你认识我道友?"
老太婆他认识才奇怪。"这是我爸,这是詹晓明。"
那厢也在介绍,"这是我外婆,这是亓琅。"
这也是爱情的城市?!分明就是孽缘的城市。
9流云不察过日头
"你爸他......?"
道士就是道士,出钱是道友,不出钱的是红尘过客,就那么把他赶出来,和詹晓明在外侯着。
"成道士了,我结婚时候的事儿,小时候就觉得我爸不太对,老教我道德经,那道士哪些玩意像什么画符啊驱鬼啊都学了点,还跟着他辟谷了三天呢,饿得是......不提了,不提了,怎么你外婆信这个?"
他点头,"我外婆就住在山脚下,有机会可以到那里吃个饭什么的。"
摆手说道,"太麻烦了,再说,既然你外婆就住在这里,你怎么还住在旅馆呢?"
"外婆照顾自己得很吃力了,我去住不是给他添麻烦吗?"
倒也是,此君的性格就是不太惹麻烦的,"你来杭州是......"又是采访的口气了,真是习惯了,对着他那职业病就上来了。
"出来散散心。"
眼见得他眼中闪烁,想也是他的采访让他想起了太多的事儿,等到暑假就逃出来了。也怪不得他也不说什么一起旅游的事。他们两人,都是彼此看到彼此都烦。真是孽缘,还就一直碰上了。
两个人静了下来,他也不知该接什么。对着这个人,他就老是这样,问得不得体,说得也不得体,连不说话得是不得体的。
"其实当道士也挺好的。"
看看,还又是他给解了尴尬,"我也想啊,没这天分,我爸说我没悟性。"猛地想到他《流云》的样子,无形为十的,这悟性十足的人,说不定就是一当道士的人才。
"亓记者觉得我当道士如何?"
一定不错,话说出来的时候就成了,"那就浪费了,詹老师还担负起大任呢。"
"人活着这一世,没有什么是真的重要的,也没有什么是真的不重要的。"
完了,完了,这人说辞像是他爸要当道士前的口气。是真心要去当道士去了?!"有,您看,詹老师就是重要的,我这个小人物就是不重要的。"
他笑了,他也只得跟着笑了。
"亓记者这话和你父亲说过吗?"
他摇头,没,比起他爸来,他就是重要的,他爸就是那不重要的。"这样的话那老道怎么听得进去。"
他微微笑了笑,"我母亲去的那一天,和我说的就是这句话,人活着这一世,没有什么是真的重要的,也没有什么是真的不重要的。"
去的那一天?他母亲死了吗?对哦,对他的家庭也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那是一个文艺世家,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我爸当道士的时候,说的是也差不多的话,好象是什么,这世上没有绝对正确,也没有绝对错误。听的时候觉得很玄乎,细想的时候,也就是螺圈话,其实不过就是一个说辞罢了,当真也好,不当真也罢,也就是这样了。"
他回过头,看着他,脸上还是很浅淡地笑着,那是极普通的脸,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端正也谈不上,可就那股子气质让人觉得顺眼舒服。"这样说来,我母亲也是说了句螺圈话而已,亓记者的说法真是有趣。"
是褒是贬?听不出来。
"有趣两个字,我这个把年纪的人担不起了。"
两个人并肩走着,胡乱着谈着一些,小时候的事也好,学校里的事也好,社会上跌撞过来的事,琐碎的小事而已,却谈得很高兴,比起前几次周旋来回避去的采访要令人舒服。詹晓明是个很好的交谈对象,别人说的时候他听着,说不下去的时候被他一转话题也就又聊了起来,就是简简单单地说着一些事。
等到他外婆出来的只有,很自然地道别,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起出来的旅伴,偶然相遇而已。他爸在一起问他,"不是认识的吗?也不去送送吗?"
他摇头,"你不会觉得很怪吗?我和他还算不上是朋友。"
"多关心一下那孩子,那孩子过得挺苦的,小的时候,他妈就走了。"
"哦?"也是不在意,原来他妈走了啊。
爸知道他是这个脾气,"你这人怎么就是个这么没心没肺的人,他妈是和人跑了。"
那一天,方才还很灿烂的日头被一片云朵所遮蔽,天就这样地暗了下来。
"爸,你没开玩笑吧,这事你也知道。"
"就是为了她女儿的事,他外婆就信了道的。"
我母亲去的那一天,和我说的就是这句话,人活着这一世,没有什么是真的重要的,也没有什么是真的不重要的。
这就是那个人说自己过得很顺的人,这就是那个一直平和、讨长辈喜欢的人。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的那些经历总在他的想象之外呢?
"爸,那就是我说的那个人。"g
他爸沉吟半刻,"那是一个好孩子,他外婆老是这么说的。"
"爸,我心里更堵了,你干吗和我说这事啊。"
"我怎么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和那人是朋友,想叫你关心关心人家。"
关心关心人家?就因为人家小时候过得苦,不是说与红尘已无挂碍了吗?关心个陌生人也不关心他儿子,"爸,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经的事也不少了,忧郁上一把也是人之常情,不忧郁就算了,他还能这样逢人就说他过得顺的,这是嘴硬还是自欺欺人啊?"
"那你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三十好几的人了,父亲当了道士,母亲当了乡长,一个人十五六岁时就敢到别的城市里去读书的,大学没读完就结了婚,玩了十年,老婆死了反倒收了心。你经的事也不少的,怎么没见你也忧郁一把的,说实在话,那是没人问你过得怎么样,要是有人问你,你说不定也是那句,我过得很顺。你是嘴硬还是自欺欺人啊?"
看看,老长的话一口气说完,到底是道教养身啊。
"滚,我才不说自己过得很顺。"
他爸晃着头故作高深地说道,"人哪,伤春悲秋是有的,但那都是触景伤情,你自个儿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触景伤情,有什么好伤的?
"爸,你当道士当傻了吧。"
"亓琅,你若觉得你和他不是一样的人,不是因为什么由此及彼地想到自己,那就是你对这个人实在是太上心了。"
几年不见啊,他爸他居然可以两头堵了,佩服,佩服。
道士就是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人,他是经了一些事,那些事让他世故圆滑,让他去了少年时的那种张狂。他因为对老婆的愧疚,才收了心这不假,收了心那就是因为他后悔了,他对这些年过来的自己并不是满意的,甚至是有些鄙视的。若是有一个人采访他,大倒苦水可能不会,总会被逼出些忧郁来。这是人之常情,谁都是这样的。他不是詹晓明,他不会他这样地活,活得固执,活得坚韧,活得没有任何人可以去改变他,活得所有人来认可他来帮助他。
他做不到的,他不可能像詹晓明那样地活,老师死了,还是那样地死了,文艺圈中的规矩这么大,《流云》是好,好得可以把自己捧到天上去,但是没有必要要赌上自己的前程,赌得太大了,就算是他最轻狂的年纪也没有这个勇气像他那么做。
是太上心了,是太上心了。
才堵得很,才放不下,才不甘心。
直到回了家,林中正打来一个电话,反正也是到处在说,也不怕他笑话,把这两天的心情跟他说了个清清楚楚,却被他一句话道破天机。
"你啊,我看你是心疼了那个詹晓明了。"
那一天是夏日一个午后,分明还很灿烂的日头被乌云掠过,一场大雨就这样没有预告地下了下来。
放下电话的时候,念着那句"心疼",他笑了,然后打了他自己一个巴掌。
窗外的雨也就这样地一直下着,没有一点要听的意思。
10阴风已过窗前月
"爸,我想和你说件事。"
"说吧,我们这里信号不好,等会短了线不要怪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快说。"
他犹豫了一下,"算了,也就是来问问你在道观里死了没有。"
电话那头,那个老道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通又来和老道我谈谈啊。"
他又犹豫了,谈什么呢?说他突然对一个男人心疼起来了,说不定就是喜欢上了人家,虽说他爸是离经叛道......离经归道好了,但是......"没什么,工作了,觉得没劲而已。"
"好好照顾自己,你啊,看着像个大人,在老道我看来跟那七岁的孩子是没有区别的。"
就是入了道的人了?嘴怎么比原来还要毒上很多!看来,道士还真是没有什么好东西的。"那我这个七岁的孩子现在就去工作养家成个大人吧。"
"好好照顾自己,都三十几年了,不成家的话,就和你爸我在道观里过吧。吃住你放心。"
这是招人?"不要,我对红尘俗事有太多的牵挂,不想去个连个女人都没有的地方。"
他爸叹了一口气,"入道好啊,入了道什么都不用想了,比做和尚好,不用剃头,连理发的钱也就省下来了,就是每天梳头都定麻烦以外,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不用了,你做就好,我还是觉得俗人比较适合我。"
"红尘纷扰,亓琅,你想清楚再说。"
总觉得他爸的话里有着什么,听得不真切,也是道不出什么不对来的,拐着他入道虽是玩笑,有些东西却不是玩笑着的。莫不是他爸发现了什么,连林中正都说出那话,他爸那快成了仙的道士会什么都看不出吗?"爸......"
断线了。
还在纳闷的时候,主编笑咪咪地走了过来。"怎么,公用电话还打着呢?"
赶紧地点头哈腰,"这不是没有素材,在找人嘛。不然你看道士主题怎么样?"
"别把你爸拉进来,跟我来,有件大事要你出马。"
不对,主编的脸色太好了,这么好的脸色只有上次他让他采访詹晓明的时候才有......等等,莫不是,"我不是又要去采访詹晓明吧。"
"哟,跟你爸学得能恰会算了。"
他爸是个道士,不是个相士。可他怎么能猜对呢!居然还真是要他去采访詹晓明,"我能不能不去。"
主编危险地眯了眯眼,"你想想这个杂志社里还有谁跟小詹有过交道的。"
"交道是培养起来的。"
"怎么能让陌生人随便地接近小詹。"
他就是熟人了?他能不能不要这个熟啊。"那这样的话,我带个新人去吧,也让新人好好锻炼锻炼。"
"算了,别人我不放心,你上次的那采访不错的,这次小詹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出演一个舞剧,你负责全程吧。"
全程?那种少说三个月,多则一年的全程,"我想辞职。"
"什么?"
只有赔笑道:"主编,你看我去得多久合适啊,杂志社工作也需要我啊。"快说,早去早回,他的工作也是重要的。
"他们好象才刚开始,演员才招好,你看看吧,反正杂志社里也没有什么事儿,好好写,数量我不要求,但是质量一定要保证。"
啊?
什么叫做杂志社里没有什么事儿,那以前他要加班加点的那都是为谁做的?这假公济私的嫌疑也太大了一点吧。
"主编......"他可以再过分一点的。
"对了,你的年假也就这样吧,反正你很久没有休息了,跟着那个舞剧排练的时候随便休息嘛,要记得帮我好好照顾小詹,你明白了吗?"
真过分,太过分了,他的年假,他的休息,主编......
"我一定会好好做的。"
"还有......"主编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本来我不想提醒你的,不过最近你有点奇怪,有些忌讳我想你不会再犯了吧。"
忌讳!
不能提到徐渭然的忌讳,不能提到当年那件事的忌讳,还是更深的那种忌讳?
他只有点头,"我知道了,主编。"
他是一个俗人,一个从来和现实妥协的俗人,一个很怕忌讳的俗人。
和詹晓明联系的时候,他的惊讶令他有些宽慰。
"怎么袁伯伯没有告诉你吗?"v
是什么?他觉察说错了什么,又转了回去,"欢迎你,亓记者。"声音里的那种客气、疏远令他却感到了很是欣慰。
"可能会麻烦您了,詹老师。"
"没有关系。"
詹晓明要参加的舞剧上头很重视,选过来的角色都是文艺圈中的好手,说是要冲击五个一工程的,在他一去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参加舞剧的人哪怕是个打灯的都没有超过三十岁。
很奇怪的现象,但在他看到编导的时候便明白过来了。那是一个一眼就看得出经历的人,文艺世家出身,读书很好,到了外国混了几年回来,年轻气盛,领导赏识之下给了一个舞剧给他,那样的人玩概念,玩出位,所以选的人不能超过他年纪太多。一问果然只有二十五岁,很好的年纪,有些女人总是说过了二十五岁,人就老了,那是个很年轻的编导,也是个很有能力的编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