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笑了笑:“城在,人在,城亡了,这个解元也无甚意义。”
难为这位大人还惦记着这桩事,也不知道今天过后,他们还有没有命在。
火光将彼此的眼珠映成琉璃色泽,城下倭人如狼,城上死伤惨重。
不是不害怕,是害怕也无用。
只有拼死一搏。
如果大明朝有一支海军,那么长乐马尾这一带一定会成为海防要塞。
可惜没有。
所以任人长驱直入,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虽然杨汝辅竭尽全力守城,但他们的优势还是一点点消失。
一夜过去,终于等来天色大亮。
遍观己方,士兵疲惫不堪,东倒西歪睡成一片,值勤守在垛口的,也大都神情萎靡不振。
江百户身上受了三处刀伤一处箭伤,箭伤正中腰腹,已经被抬下去,能够作战的将领也十剩其二,杨汝辅不得不亲自督战,片刻不离前线。
不知不觉,赵肃竟成了跟随左右,帮忙出主意的人。
也许是因为他有功名在身,又也许是他足够冷静,杨汝辅默认了他的存在,其他人就更没有什么意见了。
倭寇的攻势并没有因为天亮而停下来,相反天一亮,他们不再聚集在城门下,反而分散各处,伺机挑防守弱的地方下手,这边虽然居高临下,却实在占不到多少好处。
士兵们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战火,平时训练也松散懒惰,现在都露出恶果了,如果不是杨汝辅还坚守前线,现在只怕已经溃不成军,长乐也早就被倭寇攻下了。
“报——!大人,李头儿身中五箭,怕是不成了!”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江百户被抬下后,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带兵作战了,有个姓李的捕头主动请缨,杨汝辅见他勇猛过人,便让他暂替江百户的职责。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杨汝辅脸色大变,狠狠咬牙:“狗娘养的倭寇!现在还剩多少兵力?!”
“不到五百了,大人,要不我们逃吧?”那人苦着脸建议,眼珠子已经开始向来处转动。
他不开口还好,这句话一出,周围的人都跟着骚动起来,仿佛只等着杨汝辅一声令下,就四散溃逃。
说时迟,那时快,刀光闪过,那士兵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赵肃手里抓着杨汝辅的佩剑,眼睛扫过众人,冷冷道:“动摇军心者死。”
血顺着剑身往下滴落,他却眼也不眨。
众人都被震慑住了,一时作声不得。
谁能料想书生会转眼化身修罗?
杨汝辅回过神来,暗道一声好险,若不是赵肃这一打岔,只怕现在人心已经彻底散了。
“传我令,有不战而逃者,杀!蛊惑人心者,杀!与敌投降者,杀!”
杀气腾腾连着三个杀字从他口中吐出,听得大家脸色都有些白。
杨汝辅看着他们颓丧的神色,暗叹一声,慢慢地,一字一顿续道:“汝等乃大明将士,有守土保国之责,此仗若胜,本官自当上疏请功,若是败了,别说无颜见江东父老,皇命之下,我们脑袋都要落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是!”
赵肃暗自舒了口气,强自按住自己仍有些颤抖的右手,将佩剑归还杨汝辅。
“大人恕罪,少雍唐突了。”
谁生来都不是屠夫,但刚才眼看军心动摇,杨汝辅却当断不断,除了杀人立威,别无选择。
“你做得对,本官不如你……”杨汝辅话没说完,目光便被城下吸引了,又惊又怒。
“他们哪来的火铳?!”
赵肃举目望去,果然看见人群之中,有几个举起火铳,正往城头瞄准。
城头上射下的箭,稀稀落落,甚至近不了对方的身。
“借弓箭一用。”
他从一名士兵手里拿过弓箭,掂了掂重量。
瞄准,拉满,屏息。
一如自己平日无数次练习过的。
箭矢离弦,化作一道白线。
正中目标。
对方甚至来不及叫出声音。
赵肃一招得手,没有停下,又连射三箭,中了两人。
如此远的距离,这已经算是难得的准头了。
原本低落的士气被这一箭又提了起来,眼见文弱书生模样的赵肃先是杀人立威,后又一箭射死倭寇,众人惊服之余,不由也集中精神向城下射箭泼油,一时竟挡住了倭寇的进攻。
但赵肃箭术再好,也只有一个人,就算士气稍有提升,军队的底子还是摆在那里。
何况箭矢的数量也所剩不多,再射下去就会无箭可用。
杨汝辅深吸了口气,嘱咐左右召集城中百姓合力抗敌,老少妇孺者负责后勤粮草,年富力强者上阵御敌,每个人都带上一筐石块,只管往下投掷,越多越好。
对于朝廷军队来说,御敌是他们的本职,做好了未必有功。
但对于长乐百姓来说,这里是他们的家,倭寇要来,等于要破坏自己平静宁和的生活,还有可能性命不保,这种情况下,杨汝辅登高一呼,自然有无数人响应,无论男女老少,都表现出超越普通士兵的昂扬斗志。
石块,滚油,开水,但凡一切能够御敌的东西,都从城墙上往下扔。
有数的弓箭被留给箭术好的人。
上了城墙的倭寇则被几人合力围住。
局势差点出现逆转。
但寻常百姓毕竟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力气再大,也未必敌得过那些身经百战,狡诈灵活的倭寇,一番恶战下来,双方都死伤惨重,但倭寇总算暂时停止攻城,换成小股游击。
杨汝辅他们这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放眼望去几乎全是伤兵,连赵肃的手臂也被箭射伤,缠了厚厚一圈白布。
老弱妇孺有的拿着伤药给他们包扎,有的则帮忙端药汤,抬伤兵,里头甚至还有未出嫁的闺中少女。
沈乐行拿出回春堂在长乐县的所有药材,免费供应给将士。
赵慎海也调集了族里的壮丁帮忙守城,赵暖自然也在其列,他还主动跑到城头垛口,近身杀敌,也受了点轻伤。
在巨大的威胁面前,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人们放下平日里泾渭分明的道德界限,意志达到了空前的统一。
赵肃的衣服上沾着血污,头发也有些凌乱,但他的思路却越发清晰,脑海里不停地想着战场局势和双方优劣,判断如何才能继续撑下去,直到援兵到来。
他与杨汝辅两人靠在一边,正说着如何防止有人趁乱在城里浑水摸鱼,却听见有人急急来报:“禀告大人,粮仓起火,有几处民宅也烧着了!”
杨汝辅的精神一下子又绷紧了:“火势灭了没有?”
“粮仓的火已经灭了,其中有一处民宅因为火势太大,一时灭不了……啊,赵解元,您也在这儿,听人说,那宅子好似是你家的!”
赵肃脸色一变。
陈氏他们还在里面!
第 12 章
赵肃策马赶至家门口,心顿时凉了半截。
宅子已经被火焰吞噬了大半,火势甚至殃及了邻居,浓烟滚滚而起,烧到这种程度,没有后世的消防设备,是无法彻底灭火的,只能任由它在那里燃烧,直到木材耗尽为止。
老仆戴忠一脸愁容地站在宅子门口指挥着别人浇水熄火。
那母亲呢?
如果不是自己让他们躲在地窖,怎么会……
赵肃不敢再想下去。
“公子!”戴忠回头,一眼就瞧见他。
“我娘呢?”
“我正想去找您呢,夫人他们留在铺子那边没回来,大家都平安无事!”
赵肃心头一松,脚下跟着踉跄一下,幸好戴忠眼明手快扶住自己。
“公子,你受伤了?”
“无妨。”他看着眼前半边焦黑,半边还在燃烧的宅子,“怎么会烧起来的?”
“当时倭寇自城外射入火箭,引燃了城内不少房屋,据说是有些燃烧着的茅草被风吹到我们这里来,加上天干物燥,就烧了起来。”戴忠擦擦额头上的汗,后怕道:“幸好夫人说要送吃的到城门给你们,大家都跟着到铺子那边准备去了,这才逃过一劫,真是菩萨保佑!对了,这屋子着火前,我们铺子旁边也烧了起来,但只有零星火苗,很快就被扑灭了。”
天干物燥?铺子和屋宅同时起火?
赵肃略一思忖,心底微微冷笑,哪来这么巧的事情。
屋子和铺子都离城门有些距离,莫说倭寇的箭不是高射炮,就算真射中附近的屋子,连累了他们,又怎么会两处同时起火。
这分明是有人纵火。
戴忠还在那儿叹息这回损失了多少东西和财物。
赵肃心里已经转了一圈,将可能纵火的人选都列出来,面上依旧安慰着戴忠。
“人没事就好,钱没了,还可以再赚。”
那头陈氏早就急得六神无主,一面担心儿子,一面又忧心屋宅的火势。
可怜她生性平和柔顺,本就不是爱逞强出头的人,眼下城里乱成一片,唐宋居也没什么人光顾,铺子早已歇业,碰巧陈氏打算给前方送吃的,才到这边来准备东西,却不料前脚刚走,后脚宅子就起火。
一想到如果再晚半步,说不定所有人都得活活被烧死在里头,她就觉得后怕。
“娘!”
正心慌意乱之际,熟悉的声音自门边传来。
“怎么受伤了?”
乍见儿子,陈氏大喜过望,复又心疼地看着他染血的手臂,忙着人拿伤药过来。
赵肃本就只是过来看看,见众人都无恙,也就放下心了。
“娘别忙了,我这手已经包扎过了,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不碍事的,杨大人还等着我呢,我得马上赶过去,你与戴伯他们待在这里,外面乱,别四处走动了,有什么事就派人过来说一声。”
他风风火火地说完,转身又要走。
“万事小心!”陈氏眼角微红,却没拦着他。
“我晓得!”他略一点头,又说了几句,转身便走。
不是他不想停留,实在是时间不等人,城门随时有失陷的危险,也正因为如此,那个趁乱纵火的人才更该死,只不过现在不是算账的时间,赵肃只能先忍下这口气。
以陈氏的性子,告诉她这件事,只会增加她的担心,所以赵肃只是私底下嘱咐了戴忠,又派人到沈乐行处,请他帮忙照看这边,这才匆匆赶往城门。
赵肃血污满衣,面目冷峻,一身从战场带下来的硝烟杀气,全然不复之前的斯文秀气,实在算不上好看,但他先前连射四箭,杀人立威,又不畏生死,身先士卒,已然在其他人眼前混了个脸熟,所到之处不仅无人拦阻,甚至还有人称呼他为赵大人。
赵肃纠正了一两次,发现喊错的人不止一两个,也懒得再说,索性由得他们喊去。
一路上了城门,发现对方的攻势暂时停下来了,己方总算能稍作歇息,而杨汝辅靠着城墙,以一副跟他差不多的尊容,看着他苦笑。
“少雍啊,援兵再不来,这里怕是撑不到两天了!”
赵肃一惊:“此话怎讲?”
之前他们才清点过粮草,起码还能撑三天,加上城中百姓自愿捐粮,或许能到五天也未定。
杨汝辅叹了口气:“粮草不成问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军备不足。”
“军需库里不是还有五百弓,两千箭矢吗?”
“主簿刚刚清点完毕,你道发现了什么?那五百把弓,起码有四百把残旧生锈,早就拉不开了,那些箭矢更是粗糙滥造,唉!克扣军饷,谎报军备,大明军队,迟早要败在这些王八蛋手里!”他大骂一通,又颓然丧气:“我派出的人已经走了三天,至今没有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
赵肃默然。
先前他与赵暖二人在闽侯发现倭寇细作,如今长乐被攻城,闽侯那边想必也好不到哪去,福州就算派兵来,也得先救了闽侯县的急,等轮到他们,只怕黄花菜也也凉了。
他在杨汝辅旁边坐了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赵肃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因为自己也实在想不出法子了。
倒是杨汝辅先开口:“可怜我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小儿,还有几坛没开封过的陈年佳酿,只怕都喝不上了。”
赵肃笑了起来:“什么酒能让大人念念不忘,等战事一歇,我可要腆着脸去讨几杯来喝。”
杨汝辅斜睨他一眼:“我看你也不懂饮酒,给你一杯尝尝便是了,多了只会糟蹋了酒。”
两人历经生死,关系顿时拉近许多,连说话的语气也随便起来。
杨汝辅苦中作乐:“少雍啊,我俩也算共患难了吧,经此一役,若能生还,请功簿上必少不了你的名字,你是解元出身,将来说不定还能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之日,可别忘了老朋友啊!”
赵肃道:“大人未免也把我们关系看得太低了,何止共患难而已,简直是生死之交了!”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未免又有些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