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之日,善始善终,杨汝辅身为一方父母官,必定是要殉城的,赵肃虽然不想死,可是放眼前路茫茫,也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两天很快过去。
赵肃知道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
不止是他,杨汝辅,所有将士,连同满城百姓都是。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倦怠,不眠不休的战事让他们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都说弹尽粮绝才是山穷水尽,但现在粮未绝,弹已尽,同样已经山穷水尽。
能当作武器的东西都已经丢掷出去,每个人手里已经用无可用了。
双方强弱差距实在太大,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
赵肃就算没细读过历史,也知道这数十年间倭寇猖獗,无恶不作,他们在浙江那边烧杀抢掠,敢公然跟俞大猷戚继光他们打游击,又怎么会把区区一个长乐县城在眼里。
只不过对方想必也没料到会在长乐遭遇到如此强硬的抵抗,要知道之前碰到的那些郡县,要么不战而败,要么一击即溃。
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
赵肃抓起弓,又往下射了所剩不多的几箭,不得不靠在城墙上大口喘气。
他来到这里,辛辛苦苦读书,卖药,赚钱,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谁知道一场小小的战事,就有可能把这一切都打回原形。
真不甘心啊……
他闭上眼,后脑勺抵着灼热的石墙,耳边仿佛还传来兵器相接的喊杀声,满心疲惫。
“援兵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出这一句,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声音像从四面八方传来。
带着绝地逢生的惊喜,带着柳暗花明的激动。
“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这一声声的喊叫入耳,赵肃却觉得自己的眼皮子越来越沉重。
然后,直接往后一倒,不省人事。
再度醒来的时候,身下已经垫着柔软的被褥,入眼则是暗红色的幔帐。
安静而宁和。
跟自己之前置身的地方,仿佛是两个世界。
赵暖看他两眼迷蒙,神情懵懂,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来,告诉哥,这是几?”
“……一边玩儿去。”赵肃抚额,知道自己不是在梦境里了。
赵暖啧啧两声:“这样可不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乡试魁首是个温文儒雅,谦和有礼的翩翩少年郎,只有我才知道你这张嘴巴比谁都厉害!”
赵肃初醒,听他说话就像无数苍蝇在耳边嗡嗡叫唤。
赵暖见他神色萎顿,这才嘿嘿道:“你这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夜,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吧?”
赵肃撑着额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援兵来了?”
“没错,都指挥使戚继光亲自率兵来援,不仅解了长乐之围,连带闽侯的倭寇也被扫荡一空,不过闽侯县县令可没有杨大人的骨头那么硬,倭寇一来,他就弃城逃跑,那些将领士兵跟着一起跑,结果闽侯县被倭寇烧杀抢掠,比我们惨多了。”
戚继光,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响雷,映在赵肃心头。
“他在哪里?”
“现在还在县衙里,好像在跟杨大人叙话,据说一时半会都不会走。”
赵肃点点头,想着能找个机会见上一面,也不枉自己来这个时代走过一遭了。
戚继光这个人,即便放在后世,也同样如雷贯耳。
史书有云:三十年间,先后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
但世人大多只知他抗击倭寇的战功,却不知道他还打过北面的鞑靼,写过兵书,更不知道这些战功背后隐藏的艰辛。
他会做人,他左右逢源,他贪墨钱财,用来疏通关系,攀附权贵,甚至巴结过严嵩父子,因此屡屡被言官弹劾。
可这些,都只是为了能继续打仗。
在明朝做官很难,做明朝的武将就更难。
他们不仅地位比同级文官低半阶,别说打输了仗要承担责任,就连打赢了,也分分秒秒会被扯进无休止的政治斗争里,随时可能不明不白地丢掉性命。
前车之鉴,数不胜数。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戚继光还能战功累累,就无法不令人敬服。
赵暖打断了他的沉吟:“愣着做什么,你家被烧了,我怎么看你一点也不关心?”
赵肃淡淡道:“烧都烧了,人没事就行,就算这次不烧,下次也会被烧。”
赵暖一愣:“你说什么……难道房子不是被火箭射中,意外着火的?”
赵肃瞅了他一眼:“你家和铺子能同时着火,而附近的房子都没事?”
饶是赵暖再笨,此时也猜出端倪,不由脸色大变:“谁干的?”
赵肃:“我不知道。”
赵暖皱眉苦思:“会不会是唐宋居平时生意往来,得罪了什么人?”
“不排除这个原因,但可能性不大,一来唐宋居规模很小,没有妨碍到别人,二来我娘平日与人为善,跟左邻右舍的关系都很好。”
“那会是谁?”
赵肃一笑:“兴许是有谁瞧我不顺眼。”
赵暖嘴里念念有词,思绪转了一圈,蓦地瞪大眼睛:“赵谨?!”
第 13 章
这个人的脑袋还不算太笨,赵肃看了他一眼,一边起身穿衣:“我只是怀疑罢了,也有可能不是他。”
赵暖咬牙切齿:“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他,这几年来,明里暗里,给你们找了多少麻烦,还在外面到处散布你是被赶出家门的庶子,如果不是他,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赵肃穿戴整齐,又把他端进来的粥喝了,顿觉浑身暖洋洋的,不似之前那般乏力,一边笑道:“你的名字倒过来写,对我也无甚好处,你既是无事,就去沈乐行那里帮忙吧。”
“那你呢?”
“我去一趟县衙。”
长乐县衙内,杨汝辅正与人相谈甚欢,看上去心情不错。
这一仗虽然打得艰难,但最后还是等来援军,此事一了,如无意外,自己应该是可以升迁的,反观隔壁闽侯县,知县不战而逃,一旦坐实罪名,至少也是个流放戍边,什么升官发财,想都不要想了。
跟他一比,自己何其幸运。
眼前这位虽然是自己的救星,可言语谦虚,丝毫没有寻常武将的粗鲁,更无身为上官的矜傲,几句话下来,杨汝辅对他的好感立马深了不少。
瞧瞧,什么叫居功不傲,这就是!
杨汝辅起身,郑重行礼:“下官代全县百姓谢过戚将军,如果不是您及时赶到,只怕全城百姓,连同我这条小命,都得交代在这里了!”
戚继光忙扶住他:“杨大人不必客气。”
在此之前,戚继光刚刚因为台州大捷,而被提升为都指挥使,总领浙江一省军务,本来像福建这种的事情,是用不了他亲自出马的,也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可说来凑巧,总督胡宗宪因倭寇往福建一带转移,让戚继光入闽平倭。
戚继光于几日前启程,一路到了福州附近,正好赶上倭寇来犯。也算那帮人倒霉,在浙江时被戚继光等人收拾得够呛,现如今转移阵地,又碰上这位冤家煞星。
结果自然不待说。
所以杨汝辅还有命在这里推来让去。
两人闲话间,外头来报,说赵肃求见。
杨汝辅一边让人传请,一边对戚继光说:“这位是福建今科解元,就出在本县。”
又与戚继光简单介绍了赵肃的师承和来历。
戚继光笑了笑,没接话。
赵肃进来,先向两人行礼,而后再朝戚继光拱手,神色郑重:“久闻戚将军大名,今日得见,肃甚幸之。”
戚继光略略吃了一惊,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
明朝武官地位并不怎么高,就算打了胜仗,功劳也未必落到你头上,就算落到你头上,封赏也不可能丰厚到哪里去,还时时刻刻都有被拿去当炮灰的危险,朝廷里派系复杂,一旦哪方落马,对手最先拿来开刀的,往往就是武将。
像胡宗宪,他是进士出身的文官,领兵在外,总领浙江、福建两省兵马,还要依附严嵩,才能政令畅通,相比之下,戚继光就更不必说了,他功劳再大,在同级文官面前也还要低半个头,更别提上级了。
所以在当时,戚继光的名气虽然大,可也没大到是个人见了他都会肃然起敬的地步。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态度恭谨,而且不似作伪,这就让人有点惊奇了。
“赵解元不必如此多礼。”
“在下表字少雍,大人若不嫌弃,唤此表字即可。此番如不是大人及时赶到,只怕长乐县数万百姓都要陷于水火之中,请大人受我一拜。”
赵肃说完,倒头便拜,戚继光伸手扶住他,转头朝杨汝辅笑道:“你已谢过一次,少雍还要再谢一次,我可扶得手酸了。”
杨汝辅跟着笑起来,心道这位新任指挥使可真会说话,不似一般武官那样粗俗。
赵肃并非矫情,他这一拜,是纯粹以后人景仰的心情来向戚继光致敬的,待戚继光把他扶起来时,赵肃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他这般大礼,戚继光自然生出好感,这一来二往,倒是谈得投机,尤其当戚继光知道长乐守城三日,赵肃也跟着坚守三日时,不由得赞上两声。
两人的初次见面显得异常简单,甚至有些平淡。
但此时的他们都不会料到,自己将对彼此未来的命运产生怎样的影响。
也许很多年以后,当学者们翻开各种明史笔记,并不难找到这样一段话:
嘉靖四十年,倭犯福建,继光驰援,途经长乐,俘馘两千余众,适遇赵肃。彼时肃方得解元,二人一见如故,肃陈抗倭数策,继光欣然受之。逾数年,重见,继光提及旧事,肃笑曰:岂非将相和之先兆?
当然,这些对于眼下来说,仅仅是遥不可及的浮云。
京城,内阁。
在长乐取得大捷的十数日后,这边也才刚刚收到消息,次辅徐阶正翻看着请功折子。
这年头边境多战事,大大小小的战役,赢也好输也好,内阁早就看得麻木了,徐阁老自然也不例外,他漫不经心地翻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忽然,一个名字让他略略停顿了一下。
赵肃。
徐阶歪头想了一下,就是戴公望上回提到的那个弟子?
看来老师硬气,学生也不是软骨头的,也罢,就做个顺水人情。
徐阶微微一笑,提笔写了几句,将奏折放在左边那一叠上。
“徐阁老看什么这么高兴?”边上一人探头笑问。
徐阶抬头一看:“是质夫啊,来来,坐!”
郭朴行了礼,见徐阶热情,便也顺势在他对面坐下。
他是今年刚刚入阁的,在内阁里的排名自然要靠后,论资历,他不比徐阶老,但在朝野上下素有清名,虽然不像户部侍郎赵贞吉那样敢于当面骂严嵩,但也不是严党,算是个中立派,所以徐阶自然对他亲切三分。
郭朴拿起刚才徐阶拟过的折子,随意翻了一下:“阁老,这可是福建大捷的折子?”
“正是。”
“福建今科解元随同知县守城?这可是年少有为,折子若是呈上去,圣上必然欢喜。”
徐阶笑着点点头:“可不是,最近陛下正为了北边的事情生气,这南边有了捷报,也算是一件好消息。”
二人正说着,冷不防笑声响起。
“子升与质夫可真是废寝忘食,老夫自愧不如啊!”
严嵩拈须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人,正是其子严世蕃。
徐阶与郭朴忙起身行礼。
徐阶道:“昨夜京城惊雷阵阵,元翁歇息得可好?”
严嵩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一边叹气:“不行了,年纪大了,睡得也浅,稍微有点动静就合不上眼,又是半宿没睡好。”
徐阶关心道:“京城里有间医馆,里面的大夫医术不错,我上回也不得好眠,去开了几帖药之后,竟有所好转了。”
严世蕃看着两人闲话家常,将目光转向郭朴,拿起刚才的奏折,似笑非笑:“郭阁老刚才在说谁年少有为啊?”
郭朴怔了怔:“此番福建大捷,乃因戚继光驰援之故,但长乐举县拒敌,知县杨汝辅,举子赵肃更是身先士卒,实是大快人心之举。”
严世蕃翻了翻,微微一哼:“区区一个举子,就不必劳烦陛下伤神了罢!”
说罢将奏折合上,丢到中间那一叠上。
徐阶眼角余光瞥见,嘴角略略一僵,却没有出声反对。
这左中右三叠奏折是有讲究的。
内阁大臣在奏折呈上时,会票拟自己的意见,附在奏章里呈给嘉靖皇帝看。
皇帝忙着修仙,一般不是什么大事的,他老人家也懒得看,这久而久之,内阁揣摩他的脾性,也形成一个习惯:左边那叠奏折,多是嘉奖请功的好消息,皇帝看了必然龙心大悦;右边那叠,一般是弹劾某人乃至汇报各地灾情的坏消息;至于中间那一叠,自然就是不好不坏,无关紧要的内容了,嘉靖如果不是穷极无聊,一般不会去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