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难他们的不是福州知府杨晖,而是今日大婚的知府公子杨鹏举。
福州城的人都知道,这知府公子天资聪颖,读书也厉害,今年二十有三,己经有了举人的功名,而且听说平日里杨知府的诸多政令,听说也大都出自这个知府公子的主意,可谓是上阵父子兵,杨公子就是杨知府的首席幕僚,所以没人敢小觑。
杨公子大婚,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上赶着去庆贺送礼了,更难得的是,听说杨知府跟上司关系也好,所以福建巡抚,总兵也都派人送来贺礼,面子大得很。
杨知府为了爱子的大婚,还特地提前吩咐,暂时关闭其中一个城门,让官兵把儿子迎亲的必经之路给把守起来,不给人通过,可那时候的交通管制毕竟不像后世那样有对讲机可以遥相呼应,这不,就出了点意外,赵肃一行的马车挡住去路。
要说不过是一点小事,赵肃念着人家成婚,最后还给人让了路,可杨鹏举见薛夏等人行止傲慢,明显役把自己放在眼里,又因这么一耽搁,差点误了吉时,他心头恼怒,就吩咐下去,让全城的客栈都不能接待赵肃他们,也不放人出城,等对方亲自上门来赔罪再说。
杨府管家办妥了事情,跟着大伙儿一起在喝喜酒呢,就听说赵肃他们压根就不买客栈掌柜的帐,还强行入住,不由愣了一下。
这会儿杨公子己经和新娘子入了洞房,不好打扰,他只好去请示知府。
杨晖能仕途亨通,从一介小小的教谕升到如今一府主官,当然不是蠢人,他听管家说完事情缘由,来龙去脉,就觉得不对劲。
打狗也要看主人,更何祝冲撞了知府公子大婚的轿子,不仅不以为意,没有急着来赔礼道歉,还敢大刺刺入住客栈,明摆着没把知府放在眼里,如果不是胆大包天,就是有恃无恐,尤其在听完管家的描述之后,更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个时代的资讯并不发达,纵然有了报纸面世,可没有火车汽车这样的交通工具,报纸的流通范围也有限,往往在京城刚出的邸报,一两个月后能到达福建就不错了,所以杨知府就算刚刚听说了赵肃辞官的消息,也没想到这上头去。
在他看来,三朝元老,帝师兼太子老师,何等尊贵,就算是致仕返乡,当然也是排场越大越好,怎么可能轻车简装,一声不响就来了?就算他不知道,巡抚大人肯定也会得到消息,提早通知他的。
“你去兵房说一声,让黄四带些人去查查他们的底细,说不定是哪里来的流寇充大头呢,正好一网打尽了!
第145章
这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杨知府虽然马上作出处理,可也没太当回事,等到宾客散尽,他也准备去小妾屋里歇息的时候,兵房头儿黄四才灰头土脸地回来,脸色难掩惊惶。
结果杨知府被人告知,他的人去了,非但没能把对方拿下来,知府衙门兵房的官差,连同管家,反倒都被一应扣留在客栈里。那些人嚣张得很,就算听到知府衙门的名头,也毫无惧色,还撂下话来,让知府亲自去领人。
其实当时余善的原话是:让你们的知府滚过来。
只不过黄四当然不敢这么原话转达,饶是如此,也让杨知府气急败坏,丢的不单是里子,还有面子。“对方是什么来路,你摸清楚了没有?”
黄四哭丧着脸,吞吞吐吐:“他们都带着刀,看说话的模样不像流寇,也不肯表明身份。”
不像流寇?杨知府吓了一跳,别是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你就听不出一丁点蛛丝马迹吗?”
黄四冥思苦想了半天,啊了一声:“听那口音,不像南边的,而且我们的人被制住的时候,动静不小,从二楼走下一个人,对他们说了句,大人还要休息呢,你们别闹得太过了。”
杨知府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什么大人?”
黄四摇摇头:“卑职不知,当时手下兄弟都被扣在那里,卑职赶着回来给大人您报信。”
带着刀,口音还是北边的,还有那句大人,让杨知府的酒意睡意早就灰飞烟灭。
黄四见他不言不语,催促道:“大人,您给句话吧?要不我再带人过去?”
“你急什么,再去?去救人还是送人?”杨晖瞪了他一眼,“本府要漏液去拜访巡抚大人一趟,你带上人,随我去。”
黄四见机得很快:“是是,卑职这就去让人备轿!”
三更半夜,谁会没事坐在厅堂里会客的?
所以当巡抚大人睡意朦胧地从被窝里被喊起来的时候,脸色当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杨知府还有一大帮手下被扣在客栈里,他当然不可能再自己跑过去送死,思来想去,还是来找巡抚大人拿主意最稳妥。
他见巡抚大人披着外裳,一脸倦怠外加没好气,忙扯出笑脸:“漏夜叨扰抚台大人,实在过意不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递了个眼色,随行的下人捧着厚礼献上。
巡抚却没心思看,开门见山就问:“今日不是令公子大婚吗,乐晏何以匆忙来次,莫非有何要事?”
杨知府苦笑一声:“若非有要事,也不敢此时此刻来拜访。”
说罢便将来龙去脉简单叙述一遍,当然,略过了杨鹏举因为对方挡道而寻衅报复,不让它们住客栈的事情,只说对方行迹可疑,他生怕来路不正,所以派人去查探,结果却被扣在那里。
巡抚大人甫听说那些人居然敢无视官差,也大吃一惊,等到知道经过,却渐渐冷静下来。
巡抚大人:“这事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杨知府赔笑:“下官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赶紧来与大人报备一声,好请大人定夺。”
他姓杨,巡抚也姓杨,加上杨知府平时很会做人,所以跟这位巡抚关系也不错,可不错归不错,涉及官场的事,大家都不含糊,杨知府现在来求人,摆明了让巡抚去出头,巡抚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杨大人,此事你做得不妥吧,还没弄清楚缘由,怎可随意去拿人,你可知道前阵子京里刚出了个事?”
杨知府忙道:“请大人明示。”
杨巡抚道:“工部尚书,赵肃赵阁老辞官归乡,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到了。”
杨知府结结巴巴:“不,不至于吧,若是阁老,怎会不表明身份?”
杨巡抚想想也是,可又闹不清对方究竟什么来历,沉吟片刻,终于道:“本抚与你走上一趟吧。”
杨知府一脸感激涕零,连声道:“多谢大人厚爱,下官这就去准备!有劳大人,有劳大人!”
锦衣卫做的事情,赵肃并不赞同,但也没有干涉,毕竟人家的老大不是自己,只要他们不是闹得太过,他不会插手,更何况那个知府公子确实有些跋扈了,如果赵肃他们现在只是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怕早就被挤兑得低声下气去给知府公子赔礼道歉了。
把知府的人扣在客栈,没法大事化小,这会儿整个客栈的人都被惊动了,有些怕事的早就退房走了,还有些好事的躲在一旁看热闹。
知府衙门的人被五花大绑丢在一楼大堂,嘴巴被抹布塞着,想骂也骂不出来,一个个蔫了吧唧,东倒西歪。薛夏和赵肃等人在二楼,而楼下,余善等人在围成几桌在赌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赌坊。掌柜和店小二苦哈哈地来回招呼众人,上酒上菜。
巡抚和知府联袂来到客栈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情景。
杨知府差点没气歪鼻子,自己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作践,算是彻底颜面扫地了。
下意识就想破口大骂,让人把对方拿下,好歹想起巡抚大人还在旁边,忙道:“大人,就是这帮人,目无王法,简直是,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虽然是大半夜,但一群人马,气势汹汹,喧嚣吵闹,加上那些灯笼火把,亮如白昼,客栈里的人自然也早就瞧见了。
掌柜哭丧着脸心想完了,这回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眼看他这家客栈说不定就要被封。
余善当先走出大门,对着马上的杨巡抚道:“来着来者何人?”
杨巡抚沉声道:“本抚乃福建巡抚杨汝辅,尔等又是何人?”
从余善等人不慌不忙的神色,他已经猜测他们来历不凡,可究竟是何身份,此刻还断定。
听见对方是巡抚,余善总算客气了些,拱手道:“下官锦衣卫镇抚余善,见过巡抚大人。”
一边亮出腰牌,表明身份。
杨巡抚和杨知府都脸色大变,锦衣卫?锦衣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锦衣卫镇抚是从四品,而福州属于上府,上府知府为正三品,所以杨巡抚的品秩比余善高,理当由余善向他行礼,但是锦衣卫这个机构,本来就不可以寻常论之,因此杨知府非但没有计较余善的失礼,反而还强忍着下马给余善行礼的冲动,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向杨巡抚求救:“大人……”
杨巡抚回过神,下了马:“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想来也是一场误会,不知余大人何以到了此地?本抚并无接到任何消息……”
余善笑道:“不怪杨大人,是我们家大人不欲张扬,本想着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儿就启程走了,谁知道在路上冲撞了知府大人公子的喜轿,让道了还不算,连住的地方都差点没了,这不,逮住了一群宵小,还在里头绑着,大人来得正好,就把他们带回去吧。”
别看余善人高马大,锦衣卫出身的,没一个是简单的人物,这一番话下来,连消带打,半是自嘲半是讽刺,把杨知府的面子一片片削得半点不留。
杨巡抚小心询问:“不知你家大人是?”
余善道:“下官的顶头上司是锦衣卫同知薛夏薛大人,此趟奉皇上之命,护送赵阁老返乡。”
杨知府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差点没跌倒。杨巡抚一愣之后,却露出惊喜的神色:“原来是赵阁老到了,可是在客栈之中,劳烦余大人通传一声,就说杨汝辅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杨汝辅:你们还记得我吗,你们肯定不记得了,打酱油也希望有春天啊(ToT)/
明晚继续更新。
第146章
没等余善去通报,里头就传来一声朗笑:“故人在此,少雍怎能不倒屣相迎!”
随着声音响起,一名身穿素色常服的男子走了出来,看上去二三十左右的年纪,却没有蓄须,面容尔雅,眼神清湛,看上去便如世家公子一般,若不是杨巡抚当先拜倒,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内阁中张居正的第二人,名震天下的赵少雍。
后面跟着薛夏,本是让人见而变色的锦衣卫头头,现在到不怎么引人注意了。
没等杨汝辅当真跪下,赵肃便已伸手将他扶住,笑道:“如今我已不是官身,子淳兄却是二品大员,论理该是我拜你才是,怎当得起你这一拜?”
杨汝辅一面欣喜赵肃没忘了自己,一面执意拜了拜才作罢:“即便不论官阶,为国为民,大功于社稷,又是帝师汝辅也理应行礼。”
“长乐抗倭之后,一别十几年,没想到子淳兄已是一方督抚大员,不知可还记得当初在城墙之上的戏言?”赵肃噙笑道。
杨汝辅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就想起来了。
当年倭寇来犯,援兵未至,情况凶险至极,二人几天几夜守城,累得不行,就彼此依偎着靠坐在城墙下面,杨汝辅想到城破之日自己要殉城,满腔悲凉,就跟赵肃开始东拉西扯,说早知道会是这么个下场,自己还不如去当个卖糖的,因为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糖,老想着以后开个糖果铺子,赵肃就在那里边听边笑。
这么一回忆,无疑让杨汝辅有种时光如梭的感慨,当年的他们一个是刚刚上任的小县令,一个是乡试夺魁的解元公,转眼之间,自己已经老了,赵肃虽然辞了官,却风华如故,雍然清贵,半点也不显老态。
两人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亲近感一下子增加不少。
相比之下,杨知府却汗流浃背,度时如年。
杨汝辅道:“少用不说,我都忘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入内一叙?”
赵肃伸手一引:“请。”
几人入屋分头坐下,杨知府是个有眼色的,没等赵肃开口,自己就先跪下了:“犬子狂妄无知,冲撞了诸位大人,还请阁老宽宥则个!”
赵肃和颜悦色:“大人请起,赵肃如今只是平民百姓,大人无须跪我。”
薛夏也跟着笑道:“知府大人言重了,只是令公子一介举人之身,竟也能调动官差为他卖命吗?好在薛夏还有一官半职在身,否则可真是担当不起了。”
两人一个白脸,一个黑脸,端的是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