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甲徽想了想,叹服:“父亲大人高见,儿子不及远矣。”
“你凡事要多看看,多想想,别老听风就是雨,跟着别人瞎起哄。”
“是,孩儿受教。”
不出张四维所料,七月初,御史曹一夔弹劾贺子重,非议其身份,并暗指赵肃以权谋私。
七月十二,御史范俊劾曹一夔信口开河,污蔑勋臣,目光狭隘,言道贺子重于先帝继位时立下大功,本不该以汉人鞑子来区分,须知古往今来的英主与胡臣,如汉武帝与金日磾,唐太宗与阿史那社尔,均为千古佳话,而贺子重的身份,恰可昭显大明包容四海的泱泱气度。
实际上,随着范俊这本折子一出,小抄上也出现不少轶闻,追溯贺子重的身世,说他父母双亡,抚养他长大成人的,正是当年扶助曾铣家眷的义士王环。众所周知,当年曾铣为严嵩父子所害,成为嘉靖朝第一冤案,而王环受过曾铣之恩,不惜千里护送被流放的曾家家眷,二十年后曾家家眷被放还,又是王环将他们护送回来,也因此被天下人交口称赞,谓其义薄云天,即便是鞑子又怎么了,生恩不及养恩大,能被王环收养的人,必然也是精忠报国。
不但是这些坊间传闻,连带着李贽这样的名士,也亲自执笔写文,为贺子重辩护。
如此一来,舆论便转了个风向,非议贺子重,指责赵肃的声音越来越少。
七月廿五,皇帝下旨褒扬范俊,说其持正不偏,尽公无私。
言下之意,是赞同范俊所言,为贺子重一事盖棺定论。
这些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赵肃一直在家里冷眼旁观,直到即将尘埃落定,他思量再三,终于决定进宫一趟。
朱翊钧这些日子一直没法抽空出宫,一听说他来了,心头欢喜得很,结果听到赵肃的来意,笑容立时凝结在脸上。
“陛下,臣妻病故,臣请归家为其奔丧。”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一直抽,发了章节一般在目录是看不到的,建议大家先把文收藏了,然后看到有更新信息,就直接从上一章点进来,俺昨晚发的章节,今天一看,还没出来,NND~TOT
明晚还有一章。
———心绪来潮的历史小随笔———
本章里头说到两对人物——汉武帝与金日磾,唐太宗与阿史那社尔。
关于这两个少数民族将领,百度都有,我就不赘述了。
金日磾是匈奴某部落的太子,沦为官奴。
后来受到汉武帝重用,甚至被汉武帝托孤封侯,古往今来,可谓殊荣。
但我更喜欢的是唐太宗与阿史那社尔这一对。
为什么呢,因为在看这一对的故事的时候,感觉是很阳光,很温暖的。
阿史那社尔终生维护国家统一,并且非常崇拜唐太宗。
他主动向为唐皇殉葬,说要追随到地下效忠。
结果唐太宗也早有料到,特地嘱咐儿子李治,让他要劝住阿史那社尔,不能让他寻死,甚至还在昭陵留了个位置给这位异族臣子。
咱先别说这娃是不是愚忠,单就他主动殉葬来看,如果不是唐太宗的人格魅力,怎么会让人追随至此?
一个君主的胸襟,就决定了这个朝代的包容性。
遥想当时的唐朝,何其令人向往。
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142
“何时去的?”朱翊钧惊讶道,忽而发现自己语气有点雀跃,忙又补了句:“你节哀顺变。”
赵肃点点头,面色凝重,倒没多注意。“臣妻是月前去的,她生前在老家操劳家务,服侍婆母,臣没有将她接来享福,已是不该,如今她病故,于情于理,都该回家一趟为她料理后事,还请陛下恩准。”
朱翊钧道:“朕派人回去代你料理后事,必极尽哀荣,你就别回去了吧,依大明律,夫为妻服丧一年即可,也不必守孝的。”
赵肃叹了口气:“陛下,如今情势,我若执意留任,有害无益。”
朱翊钧哼道:“谁敢饶舌!你那弟弟,朕都替你打发了,他自打嘴巴,想来其他人也没什么话说!”
“臣一日不走,想让臣走的人就不会死心,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若日后陛下有需要,也可快马传召臣进京的。”
他算好这个时间走人,不仅仅是因为陈蕙的死,而是因为现在新政已经慢慢上了正轨,一旦没有外来干扰,原本就不稳固的内阁团体马上会出现内斗的局面,就像现在,张居正与张四维联合起来对付他,只要自己还在内阁一天,绊子就不会少,到时候只会出现一种后果:那就是大家的精力都在互相倾轧中消耗殆尽,从而直接导致新政的失败,那么赵肃所有的努力,连带张居正的成果,都会付诸东流,重蹈历史的覆辙。
每个人的仕途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尤其官位越高,风险越大,在当年号称“官场不倒翁”的徐阶身上,也曾经发生过几次足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危险,所以暂时的蛰伏和退让,是很有必要的,自己一走,张四维和张居正的同盟就会开始出现裂缝,到时候,他先前掌握的证据,想把他们逐个击破,会比现在更容易些。
见他还是执意要走,朱翊钧抿了抿唇:“朕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有朕在,自能帮你遮挡一切风雨!”
照理说,一人是君,一人是臣,当皇帝的能对臣子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莫大的荣幸,臣子理当感激涕零才是,可赵肃明白,朱翊钧护着他,不单单因为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还因彼此更深一层的关系,假使两人是一男一女倒也罢了,偏偏赵肃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的考虑,雌伏于对方身下,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这种让步,源于他的爱护和妥协,却不是希望因此谋得什么利益,如果今天他受庇于皇帝,那么它日就会更加说不清道不明,这是骨子里的底线和傲气,无法轻易妥协。
所以赵肃没有说话,只是跪下,以行动表示自己的回答。
朱翊钧见状,只当他不信任自己,也带上三分气性,怒极反笑:“好,好,你要走,你走就是了,朕没求着你,你别回来了!”
明明就是在说气话,赵肃暗叹口气,却知道自己不能心软松口,便顺势道:“谢陛□恤,微臣择日就上路。”
良久没有等到回答,他知道那人是默许了,可又拉不下面子,心里有些好笑和柔软,便道了声“臣告退”,还是无人回应,他起身,倒退了几步,维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转身欲走。
身体却被从背后猛地抱住。
“你要去多久?”
“兴许是……一年半载吧。”
是不是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也留不住你?你为何对所有人都面面俱到,唯独对我狠得下心?小时候还能对你撒娇耍赖,可现在,难道要用皇命来压你吗?
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朱翊钧终究没有问出口,只化作一句话:“那你一路小心,早点回来。”
八月,赵肃上折请辞,谓言自己为官多年,建树不多,实感惭愧,有负先帝所托,今上厚爱,今妻陈氏亡故,呈请辞去一应官职,归家奔丧。
帝允。
朝野惊诧莫名,之前都以为赵谨一事带来的影响已经慢慢消退,张居正也以为这个老对手会趁机倒打一耙,谁都没有料到赵肃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请辞致仕。
赵肃要走,但工部的事宜,包括他需要元殊、申时行他们去做的事情,都需要交待妥当才能走,所以这一耽搁,就到了八月中旬才启程。
那一天,来送行的人出乎意料之多,不止熟悉的同僚下属,连带平日里没打多少交道的人,也都来送一送这位被“无辜牵累”的赵阁老。
赵肃原本人缘就好,朋友也多,几面之缘,但与之为善的同僚更多,这一请辞,使得原先质疑他的人越发被同情、声援的声音盖了过去,甚至还有人猜测,是皇帝迫于首辅的压力,不得不将赵肃罢黜。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何况张居正行事,早就有许多人敢怒不敢言,这些年来也少不了赵肃的从中转圜,如今他人一走,张居正没了制衡,也不知会独大专横到何等地步?这是许多人心中都惴惴不安的事情,赵肃的走,无疑也让他们感同身受,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悲情感。
京郊景致甚好,折柳亭外,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正是送别的好时节。
送别的人浩浩荡荡,让来往行人客商都感到惊异,好奇打听,这一打听之下,便又有不少百姓加入送别的行列,只因赵肃为官持正和气,与人为善,那些开海禁、闻道台的新政,寻常百姓虽然没有切身受益,可也知道这位阁老是个好官,是他让咱大明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古往今来,中国老百姓的愿望最为朴素和简单,但凡上位者做了一丁点好事,让他们看到希望,都会称其为好官,如今赵阁老这个好官要走了,理当来送上一送。
“知道的当我们来送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聚众谋反。”元殊看着人群喃喃道。
申时行一腔愁绪顿时被这句话冲散不少:“同佳兄豁达乐天的胸襟,我自愧不如。”
元殊笑道:“这些年来,比这艰难的境遇,少雍都捱过来了,他都不当回事,我们替他难过作甚?”
他说得并没有错,当年赵肃被严嵩父子当成对付裕王的靶子,进了诏狱,差点没了半条命,后来也照样因祸得福,入了嘉靖帝的眼,现在不过是辞官罢了,莫说还有机会起复,就算以后当个富贵闲人,又何乐而不为?
赵吉牵着赵肃的马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两辆马车,里头坐着赵耕赵耘和牡丹他们。
眼看走出老长一段路,赵肃正想与他们辞别上马,却听后面一阵快马疾奔之声,数十骑锦衣卫飞驰而来,为首正是当年随同赵肃一道下广州的薛夏。
“大人请留步——!”
薛夏大喊一声,动作利落地下马,却是额头见汗,想必一路行来赶得很快。
“大人!”他喘了口气,“皇上有令,命我等随身保护大人归家,在大人返京之前,护卫左右,以策安全!”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439615、dabaomai、dai134401、shijuan992766795、xrf610、云由童鞋的地雷,多谢大家在晋江持续性抽风的情况下还坚持留言和支持!
143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脸色各异。
赵肃辞官出京,私底下揣测的人不少,都道皇帝为顾全大局,放弃了自己的老师,又道赵肃这一走,只怕再要起复,就不是那么容易了,结果京郊折柳亭,无论是别有用心,还是惋惜遗憾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快马加鞭的数十骑锦衣卫受皇命而来,即将护送赵肃南下。这种殊荣,谁人有得?看来赵阁老不仅没有失了圣眷,反倒以退为进,加深了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