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继续说。”
见皇帝不仅没有反驳,还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赵谨慢慢放下心,说得也越发流利起来。“陛下如若不信,可以派人到臣的老家去查赵氏族谱,赵肃母子虽然分了出去,可是原先的关系还有迹可循,都明明白白记录在族谱上,只稍一看便知分晓。”
他说完,便听皇帝嗯了一声:“那贺子重的事情呢?”
“贺子重身上有鞑子血统,是他自己说的,而赵肃与他结拜的事情,亦是千真万确,臣断不敢有半字虚言,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道:“如若你所言是真,即便他改了族谱,你们俩已经不算亲兄弟,可也是族兄弟,你就不怕也受牵连?”
赵谨一愣,有些慌张起来,想了想,道:“臣愿大义灭亲,保一族平安!”
“好一个大义灭亲,可真是大义凛然,令人佩服。”朱翊钧笑吟吟的,“不过,朕还有件事要问问你。”
皇帝似乎心情不错,语调之后没有一丝不悦,看来他的弹劾,十有**是要奏效,赵谨大喜,忙道:“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年时,倭寇侵扰长乐县,当时,赵肃方中解元,随着知县杨汝辅登上城门抗敌,但城中却忽起大火的事情?”
赵谨的脑袋嗡的一声,突然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皇帝,表情难掩慌乱,嘴巴张了张,讷讷道:“……臣不记得了。”
“你记不得,朕便帮你回想回想,指不定你就能想起来了。”朱翊钧面色如常,语调温和,可在赵谨听来却无异于魔音。
“当时城中起火,烧的却只有几户人家,其中一户,就是当年赵肃生母所住的宅子。那个纵火的人,是当时你们府里几个下人,事发之后,他们假借回乡探亲,一去不回,前不久,朕派人寻到了这三人,你猜他们说什么?”
赵谨脸色灰败,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却听皇帝接着道:“他们居然众口一词,都说当年的纵火,是你指使的,非但如此,你为了嫁祸给倭寇,还让他们也在官府粮仓也点上一把火。”
“陛下明察,那都是他们胡乱攀咬,嫁祸给微臣的!”赵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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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赵谨有点上瘾……字数少了,明天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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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似笑非笑:“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那几个人偏偏就是你府上的。”
赵谨汗如雨下,情急之下灵光一闪,道:“那几人犯了错,被臣赶了出去,所以怀恨在心,栽赃嫁祸!”
“你还狡辩?”朱翊钧冷笑一声:“朕早已派人查过,他们离府的时间,正是在纵火之后,而且莫说火烧赵宅,那几人不过是市井小民,没有人的指使,就胆敢去烧官府粮仓?如果不是你,那莫非是你母亲不成!”
赵肃那样一个处事通透,心思玲珑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弟弟,真是平白污了他的脸!朱翊钧想着,心底越发厌恶起来。
在皇帝强大的威压面前,在确凿的证据面前,赵谨根本无可辩驳,他脸色惨白,微微颤抖,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朱翊钧负手站在他面前,从赵谨的角度,他不敢抬起头,所以只能看见皇帝的裤脚和鞋面。“可你知道,朕为何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你捉拿,定你的罪吗?”
赵谨愣住,讷讷道:“恕臣鲁钝。”
“因为那样的话,你就彻底没有翻身之地,烧官仓,重则斩首,轻则,也是一个流放戍边的罪名,连带你的家人,也会受你牵累。”
这下子,赵谨有些听明白了。
皇帝不想杀他,听那意思,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他精神一振,却也彻底被弄糊涂了,只能跟着皇帝的思路走。“请陛下明示,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下子,什么文人的清贵,言官的风骨,赵谨统统抛诸脑后,只想保住一条小命,他开始后悔受人撺掇,答应了人家强出头,结果现在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脑袋也就一个,要你赴汤蹈火有何用?”朱翊钧说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折子翻阅,余下赵谨一个人跪在那里,问又不敢问,只是一会儿想到自己身败名裂,被押上菜市口问斩的情形,一会儿又想到自己被流放,临行前跟老娘抱头痛哭的场景,心情倏然大喜,倏然大悲,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皇帝越是不开口,他就越害怕,这才明白当今圣上并非好相与的主儿,他虽然不像嘉靖帝那般嗜杀,可也不是好糊弄的,但凡跟他过不去的人,都被他不动声色,像钉子一样一个个地拔掉,旁的不说,听闻那个大太监冯保,就因为与首辅来往密切,现在被发配到冷宫扫地去了。
赵谨越想越是害怕,加上跪得久了,膝盖发麻,禁不住摇摇欲坠。
这时候,皇帝开口了:“你想好了?”
“想好了!”赵谨脑袋抵地,砰砰磕了两个头,决定临阵倒戈,抱紧皇帝的大腿。“臣有罪,臣之所以上这封折子弹劾家兄,只因受人威逼利诱,一时糊涂,实在非臣所愿,恳求陛下,让微臣将功折过!”
“你有何功可言?”朱翊钧嗤笑。
皇帝没有当场叫人把他拖出去,这让赵谨仿佛看到一线生机,他斟字酌句:“容臣细禀,当日来找臣商量此事,让微臣出头弹劾家兄的,乃是臣的同僚,同为监察御史的宋昀。”赵谨顿了顿,见皇帝没有打断他,才道:“而宋昀的老师,乃是当朝吏部尚书,王国光王大人!”
“你私烧粮仓,极刑尚且不为过,现在又在朕面前诋毁阁臣元老,是想罪加一等么?”
“臣不敢!陛下英明,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可派人查验!”
“朕自然会查,这就不劳你费心了。眼下在你面前,就两条路。”朱翊钧好整以暇,“一,烧毁官仓,助纣为虐,依大明律定,斩。”
赵谨忍住胆寒:“臣,臣斗胆,敢问陛下,第二条路……”
“这第二条路,就是……”
“号外!号外!《博闻小抄》新鲜出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御史大义灭亲弹劾兄长,如今却又出尔反尔,再上一折,竟说自己错怪家兄,愧为手足,自请辞官!号外号外,奇了怪了,这天底下竟还有自打嘴巴的咄咄怪事,个中详情,请君一观《博闻小抄》!”
喧闹的茶楼里,这一声吆喝依旧惹来不少注意,一份五文钱的小抄很快兜售一空,卖报的小伙计喜滋滋地揣着钱,带着余下的小抄,又上别处去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什么御史弹劾兄长,我不过两年没到京城来,怎的都听不明白!”客栈里坐了不少人,其中一个外地客商打扮的发牢骚。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这位兄台有所不知,自从朝廷允许办报之后,除了官办的《两京邸报》和《朝闻报》之外,又有泰西人范礼安、罗明坚办的《西学报》,还有名士李贽等人的《博闻小抄》,如今可有六七种邸报小抄,像咱们这种人,平日里拿上一份小抄在茶楼里消磨一天,那再好不过了!”
那人挠头道:“办报的事情我也晓得,可那御史又是怎么回事?”
“瞧,不是咱京里人,连这等大事都不晓得!前些日子,不是有个叫赵谨的御史,弹劾了他的兄长,当朝内阁次辅,赵肃赵大人吗?”
“对对,是有这事!”
“结果前两天,他居然又上了一份折子,说自己之前写的那些,全是放屁,还说自己污蔑兄长,没有脸面再当御史了,嘿,这下可就热闹了,听说当天朝廷上,皇帝老爷的桌子都堆满奏折,有人骂赵御史信口雌黄的,有人说他定有苦衷!”那人说得眉飞色舞,兴奋得好像自己当时就在场似的。
其他人也纷纷加入议论:“你瞧瞧,现在小抄上头,那些文人都要吵翻天了,有的说贺子重是鞑靼蛮子,没有资格当大明的将领,又有人说,这才说明我泱泱中华兼容并包,连鞑子都能感化!”
客商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些朝廷大事,也可拿来评头论足?”
“怎么不能!”那些人白了他一眼,脸上写着“你真没见识”。
“自从出了邸报小抄,如今足不出户也能知天下事,原先朝廷大老爷们商量的事情,哪里有我们这些小民置喙的余地?现在好了,他们吵架,我们也能看个热闹,多乐呵!”
张府。
张甲徽急急忙忙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份东西:“爹,您听说没有!”
“慌慌张张作甚!”张四维正在挥毫作画,一朵即将在枝头上绽放的牡丹,被张甲徽这一嗓子吼得笔尖微微一颤,霎时谬之千里,他没了心情,把笔一搁,拿起白巾拭手。
“爹,赵谨那厮,居然临阵倒戈,出尔反尔,把自己的脸给打了!”
“这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张四维淡淡道。
“孩儿还没说完呢!”张甲徽顿足道,“如今坊间沸沸扬扬,那些邸报小抄,都在议论这件事情,非议赵肃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也有不少人站出来为他说话,您说赵谨怎么就……难不成他先前跟赵肃的那些恩怨,都是假的不成?”
“恩怨未必不是假的,兴许他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了,不过,也是要经过陛下首肯的,总而言之,陛下是站在赵肃那边的。”张四维笑叹:“他倒是念旧情,似足先帝。”
“您倒是一点儿也不急!”张甲徽着急搓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陛下面前反咬您一口,而且如今看来,那折子显然已经不起作用了!”
张四维摇头:“你还少了点火候,这件事情,压根就牵扯不到为父身上。”
张甲徽一愣:“为什么?”
“为父向张太岳进言的时候,早就留了一手,让王国光的门生宋昀,出面去和赵谨接洽,谁都知道,王国光与张太岳关系非比寻常,即便赵谨供出宋昀,那么陛下也只会怀疑到张居正头上。二者,无论赵谨是不是出尔反尔,这件事情的影响已经铸成,赵肃注定要饱受非议,即便皇帝力保,也抵不住别人的流言蜚语,此时以张太岳的性子,必然会咄咄紧逼,势必把赵肃赶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