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强强]——作者:梦溪石

作者:梦溪石  录入:03-30



这边按下不提,京城却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帝的病情日益严重,已经到了不能起床视事的地步。原先有制度,凡上奏折子,先经过内阁,内阁给出票拟意见,然后呈给皇帝进行最后的裁决。原本隆庆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内阁票拟时常看也不看,大笔一挥就同意了,自从病倒之后皇帝裁决更成了虚设,只把诸事交给朱翎钧,让他与内阁商量着办。

朱翎钧再聪明,毕竟年纪尚轻又是内阁诸人看着长大的,而高拱,张居正等人,都是极为强势,久经宦海大之人,虽说太子监国,可实际上还是由内阁说了算,朱翎钧最多也只是坐在一旁,说上句“这样也可”,“阁老们看着办罢”之类的场面话,又时候就算反对,也没被当回事,可他也硬是耐得住性子,每日内阁会议,就在一边旁听,默不吭声。


这一日是休沐,内外歇息,朱翎钧刚从隆庆帝那里回来,也不用去内阁,便偷得浮生半日闲,坐在内个了捧了本书在看。
不多时,翡翠来通报,说张师傅求见。
“快请!”
朱翎钧有些讶异,自从高拱重为首辅以来,大展拳脚,做了不少事情,张居正紧跟其后,也忙起来,来他这里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好在朱翎钧已经成人,该学的东西也学得差不多,剩下的就是实务了。
张居正大步进来,他眼下正值盛年,却因保养得当,面色白皙,须发乌黑,器宇轩昂,双目湛然有神,若不是穿着那身官袍,说它是吕祖下凡也是有人信得。
朱翎钧起身迎他:“张师傅怎么今日有空来此?”
张居正笑道:“碰巧今日入宫,又逢休沐,便来看看殿下,臣虽名为太子师傅,却疏于职守,实在是罪过。”
“张师傅严重了,您如今身为宰辅,日理万机,理应以国事为重。”


见朱翎钧应答流利进退有据,张居正不由满意颔首,自己虽不是太子的第一任老师,可如今赵肃外放,李春芳致仕,只有他还在太子身边,假以时日,太子登基,自己必然是跟前第一股肱之臣,太子势必亲近他要多于亲近高拱。
思及此,张居正纵是城府再深,也忍不住有些高兴,正想对朱翎钧说些勉励的话,眼角余光瞥见桌子上摊开的书名眉头一皱。
“殿下在看水浒?”
“是,闲来无事打分打分时间。”
“一群逞凶斗勇之辈,殿下年纪还小,不看也罢,免得被这些书蛊惑了心神。”
朱翎钧听张居正说他年纪下,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但并满意表现出来。
“看不同的书自有不同的好处,水浒虽然只是杜撰,可里头英雄好汉不少,也蕴含了不少值得深思的道理,肃......赵师傅也是这么说的。”
张居正听到赵肃的名字,眉头级皱得更紧了些:“那殿下悟出什么道理来了?”
朱翎钧察觉到他似乎不太痛快,顿了顿,仍道:“宋江的奇谋诡计,鲁智深的豪情仗义,都是可看之处。”
张居正面沉如水:“这些都是市井之勇登不得大雅之堂,殿下是一国储君,要学的必然是帝王气象,郡主之仪,怎能看这些不入流的闲书,赵肃也是糊涂了,竟和殿下说这种话!”
朱翎钧本不想和他争论,但听到他对赵肃也颇不客气,便有些忍不住了。
“张师傅此言差矣,赵师傅让我博览群书,本意是没错的,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明辨是非,这些书再不好,起码我也学得了一个道理。”
张居正听他侃侃而谈,替赵肃辩白,心头越发不快,忍着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什么道理?”
“以史为鉴,招贤纳谏,否则这世间就会有万万千千如此书里说的梁山好汉起来造反。这不也是张师傅一直教我的道理吗?”他还是太子,不能说诸如“当个好皇帝”之类的话,便拐了个弯。
听得他最后一句话,张居正面色稍霁,道:“殿下能从小书看到大道理,这很好,还望万事以百姓为念,切忌骄躁。”
朱翎钧见张居正顺着自己的台阶下,便也道:“谨遵张师傅教导。”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张居正说还要去一趟内阁,起身告辞。


他步出东宫,见冯保迎面走来,彼此都笑着打了招呼,待檫身走近时,张居正才压低了声音问:“殿下平日里可是与赵肃书信往来?”
冯保点点头道:“殿下素来对赵大人异常亲厚。”
他如今是东厂提督太监,又兼管东宫大小诸事,位高权重,已经不是昔日在裕王府战战兢兢的小公公了。
张居正微微拧眉:“殿下可曾透露过召赵肃回来的意思?”
冯保诧异:“这倒不曾听说,大人何出此言?”
张居正略一思忖:“以后凡是赵肃写了给殿下的信,你都先拆阅一遍,把内容告诉我。”
冯保有点踟蹰:“这,不大好吧,殿下毕竟是太子......”
张居正沉声道:“如今陛下沉疴,以他的性子,必然会托付高拱大事,高拱强势,赵肃又是他的学生,一旦回来,师徒两人联手,还有我们的位置吗!”
冯保毕竟不同于一遍内宦,他只想了片刻,便明白其中利害:“我知道了。”


赵肃喜得麟儿,虽然嘴上不说,面上也不表露,心里却委实对两个小娃娃疼到骨子里去,陈蕙一直卧床不起,更不可能照顾孩子,赵肃索性让人把两个娃娃的屋子整理了一下,自己把公文搬到那里批阅,有时候抬起头,看到两张呼呼大睡的小脸,再多的疲惫也缓解不少。
赵吉端着点心进来,就瞧见赵肃托腮对着两个婴儿发呆,简直与平日里精明稳重的模样判若两人,便笑嘻嘻道:“大人现在是有子万事足,连公务都得放一边。”
赵肃回过神,伸了个懒腰:“你也去生个试试,到时候你就顾不上笑话别人了。”
赵吉愁眉苦脸:“小的倒是想啊,可惜没人愿意嫁给我。”
赵肃哈哈一笑:“我看连翘倒是对你很有意思么,你怎么就不提了?”
“那个恶婆娘,还是算了......”赵吉打了个寒噤,又好奇道:“少爷,两位小少爷可还没起名字呢,怎么也得先起个小名吧。”
他一直忙的脚不沾地,倒忘了这茬,赵肃失笑:“嗯,是改起了。”
赵吉出馊主意:“乡下都有习俗。小名要起得越贱,才越好养活,不如就叫狗娃和狗蛋吧。”
赵肃横了他一眼哂笑:“我不信这一套。”
他蓦地想起朱翎钧幼时那白嫩嫩如包子一样的小脸,福至心灵,眉头舒展,笑眯眯道:“就叫馒头和汤圆吧。”
啊?赵吉张大了嘴。
少爷这是饿疯了吗?



第76章


隆庆六年的夏天注定无法平静。
入了五月下甸,隆庆帝病情越发沉重,宫中太医院的御医们进进出出,皇帝寝殿几乎每天都人来人往,除了贴身服侍的宫女太监之外,还有前来探视的后宫嫔妃,比平日里还要热闹几分,只是这热闹里面,却透着一丝不祥。
内恃都被遣退了,偌大的宫殿,只余下二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
朱翊钧看着自己老爹露在锦被外的枯瘦双手,只觉得无比心酸。
还记得曾经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形,是在五六年前,先帝驾崩的时候,许多人围在这里,对着先帝哭嚎,当时他还小,对生老病死没有太大的概念,听到周围的哭声,甚至还觉得有点害怕,幸好赵肃也在旁边,轻轻抓住他的手。
但是现在,没有赵肃了。
先帝毕生追求长生不老,可到头来也要老死病床,皇帝再尊贵,不过也和寻常人一样,而现在,连父皇也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三十六岁的年纪,本该风华正茂,连外头那些大臣,随便拎出一个来,岁数也比躺在病床上的皇帝大,可他却因纵情声色,沉溺过度,甚至服食虎狼之药,导致身体亏损,最终一病不起。
外臣提起这位皇帝的私生括,都要叹自唏嘘几声,伴随着不赞同甚至暗含嘲笑的眼光,但朱翊钧却并不以为羞耻,他认为以皇帝来说,他的父亲已经算称职了,虚心纳谏,从不因言阵罪,对于底下的人,也都是无条件信任,因此才有了与嘉靖朝截然不同的平和气象,虽然父亲未必有先帝的一半聪明,可因此却也给了臣下最大的发挥空间。
这样的皇帝,难道不是臣子们梦寐以求的吗?
朱翊钧暗自冷笑一声,只不过有许多人,总喜欢以明君的标准来衡量一个皇帝,达不到他们想要的标准,就不是明主,却也不想想,难道他们自己就能做到清自无垢?
隆庆帝的眼皮微微颤动,良久,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窝周围肿了一圈,连这样一个动作也做得很困难,鼻息不自觉粗重了一些,惊动走神的朱翊钧。
“父皇!”他忙凑过来,低声道:“可要喊太医?”
隆庆帝轻轻摇头,张了张嘴,示意要喝水。
幸好旁边还放着一碗参汤,是宫女刚刚进进来的,朱翊钧忙端起碗,一手拿着汤匙,一点点喂他,他平日里很少服侍人,难免笨手笨脚,但却极认真。
一碗参汤下肚,隆庆帝的脸色好了一些,也有了说话的力气。
“也该是到交代事情的时候了。”
朱翊钧没想到他醒过来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愣了一下,喉咙堵得发慌。
没等他说话,隆庆帝又道:“上回还问你婚事来着,本想趁着朕还在的时候顺便替你办了,现在却不能够了……”
“父皇,”朱翊钧打断他,“您龙体康健,就是儿臣最大的指望!”
隆庆帝呵呵一笑,也不知是不是那碗参汤起了作用,他的精神看起来与先前的颓靡判若两人,脸色甚至有了一点红润。
“你不小了,父皇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已经娶了王妃。”隆庆帝自顾说道:“你的两位母妃,贵妃就罢了,她是你的生身母亲,你定然不会亏待,皇后虽然无子,可对你也是万分疼爱,所以你以后也要善待她们。”
“是。”朱翊钧应道,面容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己依稀可见沉稳,神情不肖其父,倒有几分其祖的影子。
隆庆帝见状,又是欣慰,又是叹息。
在他心里,一直有块很深的心病。
隆庆帝不是长子,更不是嫡子,他能得到皇位,完全应了那句话,天上掉馅饼。他少年丧母,也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眷顾,那位聪明至极却把精力都花在修仙和与大臣斗法上的先帝,到死也没对他说过一句赞许或鼓励的话,所以他对自己父亲,是有恨的。
可恨归恨,隆庆帝很有自知之明,论资质,他远远不如其父,眼下这个儿子,却是像极了年轻
时的嘉靖。
“你和你祖父一般聪明,可不能学你祖父那样,要做个好皇帝。”隆庆帝没什么文采,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很直白。

“父皇放心。”朱翊钧擦干眼泪,道:“儿臣年纪尚幼,不知大事有谁可托付?”
隆庆帝不假思索:“高拱高师博。他是朕的老师,可以说是看着朕一步步走过来的,也没有人比朕更了解他,有他在,诸事无忧矣。”
这位父皇对高阁老的信任还真是非同一般,朱翊钧暗自苦笑,又道:“但儿臣担心,高阁老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势必得罪不少人,届时不好收拾。”
他学习政务,旁听会议的日子不是白过的,内阁的几股势力,底下的暗潮汹涌,纵然没人告诉过他,朱翊钧也看出七八分,故而有此一问。
隆庆帝闻言,也皱起眉头:“底下那些言官御史,成日聒噪不休,连朕都不放过,更何况对高师博,确实棘手了些……”想了片刻,脑子有些打结,索性不再费神,“这些事情,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要么你和父皇一样,关上门,任他们争吵去,等最后看谁占了上风,再出来当个和事佬,也就可以了。”他顿了顿,又加了句:“当然,高阁老还是要尽量保护的。”
若不是场合不对,朱翊钧简直要满头黑线,这不是教他逃避责任吗,他本想着老爹经验丰富,或许会有办法,结果刚刚仿佛还一脸睿智的父皇,转瞬又是原形毕露了。
罢了,说了等于没说。
一气说了那么多话,隆庆帝也有些受不住,喘了喘,道:“去把人喊进来把。”
朱翊钧低低应了声,转身走到门口,推开门。
外头已经站了不少人,有陈皇后李贵妃为首的后宫嫔妃,也有外廷官员,站在前面的,赫然是高拱高仪张居正陈以勤四人。
继徐阶走后,李春芳、殷士儋等人相继告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内阁还是那个内阁,可人几年就换一茬,转眼又是新面孔,有的高升,有的落马,今天也许还是你的手下败将,明天转眼就变成你的顶头上司,看似安静平和,却是暗藏杀机,运气好的如徐阶,起码还能衣锦还乡,倒霉的如夏言,自己被陷害不止,连累全家都被斩首弃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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