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亲----田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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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和阿霖约的是傍晚,海树从早上起床就浑身不自在。前天晚上他跟阿霖讲了要怎么到他们家,只需要等阿霖到巷口再去接他就好。所以海树抱了本厚厚的小说坐下来,掉进字里行间以抛弃满脑子杂乱的思绪。只要掉进故事里时间就过得很快,只有上午课的母亲第一个到家,接下来傍晚是海萌和父亲。
母亲四点多就买了菜泡进厨房,海树七手八脚的和父亲、妹妹一起整理客厅,刚好用忙碌来掩饰心理的忐忑。全家人都期待着那通报告人到了的电话打来,那股兴奋又有点看笑话的心态几乎感染到狗身上。随着时间分秒过去,海树真的越来越后悔自己为什么前一天晚上不先讲阿霖是男的。可是现在讲也绝对不是好时机,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先让人进了家门再说,他就不相信爸妈真的会把阿霖赶出去。
六点半手机响起的时候海树几乎跳起来,飞也似的冲进房间拿电话,还差点踢到和Fatima一样不懂得让路的小白。是阿霖没错,他已经在巷口7-11那里了。海树有点神经质的拿起皮夹和钥匙,然后走回异常干净整齐的客厅。
「......我下去接人。」他报告。
父亲坐在客厅看电视,海萌忙着把狗关进笼子里,母亲则在厨房努力奋斗。海树看这个可爱和平的模范家庭最后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踏出大门。都要上断头台了,这个美丽的景象看起来异常讽刺。
「嗨!」
阿霖看起来也是紧张兮兮,好像怎么站都不舒服的靠在停好的摩托车旁。海树强作轻松的笑着走向情人,虽然他怀疑十分钟以后有谁还笑得出来,不过至少现在他们两个都还有笑容--很勉强那种。
「想喝什么饮料?买了带回去。」海树努力维持以往的声调。
「什么都好啦......」阿霖神经兮兮的抓头。
海树迈着异于往常大步的走到饮料柜前抓一罐苹果西打,然后快速的付了帐往回走。这种让人紧张到冒冷汗的开场前奏还是越短越好,早死早超生,这是阿霖常用的逻辑。所以他们几乎是小跑步的走完最后一段巷子,然后一步两格爬上二楼。
「准备好了吗?」海树站在门口问。
阿霖深吸几口气,调整好呼吸。他们刚才忘了开楼梯间的灯,傍晚的楼梯口没有多少光线,不过即使如此还是可以看出阿霖的表情很紧张。海树想,他自己一定也是。
「我准备好受死了。」阿霖脸上露出壮士断腕的决心。
「要死一起死。」海树给情人一抹苦笑,然后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开了门。
一进门就可以直接看到客厅,海树毫不讶异的看到父亲惊奇的目光射到阿霖身上。他放下汽水,不弯下腰脱鞋,选择先讲出那句他考虑了将近一个星期的台词:
「爹,这是阿霖,他是......」
「老爸......」
阿霖诡异的声音打断海树的介绍辞,海树反射动作转头,只看到阿霖目不转睛,死盯着海树的父亲。
「什么?」海树反应不过来的问。
「海群?这是怎么回事?」父亲的声音几乎是用吼的在客厅响起。
海树头转回去,看到父亲带着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惊到愤怒的复杂表情站了起来。而下一秒他又把头转向门那边,因为他听到门甩上的声音,阿霖冲了出去。
「阿霖!?」
海树想也没想就夺门而出,几乎是用跳的冲到一楼追阿霖。他看到楼下大门被甩上的同时也听到楼上刚也被自己甩上的门又被打开,然后是父亲的怒吼。
「赵海树!」
海树没有空理会楼上的声音,一切都发生太快了,他来不及思考。他来不及想,只知道他要追回阿霖。阿霖跑得很快,海树冲到巷口时他已经拖出了机车正在发动,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打算逃跑。海树冲上前,一把抓住阿霖的运动衫,力气之大差点让阿霖连车带人翻倒在他身上。
刚才父亲,叫阿霖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他自己都没听过的声音吼出来。
阿霖稳住车,然后甩开开海树的手催动油门。海树当然不会由着他走,第二次一扯成功的让那辆机车加速滑开,而骑的人被摔在地上。
「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回事!?」海树把地上人的揪起来,对着他的脸大吼。
「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那么回事?」那张脸冷到陌生,海树从来不认识。
「什么这回事那回事?给我说清楚!」海树揪着那人凑近自己。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问我做什么?」不耐烦的把那双手扯开。「不用怀疑,就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我想的那样?」海树上前又要抓人,但这次被挥开。「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霖,赵海群是我十岁以前的名字。」那人扶起机车,冷冷的说。「我相信中华民国没有哪条法律禁止人改名吧?我可以走了吗?」
「你骗我!?」海树脱口而出。
「骗你?我可没跟你讲过我不叫赵海群。你就尽量相信你爱相信的事情好了。」那人唇边浮起一抹微笑,看起来万分讽刺。「喜欢这场游戏吗?模范生?我现在走你可以不要扯我了吗?」
海树如同遭雷击一般僵立在那里看着他称作情人的人和他对峙,他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听什么,现在脑里一片空白。而将那片空白打碎的,是海萌的唤声。
「哥?这是怎么回事?」
海萌穿着拖鞋短裤出现在海树身后,她的语调听起来很明显是惊吓过度。可是海树没有空安慰妹妹,因为那辆机车抓住他分心的空档,一催油门就绝尘而去。
「你回家去!我去追他!」
虽然支开妹妹后海树真的跑下地下停车场去开车,也真的粗暴的开上了忠诚路,可是他没有试着去追人或是找人。茫茫人海,台北市这么大机车这么多,要怎么去追一辆小机车?更何况他一点都不想追到。
原来,事情是这样啊?
突然一切的疑云都解开了。那人意外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巧合的加入社团、毫无理由的执着追求、无怨无悔接受不合理的交往条件......难怪海树觉得梦幻到不可思议,因为那都是假的。
怎么会没想到人可以改名字?他也不是没有遇过改过名字的同学,怎么会没想到呢?明明有那么多迹象显示那个人的家庭背景和他相仿,为什么他不听自己心底的警告声?那人第一次出现在社团时他的预感是正确的,为什么他宁可相信父亲众多谎话的其中一个,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也姓赵,他的爸爸也讨厌猫;他的母亲是海树梦寐以求的强势妈妈;他出生在他生日后十个月的八月初;他念的新竹的第一志愿,三类组,想要的联考第一志愿礼物是重型机车;他的爸爸因为很忙所以一个礼拜只有一半的时间在家......每一块拼图都自动拼好,结果就是那个恶心的图案。
他怎么会这么笨?他怎么会没想到?
听到父亲那句话反覆在脑里徘徊,梦魇般的名字敲击在他的耳间。过去几个月光阴如同车窗外的景色从海树脑中掠过,每一幕都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具体到像部狗血的连续剧。原来每一个笑脸每一个承诺都是假的,只是为了欺骗为了得到他的信任,为了把他捧得高高的然后摔下来。果然就像他想的一样,世界上没有那种无悔纯洁的爱情。一切都是假的!
那个小杂种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玩这种游戏?夺去了他的家庭、他的父亲、他的地位还不够吗?为什么要这样玩弄他的感情?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怎么会笨到相信那些谎话?他为什么会笨到放开心给那人机会伤害他?
旁边车窗户传来的敲击声把海树从浑沌中惊醒,他看到交通警察在左窗边。戴着安全帽的脸隔着车窗看不太清楚,所以海树把车窗降了下来,听到窗外传来一片喇叭声吵杂。
「你还好吧?」那个中年警察关心的问。
「我很好。」海树反射的礼貌回答,为什么警察过来关心他?
「那麻烦你靠边停,证件给我看一下。」
海树这才发现自己停在某个路口红绿灯前,四周是下班的车水马龙,每个驾驶都火冒三丈的按着喇叭。连忙把跑车移到路边,他把车这样停在路口多久了?
「你是身体不舒服吗?小少爷?」警察伯伯翻着海树的行照驾照,斜眼看他。
「不......啊、是。」他想吐。
「不舒服就赶快回家休息吧!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警察把证件还给海树,海树看到另一个年轻警察也一脸关心的看他。
「不用......我还可以......」除了越来越想吐之外。
「那开车小心点。」警察伯伯拍拍艳红的车顶,示意海树可以离开。「赶快回家去吧!」
逃过一张罚单的轻松让海树稍微松懈了一下,可是离去前警察之间的交谈又提醒了他刚才他的状况。
「可怜喔!八成是失恋了。看到没?有钱也......」老警察的话尾消失在喧嚣中,可是前半段海树听的一清二楚。
失恋?谁?
踩着油门握着方向盘,可是海树不知道他该往哪去。他哪都不想去,也没有哪里可以去。失恋?他没有!
他根本没有爱过那个畜生!没有!
20
酷热的夏天傍晚,多亏了台北盆地的集热效应和冷气排热,公馆巷弄中闷热到令人受不了的程度。黄昏并没有给这疯狂的高温丁点帮助,能杀死人的热浪还是像学期末一样肆虐。
廖宏机急匆匆在小巷里赶着路,他一脸忧心,完全没有下班人潮的轻松。背上的运动背包斜背一边,汗湿的上衣还是紧粘在脊椎两侧,他大步跨向前,用离谱的、几近跑步的高速行走着。如果可以自由选择,他绝对不会选在这时间出门,但事情紧急由不得他发懒。
说要带人回家见公婆的那一天后,海树就失去了消息。阿机隔天晚上出自于好奇拨了电话给好友,只换来海树不在家而且手机也没人接的消息。接下来一个半星期他拨过不只一通电话,有手机也有家里,可是当然没一通找到人。最后,前天下午的电话中,海树的母亲终于告诉阿机海树那天离家后就不再有连络,她推测海树是回公馆住处了,希望阿机有空可以过去看看他。
光听赵妈妈那口气阿机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事(或许说他以为他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赵海树这小子八成闹了场家庭革命后回不了家,赌气跟情人藏回公馆小窝去了。他带着同情拨了公馆住处的电话两天,可是只打到一支没有人接也没有通话中的空电话上。相信是那两人怕家里人打来骂所以不接电话,阿机只好不情愿的翻出社团通讯录,打电话给阿霖。
「为什么我应该知道他去哪?」
阿霖这种冷漠的声音阿机从来没听过。他的确跟阿霖不熟,可是印象中这人是个热血白痴,怎么会用这种口气讲这种话?
「你那天跟他回......」阿机至少得挖出点什么。
「我不知道。」
被断然挂掉了电话,不想再打过去自讨没趣,阿机有些恼火的倒回自己床上。然后越想越不对劲,再打一次海树公馆住处不通,终于跳起来跟弟弟交代几句,抓了随身物品冲出家门。
街上的喧嚣一下就弱了下来,阿机走进海树住的公寓阴暗的楼梯间,毫不犹豫一步两格跳上四楼,进入那间分租的房子。顾不得还气喘不已,他就在进门后左转的房门前用力敲着。
「海树!海树!你在吗?开门!」
叫声持续了好一阵子,始终无回应,阿机只好无奈伸手到一旁鞋柜角落挖出备分钥匙,打开紧锁的房门。他很早就知道海树有放备份钥匙的习惯,因为海树好几次忘记带钥匙,阿机亲眼看他毫不拖泥带水的挖出备份来开门。
海树房里一如往常,不算整齐,但就大学生的标准来说也不算乱。Fatima凑上前来摩擦来人的小腿,房里除了猫之外没别的生物。
阿机顾不得猫的亲腻动作,不死心翻开被窝,再走进厕所里确定房间主人的行踪,不出所料,干净的厕所也是空无一人。
「该死。」他狠狠骂着。
窗外透来的霓虹灯光照着书桌,一堆书之间有张横格活页二十六孔笔记纸用马克杯压着放在桌上,引起了入侵者的注意。他快步走向前,不小心还踢飞凑过来的虎斑猫,一把抓起纸张就着微光读了起来。那张纸几乎是空白的,上半部写着短短的一句话:
给看到的人:
请帮我照顾猫,谢谢
那张笔记纸很快就被揉成一团大力扔往墙角,阿机粗鲁的抓起电话,毫不犹豫地拨下号码。
「喂?赵妈妈?海树失踪了......」
在回答一连串「不知道」和读出留言内容以后阿机挂上了电话。深吸一口气,他突然开始后悔刚打了那通电话。为什么他还没冷静思考就这么快断定海树失踪了?这完全不像他啊!他在乱什么?带着严重懊悔,他开始利用推理小说所学仔细的查看屋子,因为这房子看起来不像很久没人用。
首先,Fatima的猫碗里还有半盆以上的饲料,水也满满的,沙盘里只有两三坨屎尿,这表示了至少一天内都有人在照顾猫。不过也有可能是托别人照顾的,做不得准。所以阿机拉开柜子查看内容物,海树常用的书包和旅行用的大背包都还在,衣服也没看出少很多。仔细摸摸,挂着的毛巾还有一点点湿,床上的被单也不像很久没人睡的样子。浴室排水出口周围还有点积水,也有几根头发,垃圾桶里有几坨卫生纸,但没有什么臭味。
虽然这些都有可能是海树找来帮忙照顾猫的人造成的,阿机还是大胆推断人才离开这间房间没多久,可能只是单纯出门去了晚上还要回来。既然如此,那就姑且猜测人还在公馆周边。
阿机没想到要坐下来守株待兔,留了张纸条说自己来过之后,他离开房间开始搜索公馆周边。学校图书馆、有冷气的餐厅、书店、旧书店......这些都是海树可能出没的地方,阿机有条理的逐一找过去。期间他曾想过海树手机不在房间应该带着,或许可以报警用手机的卫星定位找人,可是他决定还是不要把事情搞得这么浩大,要是海树不过出去吃个晚饭那就糗大了。
......虽然他觉得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天气一如往常热到要人命,据说今天又创下了入夏最高温纪录。阿机不知道外面现在几度,他只知道他在可以冻死人的店家冷气和公馆酷热中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一身的汗忽冷忽热。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感冒!
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大于两个小时的空腹奔波后,阿机终于在一家阴暗的二手书店地下室看到熟悉的身影。无力的日光灯下,那个人坐在一大堆泛黄的老旧古书中正读得起劲,眼镜几乎贴到书本上。
「海树?」
「咦?是。」那人爱猒头来。
阿机不敢相信的看着墙脚那人,才不到两星期不见,一个斯文白净的大男生突然变得形容枯槁。海树眼窝紫黑双颊凹陷,长手长脚的窝在一堆旧书中,身上的白T恤胸口被书架弄出一条斑,还皱皱的。布满灰尘的眼镜后面,那对眼睛露出阿机从没见过的无神,让他不寒而栗。
「啊?阿机?」海树呆呆的说。
「你在这里做什么?」
「评比各种福尔摩斯中译本啊!我跟你讲喔我在这里翻到胡适版本的福尔摩斯耶!还有东方出版社改写的那个版本!这里其他译本少说也有三种......啊!还有东方出版社的亚森罗苹,你看!」
海树的话多到吓人,阿机一派轻松的走到好友面前蹲下。
「喔!那评比结果是什么?」他问。
「福尔摩斯吗?这个版本我觉得最好。」
海树伸手去旁边挖书,结果找不到,只好起身去旁边找。等他转身回来继续坐下,才发现阿机哀伤的眼神,他不自觉避开它。
「我打个电话。」阿机笑笑,起身上楼。
这么明显吗?海树看着好友走去楼梯间打电话,依稀可以听到对话内容。阿机好像在跟谁报告他没事,请那个人给他一点时间揅一揅,而且保证他不会有问题。听阿机那种拘谨的语气,想必话筒对方是长辈。
阿机走回来在海树旁边坐下,依然一付轻松自在貌,不过那一头被汗湿透的及肩长发泄露了他至少到刚才以前一点都不轻松。
推书 20234-01-02 :残葬,少年花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