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金发的神父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他想起了自己离开修道院之前那个男孩儿的拒绝,"我有些事儿还没有做完呢",他笑着对他说要结束自己该做的工作......
亚里桑德罗攥住了胸前的十字架,连头也抬不起来。
阿尔方索用手摸索着下巴:"有件事情我很奇怪,神父--既然当时您知道他被虐待和强暴,为什么没有救他呢?在阿坚多罗的眼里,您可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呢,我不敢想象您会无视这么可怕的事发生!"
"住嘴吧,陛下......"
"这么说您确实没为他做什么!这真是不可思议!"黑发的国王咄咄逼人地追问道,"神父,难道当年您也屈服在罪恶之下了?"
"别说了!"
"您当时知道一切,对吗?如果您当时帮助他,那将改变他的人生!他或许比现在幸福--"
"够了!够了!" 亚利桑德罗吼起来,浑身发抖。但随后他仿佛用光了力气,声音猛地低沉下来:"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责任......如果我能够勇敢一些......如果我能拯救他......"
"拯救?"阿尔方索摇摇头:"神父,当时您也只是个见习修士而已,其实您什么也不能做。如果您的良心为此受到了折磨,那么您早就该把当时的真实想法告诉他。"
"不......我做不到......"亚利桑德罗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如果帕尼诺拒绝原谅他、如果他们从此成为陌生人......他抬起头,看到阿尔方索黑色的眼睛,那里面竟然带着一丝怜悯。
"神父,坦白才是您赎罪的方式......您应该忏悔,不是向上帝,而是向那个当年您没有能力挽救的孩子。"
亚利桑德罗没有说话,却几乎喘不过气来。
"亚利克!亚利克......"
一个熟悉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金发神父飞快地揉了揉眼睛,起身回过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岩石间穿行,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
阿坚多罗回来了!
亚里桑德罗刚想开口回应,阿尔方索却压低了声音笑着命令道:"是您的朋友,神父,从现在开始,我希望您一句话也别说。您如果实在想开口,只需要说出您知道的‘真相'就够了,否则......我就让我的侍卫把那个女人扔下去。"
金发的男人愤怒又疑惑地盯着他:"你......"
"向他忏悔吧,这或许是你仅有的机会。"阿尔方索把脸转向飞奔过来的人,不再说话。
"亚利克!"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终于跑到了亚利桑德罗跟前,他很快发现远处受制于人的妻子,然后扶住了朋友的肩膀,用不怎么友好的目光看了国王一眼:"我一回酒馆就听说你到这里来了!太危险了,万一是圈套怎么办?"
亚利桑德罗苦笑着低下头。
"你怎么了?"阿坚多罗露出担心的表情,又抬头看着微笑的阿尔方索,"陛下,您对我的朋友做了什么?"
"您的口气像在指控我,斯福查大人。"黑发的国王笑道,"我只是提早到这儿以后碰巧见到了神父而已。"
阿坚多罗哼了一声:"我不管您在想什么,陛下,至少我还抱有交换的诚意;我的部下正带着乔安娜来这里。"
"我不是同样也让您看到了斯福查夫人吗?"阿尔方索微笑着朝背后偏了偏头。
阿坚多罗看了看闭着双眼、被侍卫箍在手中的贝娜丽斯,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变化:"很好,那么,亚利桑德罗您也见到了,应该没别的事了吧?在女王被带到前,我想咱们最好保持一定距离。"
"有必要这样吗?"阿尔方索对这个建议不大接受,"事实上,在您来到之前,我跟亚利桑德罗神父聊得挺开心的。"
"你们能聊什么?"
"很多,关于您的一些事情,比如--"阿尔方索露出了整齐、雪白的牙齿,"--神父所不知道的过去!"
阿坚多罗的肌肉一下子收紧了,他感到金发青年的身子在颤抖。这个男人俊美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森冷的神色:"陛下,您到底对亚利克说了什么?"
"说了我所知道的,包括您以前亲口告诉我的和我调查到的事实。"阿尔方索用无比清晰地声音说道,"我告诉神父您出生在波伦亚的裴波利家族,告诉他您的家园被那不勒斯人毁灭了,告诉他您在修道院中被强暴和虐待,告诉他您烧掉了修道院,杀死了二十七个--"
"住口!"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大吼了一声,亚里桑德罗感到自己肩上一阵传来一阵剧痛;阿坚多罗的手突然非常用力!
"陛下,不要胡说八道!如果您想让我不顾约定在这里就杀了你,我倒是非常乐意的!"
阿尔方索大笑起来:"得了吧,阿坚多罗!我有没有胡说你很清楚,同样,神父也很清楚!你以为你的朋友什么都不知道吗?神父告诉我他知道你的很多事,甚至比你预料的还要多!你以为自己还能在他的面前瞒住多少......继续扮得如同洁白的羔羊?"
世界正在崩坏,用一种不可逆转的方式。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按住了长剑,他的手指关节在咯咯作响,但是心底却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恐惧,而亚里桑德罗的沉默让他觉得慌张。他扳过神父的身体,望着那双蓝色的眼睛:"你没有相信他的话吧,亚利克?那个卑鄙的人为了打击我们是不择手段的。亚利克,来,告诉我你根本没有相信他......"
金发的神父喉咙里发出了几个单音,仿佛是在哽咽,他看了看对面的黑发国王,绝望地发现他把双手交叉在背后,正对着随时准备执行命令的侍卫。亚里桑德罗低下了头,心脏仿佛被剖成了两半。
而他的神情让阿坚多罗更加惊慌地大叫起来:"说话啊,亚利克!快回答我......快说你什么都不相信!"
神父细瘦的双手攀上了他的双臂,然后苦笑着摇摇头:"对不起,帕尼诺......对不起......我......都知道。他是说的一切,我都知道!"
阿坚多罗觉得自己好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他把神父拉进怀里:"你知道什么?傻瓜!你所知道的不过是那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灌输给你的谎言!难道你宁愿听他的也不愿意相信我?"
"不......帕尼诺......不是的......"
"告诉他啊,神父......"黑发的国王冷冷地开口道,"您也应该忏悔了......"
"忏悔什么?"阿坚多罗恶狠狠地把消瘦的青年护在怀里,"别引诱亚利克上你的当了,陛下,他虽然善良但不是白痴!"
阿尔方索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冷笑着,转过了头。
亚里桑德罗靠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胸口,听到了他比平时更加剧烈的心跳。他缓缓地直起身体,打量着那双混合着不安、焦躁、愤怒和慌乱的琥珀色眼睛,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是的,或许他是应该告诉阿坚多罗真相,向他坦白他曾经的懦弱,这不单单是为了保住贝娜丽斯的性命......他和阿坚多罗,他们已经拥有彼此了,而自己必须在此时卸下扛了这么多年的包袱,恳求这个男人的原谅和宽恕。如果他勇敢一点,或许会他们两个人会获得永久的幸福。
金发的青年离开了阿坚多罗的怀抱,看着他充满焦急和期待的眼睛,缓缓地说:"对不起,帕尼诺......在修道院里的一切,我全部都知道......"
红发青年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撒旦之舞(二十六 驱逐)
"现在,神按我所行的报应我了。"
--《旧约·士师记 1:7》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海风很大,一刻不停地朝岸边扑过来,层层的海浪发出哗啦啦的声,好像是墨蓝色的丝绸包裹着瓷器,然后恶狠狠地冲向礁石,撞得粉碎。
阿坚多罗的脸就像海边雪白的泡沫一样,没有一点血色,他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身边的亚里桑德罗,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不带丝毫情绪:"好吧,告诉我,亚利克,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神父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还记得我是为什么离开修道院的吗,帕尼诺?"
"你生了很重的病,必须回佛罗伦萨治疗。"
"对,那个夏天,我对大家说我是在查看马厩的时候摔倒,淋了雨才着凉的。可是......实际上我说谎了:我也负责图书馆,我首先去的是那里。我原本只想看看雨水有没有从窗户里飘进去,没想到在安特维普神父的书房外面,我无意中看到了他们......他们对你......"亚里桑德罗的声音开始发抖,他紧紧地按住了胸口:"对不起,帕尼诺......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明白了......"
阿坚多罗的双眼突然变得刺红,但是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原来你早就发现了......"他喃喃地说,"你早就知道,是这样吗?"
亚利桑德罗的胸口更加难受:"对不起,对不起......帕尼诺,我想救你的,我真的非常想救你!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害怕,我没有勇气,于是我逃走了,我一直跑到马厩那里......我在雨地中望着那个窗户,看了很久!我以为我可以遵从上帝的旨意,接受他给我的任何考验,可是我没有做到!我恨我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像当时那样懦弱,我会不顾一切冲进去,我会带你离开那儿!对不起......帕尼诺......对不起......"
金发青年的呜咽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他用全身力气抱住面前的这个人,似乎要把自己积压了已久的歉意全部表达出来。
但是这一次,阿坚多罗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把他温柔地拢在怀里。红铜色头发的男人轻轻地笑了起来,胸膛的震动传递到神父身上,让他诧异地抬起头。
"我真是个傻瓜,亚利克。"阿坚多罗淡淡地说道,"我居然还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能救我的人只有你。我真的这样想......"
亚利桑德罗突然感到非常强烈的不安,好象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裂,他惊慌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睛飞快地湿润起来,然后两道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了。
"帕尼诺!"神父惊叫起来,伸手想擦去那两滴眼泪,却猛地被推开了。
他呆住了。
"别碰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的口气充满厌恶,"亚利克,我很脏!你早就知道了,你该离我远点儿!"
"不!"神父抓住了他的手,"帕尼诺,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是我对不起你......原谅我,帕尼诺!不要贬低自己......不要说这样的话,这会让我觉得难受,我爱你......"
"爱?"
"爱?"
阿坚多罗和阿尔方索不约而同地反问到。黑发的国王更是好象听到最滑稽的事情一样哈哈大笑。"爱?天呐!"他拍着手掌,"神父,别开玩笑了。您和斯福查大人都是男人,怎么可能相爱?上帝只把爱情放在了男女之间,男人和男人之间不过是因为欲望的驱使才会犯下行淫之罪罢了!"
"不!"亚利桑德罗涨红了脸反驳道,"我爱他!我爱帕尼诺,因此我才会告诉他这些,我才会企求他的宽恕......我爱他!"
阿尔方索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阿坚多罗,无奈地摇摇头:"神父,作为一个从来只对神学和《圣经》感兴趣的人,您懂什么是‘爱'吗?"
"你......"
"您只是因为以前没有帮助到阿坚多罗而一直耿耿于怀。神父,不要把愧疚和补偿与爱情等同起来。"
"不......我不是......"亚利桑德罗着急地想解释什么,但是却找不到更好的说辞,他能感觉到阿坚多罗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中逐渐变得冰凉。
在这一刻,亚利桑德罗明白了黑发国王的真正目的,他胸膛里的惊慌和焦急却渐渐地消失了。亚里桑德罗看着异常安静的朋友,忽然安静下来。
"帕尼诺,"他蓝色的眼睛里仍旧有最后的期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曾经因为胆怯错过了救你的机会,我为此一直非常痛苦,我只能向上帝和你忏悔。但是现在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下地狱......你还愿意相信我吗,帕尼诺?"
海平面上,夕阳正在缓缓下沉,残留的光线把天边照得如同凝结的血,海水从远到近过渡成了黑色,只有浪花的白边儿若隐若现。
亚里桑德罗看着淡金色的阳光照在那个红发男人脸上,就好象大理石塑像,俊美无比却没有一点生气,有什么裂缝正从他的内部蔓延开来。
阿坚多罗直直地望着金发的神父,突然笑着低下头:"帕尼诺......是啊,我怎么没注意到?你在着急的时候不喜欢叫我‘费欧',还是爱说‘帕尼诺'这个名字。在你的心里我始终还是那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孩子,对不对?我早该看出来了,你忘不了那个名字,因为你在意的只有他......至于您--"他把脸转向注视着自己的黑发国王,"陛下,对您来说我是阿坚多罗·斯福查,是一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雇佣兵首领,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对不对?"
阿尔方索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看着矗立在风里的男人。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摇了摇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我只想做费迪南德·裴波利。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他早在进修道院那天就死了。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需要费迪南德......"
阿坚多罗疲倦地看了看远处那个黑发女子,她依旧在挟持者的臂弯中昏迷着,对这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红铜色头发的男人把目光移到她尚无一点变化的腹部,笑着对阿尔方索说道:"我改变主意了,陛下,我很累,不愿意再跟你玩儿什么交换游戏了,您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裹紧了外套,竟然没有再看亚利桑德罗一眼,径直离开了。
金发的青年僵立在原地,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帕尼诺留给自己这样的背影:决绝、孤独,好象在昏暗的天地间只留下他一个人,就这样走向不知名的地方,不会再停留,也不会再回头。
神父的血液在体内结成了冰,连心脏的跳动都停止了。他用手缓缓地按在十字架上,然后转头看着旁边的阿尔方索,木然地说道:"现在您高兴了吧,陛下?您毁了他......"
"不,神父,毁掉他的不是我,而且--"黑发男人脸上并没有一丝得意的神色,"我一点也不高兴!"
带着咸味儿的风还在一刻不停地刮着,夕阳残存的最后一点光线把三个人影子拉成长长的直线。
进入六月的时候,阿拉贡王朝的大批舰队进入了那不勒斯的海域,阿尔方索公开出现在他的旗舰上。而与此同时,"病"了很久的乔安娜二世好像也恢复了健康,在王宫里露面了。一些前些日子销声匿迹的重要人物纷纷登场,包括在去年因为海战失利而离开女王的阿坚多罗·斯福查。
女王经过一场大病后,似乎比从前要聪明、果敢了很多。她首先依靠斯福查从米兰带来的雇佣兵肃清了身边的西班牙人,然后又撤销了乌尔塞斯侯爵财政大臣的职务,缩减他的权力,更多偏向阿尔方索的廷臣甚至干脆被监禁或者秘密处决。
安茹公爵不再像今年年初那样安分,他派出了自己的舰队再次前往这个第勒尼安海的王国,然后在外围虎视眈眈地盯住了西班牙人。虽然他们的战斗实力并不能与阿拉贡王朝的舰队抗衡,但是也足以让阿尔方索觉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