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装成小贩和侯爵城堡里的厨子搭上了关系--他们都是萨丁尼亚(注1)的老乡--然后那个士兵
回来告诉我,乌尔塞斯侯爵阁下可能是整个那不勒斯最富有的人了:他几次看到侯爵和他情妇们的丝绸
衣服堆满了洗衣盆,还有装美酒的罐子,全是彩色的瓷器和金银。啧啧,如果没猜错,我估计这个男人
过得比女王还奢华。"
"他的钱就是用来干这些了?"
"恐怕还有别的,比如赌博......卡拉德林--就是那个士兵--他说曾经看到有一两个操法国口音的商
人偷偷地在晚上去和侯爵碰面,然后带给侯爵一些箱子,他曾经溜到储藏室看过,那里面有很多赌具。
"
阿坚多罗冷笑了一声:"有意思,怪不得他这么缺钱。看来那个男人实际上是路易埋在那不勒斯暗处的
眼线吗?"
"这是最有可能的。"
"是啊,他被安茹公爵套住了,表面却处于中立,这样说出的话实际上远比那些公开的亲法贵族有分量
,更能影响女王。路易的这步棋子用得非常妙呢!"
"还有......"佛朗西斯科压低了声音,"听说每次法国人来过之后,侯爵都会大发人到大主教的住处去
。"
"这么说来他还负责帮助路易讨好教会?"
栗色头发的步兵队长点点头:"这对他自己也会有好处!因此你要他一起来赶走阿尔方索他是求之不得
的。但要防备的是,他也不会允许你的权力无限制扩大,否则将对他的法国主人形成威胁。"
"所以现在我们对他施加的压力还是不够的。"阿坚多罗眨眨琥珀色的眼睛,"看到他的女儿贝娜丽斯
了吗?"
"当然。那位小姐真不像是侯爵阁下的孩子,非常娴静善良,而且很虔诚,除了上教堂,平时很少出门
。如果不是因为腿有毛病,早就嫁出去了。乌尔塞斯侯爵非常喜欢她,这或许跟她的母亲早亡有关系,
他好像为她许诺了一大笔的嫁妆呢。"佛朗西斯科用手肘捣了捣身旁的红发青年,"怎么样?听说在今
天下午的聚会中你已经认识她了?"
"嗯。"阿坚多罗没有否认,"是个单纯的女人,很漂亮。"
"哦,上帝啊,你的运气有多好!"
"是啊,把这位小姐握在手里就能牵制侯爵,就算是赶走了阿尔方索他也不能跟我翻脸。"雇佣兵首领
的脸上露出了充满恶意的微笑,"太好了,看看,上帝一贯眷顾我。"
远处隐约传来了第二遍晚祷钟(注2)的声音,雷列凯托提醒道:"得快点回去了,大人。"
"嗯。"阿坚多罗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佛朗西斯科,你知道贝娜丽斯常去的教堂在哪里吗
?"
"啊,离城堡不远,就是侯爵采邑内的小教堂,里面只有一个叫做安东尼的中年神父。"
"是吗?"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芒,然后夹紧了马肚子,"走吧,我知道自己该做什
么了。"
当三个人骑着马朝城外的营地赶去时,他们并没有料到在身后的"金蔷薇"酒馆中,阿尔方索也得到了
几乎差不多的消息,而且留着大胡子的乔万尼
卡萨男爵在最后还补充了一点他自己的猜测。
"你说阿坚多罗
斯福查也派出了密探?"黑发的国王皱起眉看着面前的近卫队长,诧异地问道。
"是的,陛下。我的部下确实看到那个跟厨子很亲近的小子换过衣服去了雇佣兵的营地,然后佛朗西斯
科
斯福查就赶到了城里。"
"看来尊敬的雇佣兵队长已经和我们一样了解了乌尔塞斯侯爵的小秘密。他还真像只狐狸,暗中弄出这
么多小动作。"阿尔方索想了想,"男爵阁下,那些法国商人已经离开了吗?"
"是的,陛下。"
"嗯,既然他们走了,那我们就该好好抓住机会。"国王愉快转着手中的杯子,"你再去一趟乌尔塞斯
侯爵的城堡吧。记住,这次要从正门进去。"
卡萨男爵迷惑地望着他的君主。
阿尔方索拍了拍他的肩头:"你要以我的特使的身份去见他,阁下。你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在这个关键
的时候做出明智一点儿的选择。"
大胡子男人的脸上露出领悟的神情,恭敬地向黑发的男人低下头。
清晨的阳光刚刚从东边的天际照过来时,似乎可以听到小教堂的晓钟(注3)。
亚里桑德罗结束了祈祷,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他望着窗外的太阳,伸手画了个十字。
这是夏末的太阳,已经不像前段时间那样可恶了。红色的火球从大地尽头升起来,温和圆润,丝毫没有
张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最值得夸耀的热量在经过了几个月的释放之后,已经所剩无几了。它是完美
的君主,懂得什么时候该威严,什么时候该温和。
年轻的神父披上外套,提着陶罐来到院子里的水井旁。他下意识地朝阿坚多罗住的那间民房望过去,毫
不意外地看到了紧闭的门窗--已经有几天没有见到那个人了,他一定非常忙吧。
亚里桑德罗突然感到心底有些空荡荡的。虽然从来没有跟阿坚多罗住得这样近,可是他却觉得有隔膜:
他担心他,而那个人似乎一点也没有发现。
金发的神父汲满一桶水,费力地拽住绳子往上拉。这个时候,另一双手突然伸过来,帮了他一把。
"帕尼诺!"亚里桑德罗惊喜地看着悄悄从后面冒出来的男人。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轻巧地把水倒进陶罐里,叹了口气:"亚利克,你又忘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
应该叫我什么?"
"对不起,费欧。"神父乖乖地道歉,然后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又没回来呢。"
阿坚多罗的脸上露出笑容:"啊,你想我了?"
"我、我只是希望你别累着自己。"金发青年腼腆地说,"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雇佣兵首领愉快地大笑起来:"能有其它的什么意思呢?亚利克。"他一点也不费力地提起沉重的陶罐
,和教士一起朝房间里走去。
"我说,亚利克,你今天有空吗?"
"当然,我没多少事做。"
"那太好了。"阿坚多罗看着金发神父用清水擦洗自己的脸和手,"陪我去教堂吧,怎么样?就是咱们
碰面的那间小教堂。"
"当然可以。"亚里桑德罗高兴地回答道,"不过,费欧,你怎么会想到去那儿呢?"
"那儿空气不错啊。"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仰起头长长吸了口气,"这几天一直在跟王宫里的白痴打交道
,香水味闷得我都快吐了。"
金发神父微笑着望向他的朋友,也许后者还没发现自己在说这话时神情就像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他们骑着马慢慢地朝乌尔塞斯侯爵的领地走去。清晨的露珠还没有被阳光晒干,草地上偶
尔飘过湿漉漉的风,亚里桑德罗一边呼吸着微凉的空气,一边和身旁的人闲聊,不久就看到那个毫不起
眼的小教堂。
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安东尼神父正在打扫主圣坛。阳光从样式简单的彩色玻璃窗上透进来,倾斜着落
到地上,陈旧而干净的圣母怀抱耶稣像在木头十字架后面慈爱地凝视着他们。
亚里桑德罗穿过几排简陋的长椅,招呼背对着他们的安东尼神父,这个神职人员立刻开心地叫起来:"
是你啊,亚里桑德罗兄弟。"
"赞美上帝,安东尼神父,您看上去很好。"
"上帝保佑,我最近确实没得什么病。"这个有些秃顶的男人又转向阿坚多罗,"斯福查大人,欢迎您
,没想到您会来,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啊,谢谢,神父。"雇佣兵首领非常客气地欠欠身,"不用理会我,我只是想在这里默祷一会儿。"
"好的,好的。"神父把打扫出来的垃圾和工具都收拾好,对金发的年轻人说,"亚里桑德罗兄弟,我
正好想问你关于龙胆草和胡椒的提炼问题,据说是治粘膜炎的好药。你等等,我去把书拿来。"
亚里桑德罗点点头,目送这个神职人员走出了礼拜堂,然后在在第三排长椅上坐下来。他看着阿坚多罗
解下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在斜上方的位置半跪着,交握双手垂下了头。
阳光为他勾勒出金色的侧面轮廓,长长的红铜色头发像绸缎一样披散着,非常炫目。他安静地呆在那儿
,就像一尊优美的塑像。
亚里桑德罗欣慰地看着朋友,很高兴他能像这样接近上帝。现在看起来阿坚多罗对主还是怀有敬畏的,
也许之前他在河边说的那些狂妄的话都不过是玩笑。亚里桑德罗为此暗暗庆幸--他愿意接触上帝,这
说明他还能感恩,不会被偏激和仇恨蒙蔽。如果是这样......至少他的心灵就是自由的,不会被那些黑暗
所束缚。
亚里桑德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他,看着那个跟记忆中已经不大相同的男孩儿,闷在胸口很多年的阴霾稍
稍消散了一些。他几乎就愿意这样看下去,看着他呆在自己的面前,平静又安详,一切都那么美好。
过了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阳光缓慢地从窗口滑了过去。礼拜堂门口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亚里桑德
罗猜测那或许是来祈祷的村民,并没有回头。然而那断断续续的、有些异常的声音却直直地来到前面,
然后停下来。一个温柔悦耳的女声用惊喜的语气问候道:"早上好,是您吗,斯福查大人?"
亚里桑德罗和阿坚多罗同时抬起头,望向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黑发绿眸的秀美少女,穿着剪裁精致的
素色长裙,外面罩了一条披风。她的右手拄着一根手杖,一个高个子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
"上帝啊,贝娜丽斯小姐。"阿坚多罗站了起来,高兴地笑了,"您好,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您。哦
,请坐下来吧。"他站起来,温柔地让这个少女坐在了长椅上:"小姐,您怎么会来这里?"
"我每个星期都会来的,已经持续好多年了,这里的神父布道很出色。不过......能在这里见到您真是太
好了......"少女的面孔上有淡淡的红晕,美丽的绿色眼睛闪动着光泽。
"我也是,小姐,您这样说我非常荣幸。"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在她面前半蹲着,然后转向立在一旁的金
发神父:"来,亚利克,我想你一定愿意认识贝娜丽斯小姐。"
亚里桑德罗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听见他的话才朝这边走了几步。
"小姐,这是我的朋友,亚里桑德罗神父,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比他更合适穿这身衣服了。"
少女连忙向金发的青年屈膝行礼,吻了吻他手指上的戒指。
亚里桑德罗在贝娜丽斯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上帝会赐福于你的,小姐。"
"谢谢,神父。"
亚里桑德罗此时才发现,这姑娘裙角下的右脚以一个不大自然的角度向里弯曲着。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红
铜色头发的青年,后者脸上充满了少见的温柔和专注,无比轻柔地扶着费力起身的女孩儿。贝娜丽斯望
着俊美的雇佣兵首领,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一些。
金发年轻人的口中突然有些涩涩的味道--
原来如此,这才是帕尼诺会想起到教堂来的真正原因吧。
上帝造出女人,是为了让男人找到合适的伴侣,让残缺的圆得到补全,而他记忆中的红发少年已经十九
岁了,他是一个男人了,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女人。
虽然亚里桑德罗从来没有品尝过伊甸园的苹果,但是他此刻却清楚地从面前这对男女的脸上看到了"爱
情"所染成的红润和成熟。
他应该高兴的,或许恋爱会帮助帕尼诺彻底摆脱在修道院中留下的阴影,他应该感谢上帝没有抛弃他的
朋友。可是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紧紧勒住一样越来越痛,让他几乎窒息。他只想从这幅
和谐的画面中逃走,离得越远越好。
上帝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注1:佛罗伦萨郊外的某处地名。
注2:大约晚上九点。
注3:大约早上六点。
撒旦之舞(十一 悖德)
"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
--《旧约
利末记20:13》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亚里桑德罗最近有些精神恍惚,没注意观察他是不容易发现的。
他常常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大出门,只是偶尔去摘点儿草药,更多的时候就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什么也
不做。有时候来告解的士兵发现他蓝色的双眼中有些东西,就好象晴朗的天空中飘来了淡淡的乌云。他
整夜整夜地失眠,每当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拼命祷告。所有的这一切都让英俊的青年很快消瘦下去了
......
但是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却没有发现。他没有发现朋友长时间地看着自己空置的房间,悄悄叹气,也没有
发现金发的神父在熬琉璃苣(注1)。他很忙,忙得没有时间来顾及这些。
每个星期去教堂和美丽的贝娜丽斯小姐见面是必须的,而更重要的是,他得关注王宫里何时传来令他振
奋的好消息。
阿拉贡的阿尔方索在乔安娜二世的宫廷中呆得太久了,久得让远在法国的路易非常担心。在经过了近两
个月的猜度和等待以后,他终于忍不住派遣舰从塞特港借道,一步步朝那不勒斯进逼。女王开始并不慌
张,因为她还有阿尔方索,她不相信此时这个黑发男人会袖手旁观。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年轻的国王竟
然默许了撒丁岛南隅的驻军没有任何反应地放法国人的舰队过了佛罗伦萨。
宫廷中的气氛变得非常微妙。
阿尔方索在这个时候提出了对那不勒斯陆军统帅权的要求,只不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一直没有任
何动作的阿坚多罗
斯福查。女王在疑虑和惶恐中向廷臣们征求意见,亲法派的贵族衡量了阿拉贡王朝
和雇佣兵的实力之后还是觉得后者对路易的威胁要小得多,而女王最信任的财政大臣乌尔塞斯侯爵也对
这个提案表示支持。
"陛下,"他曾经在暗地里为乔安娜二世分析道,"您想想,这个时候阿尔方索并没有带来足够多的舰
队,单凭他来对抗路易是绝对不可能的,在您没有正式宣布他具有继承权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投入全部
的兵力,所以他才提议让雇佣兵首领成为陆军统帅。而斯福查不一样,他必须依靠您才能获得荣耀,他
会全力保护那不勒斯。"
"但是阿坚多罗太难以控制了......"女王神经质地绞着手指头,"他如果获得了更大的权力,那简直是
把火种丢进油罐。"
然而侯爵却笑了起来:"陛下,您不要忘了,阿尔方索还等在后面呢,斯福查不对劲的时候您可以选择
他。那时立他为继承人,他会全力对付斯福查......"
小胡子贵族的剖析终于打消了女王的疑虑,她接受了这个提议,非常迅速地授予阿坚多罗
斯福查陆军
统帅的职位和伯爵的头衔,而且代行舰队司令的职责。她当然不会意识到,一贯堪称草包的侯爵阁下能